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稍稍避了避,等两人说完话,这才上前。
梁九功看到他来,赶忙问安, 弘昀颔首,“总管客气了, 堂哥安。”
弘皙轻哼一声, 睃了他一眼, “皇玛法要封世子了, 不知道到时雍亲王的世子之位是给你还是给弘晖呢?”
弘昀笑得无害,“堂哥午膳后的骑射课要与我们一起上吗?”
弘皙见他神色不变,淡淡地瞟了他一眼,道:“别以为自己会做点东西就可以在皇玛法那里胡言乱语干涉朝政了。”
弘昀眼神扫过一边儿的梁九功,做出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堂哥在说什么?”
“你不必装傻,”弘皙嗤笑,“你可要记住了,你若是连个世子之位都拿不到,那么你日后想要踏入朝堂可没有那么容易。”
“堂哥,我才九岁,哪里管得了以后,活在当下才是。”弘昀笑道,“堂哥也一样,多看看当下,瞧,天上的流云像一片羽毛。”
弘皙冷嗤一声,甩袖而去,“但愿你在听到弘晖当了世子后,真的会为他高兴。”
弘昀自然知道这些日子弘晖对他的冷淡疏离,这疏离的具体表现便是他埋头苦读,总是推拒他的一些邀请。有时候弘皙弘晟几个说酸话,弘晖虽然依然会为他说话,可是却也不像往日一样维护。
当着他的面他们都能竭力挑唆,可想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些人会说些什么,这一点胤禄也就提醒过他,只是他虽然有心缓和,可是裂隙与忌惮总是在慢慢隔阂着他们。
有时他邀他一同编纂教材都会被拒。
弘昀对此看的很开,弘晖是长乐要保的人,也曾经是个对他不错的小孩儿。但他们到底长大了,必然会面对争斗,强求和睦不如顺其自然,既然都想要那就各凭本事,至于日后的结局,自是成王败寇,此生无悔。
弘昀嘴角一勾,看了眼梁九功,客气道:“我来求皇玛法做一件东西,不知道皇玛法现下可有空闲。”
梁九功圆润的脸上布满笑容,“皇上这会儿正闲着呢。”
弘昀欢喜。
转头他找了个时机就冲胤禛抱怨,说梁九功将他与皇上的对话透漏给了弘皙。
御前的话也能传出去,梁九功这是犯忌讳。
胤禛将这件事儿放在了心上,留意起太子的行踪。这些年他与十三的关系日密,即便太子对他多有忌惮,但十三却因着弘昀曾托老九给他送财货而与他走动起来。
说起这事儿,他还问过弘昀为何如此做,弘昀说老九在免职后提到过十三,他因听说十三也从小失母,便心中升起几分不忍来。
胤禛当时便是一默,回府后,挡下了上门执意退还财货的十三,十三一直是个人才,若论文采武艺他不输他人,论其行事,他亦是佼佼者,这样的人才在太子那里未免耽误了。
随着暗中交往,胤禛也陆续得到太子党羽的诸多消息,在知道太子与梁九功托合齐等人关系非比寻常时,他找了个机会将这事儿透漏给了老八。
老八几经打压,难得遇到这么好的机会,立刻找了个由头,叫人揭发此事。
康熙在看到太子参加宴饮的名单的时大为震惊,由其是看到他们竟然密谋起事,愤怒至极。
他一直知道太子并没有与朝中大臣断了联系,但是没想到与太子相熟的,竟然还有在他身边侍奉多年的梁九功,以及守卫皇城安危专门为他打探消息的托合齐!
这二人一个是他的近侍,一个是守卫他安危的人,而兵部尚书也参与其中。
他们是他最信任的人,可也都是太子党羽,这叫他如何安稳!
炮厂的事儿他没有忘,太子已癫狂地将手伸向了骨肉兄弟,若是有朝一日,太子对他下手呢?!有此三人,怕是易如反掌!
康熙在惶震中即刻下令命人彻查此事。
朝中再次陷入沸腾,像是一口油锅,滴了水,开始哔剥作响起来。
朝中吵闹的声音喧嚣一时,随着案子查下去,越来越多的人牵扯进来,康熙几乎是以雷霆手段处理了这一次的结党案。
事关胤礽,他如何能忍,他不仅是储君,还是倾注了他一生的心血,亲自抚养长大,遍请名师教导的儿子,是他的发妻留下的唯一骨血,可是他却屡次叫他失望。
他已不可再忍,命人捉拿托合齐等人,在畅春园训斥太子的那日,他暴怒得像个狮子,眼前的太子叫他觉得陌生,他到底为何变成这样!他竟然还要与外人合谋,算计他这个父亲,他何以至此!
太子歇斯底里地申辩,喊叫,可是康熙已经没有第一回的伤心难过了,他在愤怒过后,很冷静地宣布了对太子的处理结果。
弘昀在一边儿看着的时候也忍不住地心惊,早上还是风光的太子,不过顷刻之间就变成了阶下囚。权力的倾轧从来叫人胆寒,而他也早早地参与在了其中,所以这是一次演练,一次对他的提醒。
弘昀俯首跪在底下的一个角落里,听着康熙对众皇子宣布,“太子狂疾未除,大失人心,绝不能将祖宗宏业托付给他,故予以拘执看守。”
历史虽然不再严丝合缝,但依旧在按照既定的步骤在走。
他目光看向人群中的胤禛,他在后面只能看到他头顶上的官帽,如果他也当了皇帝,他便也是有嫡子的人,他会在秘密立储中选择哪一个呢?
