“才不是!”蒋怜一下子坐了起来,对着陆衡清道,“我有爹有娘,他们只不过死了而已,还有我怎么不懂礼数?是她们不懂,是她们先如此贬低我的!”
“那你也不能推人下去。”
“我怎么不能,她们说我没爹没娘不懂礼数,还说我举止粗鲁让她们恶心,还说我穿你们陆家这一身是高攀,根本不配我……我怎么不配了,就你们陆家给我的这朱钗,这衣裳,这玉镯,也都不是什么什么顶好的东西,我蒋灵思见过的好东西,用过的好东西多着呢,就这些,还配不上我?”蒋怜说着说着越来越生气,“所以我推她们怎么了?我有什么错,她们狗眼无珠,如此骂我,我只是推她们下水而已,倒还便宜她们了!”
“……蒋怜,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怎么强词夺理了?陆衡清,我说的不对吗,她们凭什么说我配不上用好东西,我蒋灵思,长得如此貌美,性格又如此刚直,纵使这辈子又那么多人害我,折磨我,我都努力让自己活在这世上,让自己好好活着,就如此坚毅的品质,我怎配不上你陆家那点首饰衣裳?倒是你陆家对我浅薄,配的东西没一样我看得上眼的!”
陆衡清听着她的话,静静看着她。
“你既如此高看自己,那为何方才给你找了大夫,你却不治病,发着烧却还要来着躲着?”他又问。
“都说了我高看自己,那我便值得最好的,那大夫显然不行,我都说了我不想针灸,那大夫却非要给我施针,我讨厌,便出来了,有何不对?”
“施针是为了让你好得更快。”
“可我不喜欢。”
“蒋怜,你太娇气了些。”
“我不娇气!”蒋怜又叫道,“陆衡清,你又根本不知道,我以前在那桃花楼,那些老妈妈为了逼我学那些勾人的曲调,对我有多狠,我若弹不好曲,唱不好曲,她们便拿针扎我,我那些日子,腰窝里全是针眼,我有多疼谁又知道?我不喜施针就是因为这个,难道这也有错吗!?”
说着说着,蒋怜突然哭了起来。
陆衡清静静听着,她方才讲的事,是霍鹰带来的卷轴里从没提到过的。
“其实若是我今日不生病,早就不用受这些罪……”一哭起来,蒋怜就忍不住了,“我为何要生病呢,因为我身子确实有些弱,为何弱呢,就是那病害的,我常常想,若我也是个正常人,那该有多么轻松快乐,为何要让我受这样的罪,为何我七岁就要失去爹娘,就要被卖进青楼,为何会发生那一切……”
“蒋怜……”
“陆衡清,人真的好不公平,别人七岁可以被爹娘抱在怀里吃糖葫芦,我却只会被青楼那些老妈妈按着给男人捶腰,叫那些浑身臭烘烘的男人干爹,天天学习淫词烂曲,手指全是泡,隔三差五就要泡什么嫩身子的水,每次泡完浑身都是烂的,成天吃不饱,睡不好,陆衡清,你说,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经历这一切呜呜呜……”蒋怜说着说着大哭起来。
“蒋怜,”陆衡清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别再哭了。”
“呜呜呜……”蒋怜依旧哭着,“我苦也就算了,为何爹娘还会早死,听说府上失火那日,他们还在睡觉,外面人怎么叫都不醒,因为找我太累了,好几日都没睡……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难受,以前觉得如果能从桃花楼逃出去,我就有家了,后来发现,出了桃花楼,除了我父母的坟头,我什么都没有……”
“蒋怜……”
“陆衡清,我什么都没有……”
“呜呜呜……就算我死了,这世间也不会有人挂念我……”
“你别哭了,再哭,”陆衡清看着蒋怜,又张开唇,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而后又道,“再哭,让外面人听到,你丢的便是我的脸。”
“呜呜呜……你以为光是你我不丢人啊……但我忍不住,”蒋怜哭得更厉害了,眼泪不断从脸颊滚落下来,打湿她的衣裳,“我每天努力把这些事忘掉,可没有一天忘掉的,太痛苦了,想想就好痛苦呜呜呜……”
