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自小身弱体虚的缘故,她素来纤瘦,哪怕吃再多都不见胖。谁知才来了温府不到一月,不仅气色红润不少,连脸颊都变圆润了几分,捏一捏还肉乎乎的。
她心里纳闷得很,难道是因为太傅府的伙食比较好?
早知道换个地方吃饭就能长肉,她从前何苦喝那么多苦了吧唧的补品汤药,一碗一碗灌下去,反倒越喝越清减。
铜镜之内映着一张清丽面容,细眉弯弯似新月,两靥淡红若初桃,因面颊饱满了几分,显得下巴不再那么尖,多了点儿可爱之态。
活脱脱的娇娇女儿。
自我欣赏起来总是没够,忍不住又捏了捏腮帮子上的软肉,弹弹的,好舒服。
杏留一进门就望见自家小姐正在蹂躏自己的小脸,清了清嗓子道:“小姐,你近来气色好了不少,可咱们并未进补药,难不成是这儿风水好?”
她将托盘里的糕点放置桌上。
黎婉老远就闻到了绿豆糕的香气,笑眯眯道:“一品官员的府邸都是千挑万选的好地界,风水自然不同寻常。”
杏留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姐,你还真正经解释啊。”她将托盘端至黎婉面前。
“什么意思?”她拿起一块香甜的绿豆糕,美滋滋地咬了一口。
真好,想吃什么吃什么。
“奴婢的意思是,从前听嬷嬷们说这成亲后的女子会有很大不同。”
“很大不同?”黎婉照着铜镜左瞧右瞧,鼓了鼓脸颊轻蹙眉梢,“没有啊,跟从前没太大分别。”
“你听嬷嬷们讲了些什么?”
杏留拾起篦子给人梳发,低垂眉眼回忆道:“奴婢也记不清了,大抵就是说姑娘家出嫁后会变得更有风韵,举手投足间都不会再像小丫头片子。”
“你看其他士族小姐们出阁后一个比一个端庄大气,就连平日里最顽劣的宋家二小姐都变娴静许多,可不是变化极大吗?”
听过这番话,黎婉依稀间明白了什么,杏留说的没错,出阁后的女子与出阁前自然是不同的。
在府里之时是养尊处优的小姐,嫁人后就要成为当家主母,气势自然而然就上来了。
再瞧瞧她,好像除了日子过得更美了,并无太大改变。
甚至温寂言还总是喊她小哭包,好歹她也是温府的女主人,怎么到温寂言那里还愈发娇惯了呢。
思来想去,都是因为温寂言总拿她当小孩子哄。
“你觉得我可有改变?”
杏留回道:“自然有啊,小姐嫁人以后没有从前那般拘束了,以前做事总是循规蹈矩,把自己困在府里,如今胆子变大不少。”
她说着说着笑起来,不知是想起了何事。
那便是了,杏留口中的变化是在她重生之后,与嫁人无甚关系。
或许她得找温寂言好好聊聊这个问题。
“对了小姐,桃喜这几日被您指派去做何事了,好几日不见她,还怪想的。”
“我让她去一趟善灵寺,估摸着就快回来了。”黎婉从衣架上随手取下乳白斗篷,披上身准备出门,“温寂言在哪儿?”
杏留说:“这个时辰应当在清心斋。”
“好,我去趟书房,你去把晾晒的衣裳收一收,我看今日天色暗沉,恐怕要落雨。”
“奴婢遵命。”
……
清心斋内,处处整洁清雅,香炉点着乌木沉香,若有若无的香气萦绕周身。玄衣鹤纹的男子眉眼舒朗,神态格外专注,正于宣纸之上悬腕落墨,字迹工整匀称,全然不似往常龙飞凤舞地练书。
天气严寒,屋内轩窗紧闭。
一盏热茶搁在手边已凉了许久。
他耳力极佳,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必猜也知是谁。
书房门被敲响,黎婉探头探脑走进来,鹅蛋小脸冻得红彤彤的,毛茸茸的斗篷绒毛扫在脸颊之上,衬得愈发娇憨可爱。
“子鹤,我可有打扰你?”
“不打紧。”温寂言摇头道:“今日天沉风冷,怎么没在房里待着?”
黎婉转身闭紧门,径直来到书案前,浅浅呼出一口凉气说:“不知怎的,往年冬日我早就缩在屋里不出门了,今年倒是没觉得那么寒凉。”
“因为婉婉体质比从前强了不少。”温寂言从案上拿起冷落许久的手炉,塞进黎婉手心,“不过也不能大意,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你怎知我体质好了不少?”黎婉疑惑不已。
“提亲之时,我曾说过自己有位神医好友,不是在哄人。”他笑了笑,“因他的缘故,也略通一点医术。”
“岳父曾说你脉浮气虚,看了多年医者都不见好。我便悄悄给你把过脉,与新婚之夜相较,近日脉象确实强了不止一星半点。”
这话听得黎婉心脏一跳一跳的,温寂言居然还懂医术,那她的身体状况对方岂不是一清二楚?