“蒋怜。”
“呜呜呜……”
“别哭了。”
“呜呜呜……”
“蒋怜。”陆衡清看着蒋怜,忽然间,不自觉伸出手,食指弯曲,又指侧碰上了她眼角的泪。
下一秒,蒋怜停止了哭声,抬头看他。
“陆衡清……”
陆衡清身体一僵,好像突然回过神来。
他在干什么。
但还没等收回手,他便看到蒋怜脸上红的厉害,眼神也模糊迷离了,整个人感觉变了。
“陆衡清,我……”蒋怜迷迷糊糊叫着他的名字,突然两手伸出朝他爬了过来。
陆衡清闻到她身上扑面而来的一股奇异香味。
他突然察觉到什么,但又觉得不对。
太不对了,她那病不是二十日左右才来一么,今日离二十日还早,不该如此快。
陆衡清思考着,看到蒋怜脸上的难色越来越明显。
他眉头一皱,当即把手朝蒋怜身下伸过去。
肿的。
他眉头皱得越发紧了。
又是这样。
是因为生病所以提前了么。
蒋怜可真会给他意外惊喜。
第28章 方府(4)
柴房外的寒风不知刮了多久。
陆衡清抱着蒋怜出来时, 雪已经停了。
“子遥,马车在那边,不远。”方远梁换了一身方便些的喜服, 指着一个方向对陆衡清道。
“谢谢你了,予竹, 今日你大婚, 却还要麻烦你。”陆衡清愧疚道。
“我无妨,只不过替你把柴房周围的人清空而已, 不算大事, ”方远梁看着陆衡清,鼻子嗅了一下, 又问,“你今日喝了多少酒?”
“不多。”陆衡清只道。
听着陆衡清的话, 见他口齿清楚, 方远梁便不再多想, 点点头:“知道了, 天气太冷了,差不多宴席也要散了,你们就先回去吧。”
“嗯。”陆衡清点头, 想抱着蒋怜往马车走,但又被方远梁叫住了。
“等等,”方远梁又追上来道,“对了子遥, 那指套, 还好用么。”
陆衡清听到这个词, 脸热了一下,点点头。
“你们有时来不及, 也无条件净手,用指套便可,今日参加我婚仪的那个买卖郎何此玉,就专门这些东西,他还在席上,你若需要,可以找他去买。”
陆衡清马上答:“今日只是迫不得已,我并不需要。”
“嗯,那也行,”方远梁并没有多说什么,“我只是跟你说一声,那何此玉专门买卖这一类物什,东西挺多,除了指套,还有些可以阻止出声的小物件,也能助兴,我还想你若需要,倒可以一试,只是想与你都推荐了而已。”
陆衡清听着,不知该说什么。
他想了想,看着方远梁,还是忍不住道:“予竹,我好像还不够了解你。”
方远梁笑着:“你看我今日,还邀请了浅杉吟诗会的友人们来婚宴,那些友人戚二当与你们说过他们的作风,你想我能与他们做友人,说不定其实也……”
“我以为你只是不愿扫兴退出。”陆衡清又道。
“自然不是,”方远梁又道,“我与阿音小姐,哦不,现在应该叫内人了,也是那诗会认识的。”
陆衡清没说话,但神情明显很惊讶。
“所以识人确实不简单,阿音在旁人眼中,也是端庄闺秀,文静内敛,但其实她也私下参与诗会,我们定情,也是在草垛里,比之你今日的柴房,有过之而无不及。”方远梁又笑着低声道。
陆衡清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你别误会,不是我喜欢抖露,只是今日,我不也知晓了你的秘密一二,所以这算交换,”方远梁又道,“子遥,你说你不了解我,但我何尝又了解你,我今日想过你许是娶妻不顺,在柴房想与心仪的女子共度良宵,但怎么也没想到,这女子就是蒋怜。”
“我并非是要共度良宵……”
“我知道,”方远梁打断他,“总之,子遥,无论你有多少难言之隐,你与蒋怜之事,我会帮你保守秘密。”
陆衡清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谢谢你,予竹。”
“时候不早了,你若还想去何此玉那瞧瞧,就别忘了等会儿过去。”
“我并无此……”
“好了,我知道了,随你,”方远梁笑笑,跟他告了别,“我先走了,日后回见。”
“嗯。”陆衡清最后点点头。
霍鹰在马车上一直等着,直到看见少爷抱着少夫人出现,他悬着的一颗心才彻底放下。
不愧是少爷!
霍鹰连忙把脚凳放下,又把帘子拉开。
陆衡清抱着蒋怜上了马车。
刚想把蒋怜放在车里的榻上,他却发现蒋怜抓紧了他的衣裳。
“呜……不要。”蒋怜声音迷糊,还带着哭腔。
“蒋怜,松手。”陆衡清道。
“不……”蒋怜吸了一下鼻子,委屈道,“一起。”
陆衡清无声叹一口气:“我还有事,不能与你一起。”
“不要。”蒋怜躺在榻上,根本不松手,还是紧紧抓着陆衡清不放。
直到过了好一会儿。
蒋怜睡着了,终于松了手。
陆衡清松了一口气,这才把蒋怜在榻上安顿好,又下了马车。
看到陆衡清下车,霍鹰的笑容瞬间没了:“少爷,宴席马上散了,我们不一道儿回去吗?”
“宴席散了当然要去与人告别,否则便缺了礼数,”陆衡清又道,“你不必等我,先带夫人回去。”
*
第二日。
陆衡清睡醒时,就听见外面有声音。
似乎是霍鹰的。
他起身准备下床,这才发现头异常昏沉。
揉着额角,他起身推开卧房大门,这才看见外面天光大亮,于是问道:“霍鹰,现在几时了?”
“未时了,少爷。”
“未时?”陆衡清一愣,“我竟睡了如此久。”
“少爷昨夜一身酒气,脸也红着,回来都来不及更衣,倒头便睡了,”霍鹰道,“想是梁府酒美,少爷心情也好,便多喝了几杯。”
陆衡清没说话。
只是心里告诫自己,下次切不可贪杯。
醉酒不是什么好事。
他转身又往屋里走,边走边想起来一件事:“对了霍鹰,周先生今日可来了,见我未醒,他是否说过另约何时再见?”
“周先生?”霍鹰一愣,“昨夜少爷回来时,说周先生不必见了,让我通知他一声,少爷可还记得?”
“怎会如此,若我真如此说,那我与蒋怜和离之事……”陆衡清说着说着,突然闭了嘴。
他看着霍鹰一脸无辜的神情,又问:“我真如此说了?”
“是,少爷。”霍鹰看着他,点点头。
陆衡清突然觉得头一阵酸痛:“我不记得了。”
“少爷许是醉酒,所以不记得。”霍鹰又小声道。
“罢了,许真是酒后胡言乱语,”陆衡清呼出一口气,又道,“你去帮我重新约见一下周先生,要尽快,和离之事不可再拖。”
霍鹰听着陆衡清的话,又忍不住问:“可少爷,您昨日不是和夫人……”
“我昨日怎了?”
“……”霍鹰想了想,不知该怎么开口,索性把手里的一只木盒递过去,“少爷,这是今早有一称何此玉的人送来的东西,说是您到他那订的,要我不要打开,要我务必交于您手中。”
“何此玉?”陆衡清皱眉,“我未曾听过此人姓名。”
“可那人坚称昨日与您有约,就在梁府,那这盒子……”
“罢了,给我吧。”
“是,”霍鹰将盒子交过去,又道,“那小人先去通知周先生。”
“嗯。”
待霍鹰走了,陆衡清才看着那盒子,慢慢打开。
霍鹰方才说,这是他昨日在梁府向那叫何此玉的人定的东西。
可他全然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也不对。
也不是不记得这一件事,似乎昨夜在梁府发生了什么,他好像都不记得了。
陆衡清正想到这里,盒子也打开了。
看到盒子里东西的那一刻,他愣了一下。
也是这一刻,记忆忽然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闭上眼。
头好疼。
连带着心脏也是。
第29章 巫县(1)
“少爷, 马上年关了,您要往南去,这一走两月, 恐怕回来都赶不上过年。”霍鹰带着小厮们给陆衡清收拾行李,见少爷骑马过来, 想了许久, 还是想做挽留。
“豫南的案子不能拖,苏大人愿意邀我一同前去, 大好机会, 我自然要把握。”陆衡清又道。
“可之前您不是还说豫南之事难办,朝廷并不打算派您前去吗, 何况那里条件艰苦,您会吃许多苦……”
“霍鹰。”陆衡清看着他。
“属下知道了。”霍鹰很快闭了嘴。
陆衡清不再多说什么。
豫南今年大雪, 此案又发生在深林, 涉及多条人命, 去那办事, 的确不易,他初出茅庐,若非特意申请, 本其实也轮不到他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