还有他那位神医朋友,有多神,会不会看出她不久于人世?
她慌乱开口:“什么时候的事儿,我竟一点不知。”
“自然是夫人睡熟之时。”他漫不经心道,“只是我那位好友离京去云巫山采药数月之久,怕是得春日才能回京都。”
“等他回京,我再让他为你细诊。”
黎婉可半点都不急,回来晚点也无妨。静下来一想,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为她看诊的大夫都说她得静养调理,却从未有人说过她活不长,想来命数短这事儿并不容易诊断。
她大可安心,不必担心被拆穿是个短命鬼的事实。
“好,听夫君的。”
案上宣纸尚未撤去,黎婉偶然低头,目光被纸上字迹吸引,定睛一看,发觉今日温寂言写的字好生板正,一笔一划的,规矩得很。
这人素日里不是写狂草居多吗?
她瞄了一眼。
是故长者,阎浮众生,若能为其父母,乃至眷属,命终之后,设斋供养,志心勤恳。如是之人,存亡获利……
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的经文,她在善灵寺时听和尚们念过,此经文多为已故亲人祈福以求来世安乐。
先皇后与温寂言母亲的祭日只相隔半月,若没猜错,这是为她们祈求来世安稳所写,难怪笔划如此工整。
他们夫妻二人也真是可怜,都在幼时丧母,她从记事起陪在身边的就只有爹爹一人。而温寂言不同,他到六岁才骤然失母,一个是亲生母亲,另一位是极其疼爱他的“干娘”。
二人相继离世,对于孩子而言,的确是彻骨之痛。
她收回目光,没有主动提起他的伤心事,笑着问:“那医者真那般神?”
“那小子三岁偷吃药材吃撑了上吐下泻,五岁给人隔壁寡妇号出喜脉,七岁私自给人开药差点把人送归西,挨了他老爹一顿毒打,神不神不好说,胆子那可是前无古人。”
黎婉:“……”
“你管这叫神医?”黎婉觉得温寂言是不是想害她。
“都是十岁之前的事儿,现在不那么混了。”温寂言安抚她。
“你这朋友……挺有个性。”
温寂言将案上经文一收,摸了摸已凉的茶盏壁,扭头问:“婉婉在这么冷的天儿赶过来,总不是找我闲谈的?”
好家伙,不提这事儿她险些忘了。
黎婉站直了身子,摆出一副正经的神色,盯住温寂言的眼睛,道:“我有话要告诉你,你好好听着,不许敷衍我。”
温寂言眉微挑,笑意不着痕迹划过眼底,认真回视道:“夫人请讲。”
黎婉深吸口气,横下心问道:“你以后能不能把我当个女人?”
哐哧——
门框发出剧烈响声,啪嚓一声,茶水撒满地。前来添茶的魏刀听见这话直接在门口摔了个狗吃屎。
三人皆睁大双眼。
第21章 雷雨
震惊过后,魏刀着急忙慌地从地上爬起来,对着两位祖宗哆哆嗦嗦双手合十,装傻充愣道:“我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我就是碰巧路过,不对不对,我是来添茶的……就是打翻了而已。”
语无伦次的模样差点把舌头扭了。
解释完以后他赶紧将地上碎片依依拾起,也不敢抬头,直感如芒刺背。
温寂言不动声色睨人一眼,魏刀不抬头都能察觉一阵冷风嗖嗖往他身上戳。
“属下该死,马上去换一壶新茶。”
黎婉作为三人中最尴尬的那个,悻悻干笑一声:“先退下吧。”
魏刀得了命令迅速退出门外,步伐之快甚至用上了轻功。
温寂言两指捏了捏眉骨,略显无奈:“他脑子不好使,别放心上。”
如今屋内只余二人,黎婉不好意思提:“你听到了没呀。”
“婉婉。”
“嗯?”突然被叫到名字,她正色望向男人,“怎么了呀。”
“你觉得我没拿你当女人?”他似笑非笑地说。
“我没在开玩笑。”她一字一顿强调,忿忿不平地继续嘟囔,“好歹我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总拿我当小孩子……”
“就知道哄我……”
黎婉讲话时俏丽的小脸上压着薄红,眼睫微垂,眼角耷拉着,任谁看了都难免心软塌塌的。
温寂言禁不住用指尖轻掠过少女眼尾,她惊讶地抬眼,明澈的瞳眸撞进心中。
“就因为我太顺着你了?”他语气意味不明,“嗯?”
“不是。”她似乎想说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欲言又止的模样看着有些无助。
温寂言好奇问:“那我倒是想听夫人讲上一讲。”
挺拔而立的男人微微俯身,想离她更近一些,被靠近的那一刻黎婉呼吸放缓,犹犹豫豫大半天才小声开口。
贴在男人耳际。
“你都不馋我。”
话音刚落,她就听见男人闷笑出声,眉宇间笑意盎然,乐得跟什么似的。黎婉见状气恼不已,装凶道:“你还笑!”
她倔强地瞅着男人,心想她说的也没错啊,一个正常的男人居然对自己的媳妇儿一丝欲念都没有,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有病!要么没把她当女的!
温寂言说:“莫非婉婉是小甜糕,需得引得为夫垂涎三尺?”
“我才不是小甜糕。”黎婉气呼呼,“不许总给我起绰号。”
“戏弄才取绰号,我给婉婉起的可不是。”
“这叫爱称。”
分明是胡说八道,温寂言总是小哭包小哭包的喊她不够,现在又多了个小甜糕的称呼,她这才过门不满一月,若是待上一年,怕是被这男人叫得忘了本名。
况且取个绰号都得在前面加上个“小”字,她哪里小,一点都不小好不好……
太傅大人床上没本事,平时倒是爱讨便宜。
有本事在旁的地方逞威风啊。
许是她腹诽的表情太过明显,温寂言凑近诈她:“念叨我呢?”
“哼,你嘴坏。”她脱口而出。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把心里话吐露出来,一时间红了面颊。
温寂言笑了笑:“这才知道?”
“从前不知道……”
黎婉不禁又想起她在闺阁之时,听闻的关于太傅温寂言的传言,皆是什么皎皎如月君子,温良恭俭俊杰,满京都贵女的梦中情人,从未有人告诉过她,这男人嘴巴这样厉害!
嘴巴坏还不愿意亲她,坏上加坏。
少女直勾勾瞅着他,半分羞恼,半分幽怨。
温寂言则淡淡道:“以后会知道得更多。”
……
深夜,天幕黑鸦鸦一片,密不透风的阴云紧紧相挨。狂风袭来,顷刻间风云突变,铺天盖地的冷雨直直坠地。
“哗哗——”
院落里的排排芭蕉被冬雨砸得劈啪作响——
潮湿气息顺着门缝窗棂间隙钻进温暖的寝屋,落雨声极其恼人,弄得睡梦中人难以入眠。
温寂言躺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为了避免吵醒早早入睡的黎婉,他的动作放得极轻。
慢慢撩开床幔,往窗子看过去,夜空染得漆黑,黑得令人想起十二年前的雨夜,也是这般凄冷压抑。
宝坤九年冬,北风萧瑟。
那年温寂言八岁,他的母亲告诉他自己要进宫一趟,让他在家好好待着,不要乱跑。
自从皇后去世后,他的母亲总是三天两头往宫里跑。
他的母亲陈书柔乃是镇远大将军温驰的夫人,与皇后娘娘从少时便交好,皇后怀孕之时,也是好姐妹陪在身边的时候居多。
温寂言知她母亲才是最伤心之人,亦不敢多问。
皇后娘娘生下太子后身子虚亏,没多久便离世,皇帝守着发妻棺椁不让葬入陵寝,弄得文武百官纷纷上书劝谏。
然而皇帝仍不肯罢休,直至陈书柔进宫劝了两句,才得见效果。宣嘉帝明白陈书柔在皇后心中分量,说的话自然也比群臣管用那么一点点,那执迷不悟的皇帝陛下这才勉强点头同意下葬。
只是那日天气阴沉,等陈书柔想出宫之时,天已飘起细雨。
眼见雨势越来越大,恐怕撑不到回府。
得了太后应允,她便在皇宫暂住一宿,派人捎了口信回将军府,让嬷嬷们照顾好年幼的儿子温寂言,别令他担忧。
那夜雨下得极深,雷声轰鸣整晚,温寂言瞅着窗外心中阵阵不安,他不知这心慌从何而来,只是莫名难眠,心中总是挂念母亲。
这种心慌持续整宿,独自听着雷雨大作声,他没睡着,次日一早便吵着要进宫找娘亲。
进了宫,仍不见母亲身影。
宫女太监们也慌了神,将军夫人昨夜分明宿在绛梅轩,怎么榻上空空不说,甚至连棉被都整整齐齐,一丝睡过人的痕迹都没有。
莫不成是闹了鬼?
温寂言的心慌愈来愈烈,他推开周遭六神无主的宫女太监们,自己大喊大闹地冲出寝殿围着满皇宫寻人。
但凡有人的宫殿都被他问了个遍,甚至连冷宫都被他翻了个底朝天,仍旧不见他的母亲。
宫道路面潮湿阴暗,泥泞飞溅脚畔,年幼的少年沿途不停地呼喊着自己母亲,祈祷着只是母亲在跟他玩捉迷藏。
“别躲了——”他嗓音已然沙哑。
皇宫太大了,除去住人的宫殿,闲置的宫殿也有不少,不论他怎么呼喊,都无人回应。
宫女太监们都说将军夫人并未出宫,那他的母亲必然还在皇宫某个角落。
他咬紧牙继续找,一间两间……没有没有……全部都没有。
宫道长长没有尽头。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凭空消失?
就在他筋疲力尽之际,脚步不知何时来到了御花园当中,经过一场寒冷的冬雨,花草枯败不少,因雨急之故,连冬日里开得最盛的红梅都被摧残,花瓣零落满园。
眼下他无心怜惜花草,垂着头迈上桥,满脑子都是他的母亲最有可能去哪儿?怎么会无故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