弘昀露出一丝清冷的笑。
时日漫长,他已经叫长乐等得太久了。
不论他能不能得到那个位置,都比不上此刻要做的。
康熙五十年,初春,胤禟从一片草长莺飞中而来。
太子再次被废的事儿他已经知道了,得知弘昀回到雍亲王府,他立刻赶来,一把推开明月轩的门,笑看着他。
“九叔!”弘昀喜滋滋上前,行礼,“财神爷怎么来我这儿了?九叔吉祥。”
胤禟在南洋经营的这两年里,已经成熟稳重了许多,眉目之间廓然开朗,而双目外射,竟然有了几许霸气,且看他手上带着各色宝石扳指,愈发觉得他豪气万千。
明显可见的财气是压也压不住的,但是气质上也更土了些,弘昀看得直乐,他是皇子,又不是暴发户,何至于此!
胤禟将他拉住,笑眯眯地瞧着他,“在宫里见面都没同你说上几句话,你这几年在汗阿玛身边可是风头无两啊。走,咱们出去说说话。”
弘昀笑道,“九叔难得来一趟,就不出去了,今儿我一定要与阿玛将九叔留下。”
胤禟笑呵呵地摘掉帽子,意味深长道,“今儿有事儿,看完你,我就要回去了。”
弘昀郑重恭喜,“怕是有人等着宴请九叔呢,九叔是越来越受众人欢迎了,恭喜恭喜。”
“装傻,不过都是趋奉讨好的人罢了。”胤禟可没有忘了当初那些给他吃闭门羹和作弄他的人。
想起这些,胤禟就忍不住感叹,“这么多年,待我依旧的除了四哥便是你小子了。”
弘昀失笑,请胤禟坐下,道:“九叔抬举我罢了。”
“哼,现在也会说客套话了。怪不习惯的。”胤禟瞅着他抱怨了一句,道:“方才我已经见过四哥了,找你是为了问你一件事儿。”
弘昀憨厚一笑,“让我来猜猜,九叔是想问京城的铺子的。”
胤禟笑,“我现在掌管着南洋的整个贸易往来,那铺子如何还能入得了我的眼,不过到底是一开始起家的铺子,咱们还一起出过心血,还是不一样的。”
弘昀更乐了,瞧见他财大气粗的样子,不住赞叹,“九叔如今气概不凡,叫人佩服。”
胤禟打量他一眼,这孩子这才几年就已经学会顾左右而言他了,“我是来问你多年前的一件事儿的。”
“什么?”弘昀命人去沏茶。
胤禟看了眼出去的下人们,目光放在了弘昀身上,“我想知道,当初你为何那样说……说皇上二废太子后必不会立八哥。”
这话当初听的时候便觉惊诧,这说明他知道太子必然会再次被废,而如今果然成了事实,那么汗阿玛不立八哥,怕也会成真。
“为何说八哥走回头路。”他得弄清楚,好叫自己死心。
弘昀知道他上次回来后去过八阿哥府上,显然还在押宝老八,除此之外,还去了十四府上,他从十四那儿旁敲侧击过,知道老九这是想两头押宝。
弘昀装傻,看着桌上的那些草图,道:“九叔记错了。”
胤禟拉住他的手,道,“你若是不同我说,那我,那我就去同四哥说去!”
“九叔说这话,阿玛才不会信呢,我又不是神仙。”
胤禟身子倾斜,忍不住靠近道:“弘昀,咱们什么关系,你瞧你,你与九叔不亲了是不是?”
“九叔与八叔亲,我要是胡说你必然要同八叔说的。”
“谁说的,”胤禟不满至极,道:“我自然,自然不会告诉别人,再说,我与八哥亲近可也与四哥亲近,与十四亲近,咱们不都是一起的吗?”
弘昀眼睛直勾勾地瞧他,胤禟不好意思道:“就算,就算当初因为张明德的事儿四哥与八哥有点不愉快,但后来不都和好了吗,四哥也不是那等不大度的人的。”
弘昀叹息道:“我就是瞎说的。”
门外下人推门奉上了茶进来,弘昀将茶盏递上,“九叔你尝尝我这儿的茶。”
“不用了不用了,我在你阿玛那儿已经吃了不少茶了。”胤禟有点压不住,见弘昀面上一点急色都没有仿佛当初真的只是一说而已,忍不住朝他那儿坐了坐,拿过他手里的图纸瞧了一眼,“这又是什么图?这瓶瓶罐罐的是用来做什么的?玉石的?九叔那儿有好多宝石,你若是想要……”
“身外之物而已。”弘昀淡然道,胤禟佩服他这淡泊的性子,不肯将图纸给他,“你要是不说的话,这图我就拿走了。”
“九叔若是愿意要的话那就给九叔。”弘昀可淡定了,图在他的脑子里,拿走图纸有什么用。
胤禟实在无法了,“你就直说吧,咱们也就不要兜圈子了,弘昀,你是不是同汗阿玛说过建什么新大学的事儿?”
弘昀眼波微微一动,浅笑道:“九叔是从皇玛法那儿知道的?”
胤禟挑眉,见他虽然依旧淡定但是眼中却透出几分兴趣和认真,便知道这个突破口对了,“关于你说的这个新大学的事儿,我听说你想用我在南洋的贸易来建这新式学校?”
弘昀淡笑道:“我的确有这样的想法,听说九叔出海的船上带的是我们新弄出来的火器?”
胤禟盯着他哼哼一笑,“用的的确你们弄出来的火器,但是决定给我们火器的人可不是你,而是汗阿玛,而你想建的那什么大学,汗阿玛却同我提了,可见看重我的一见。”同他打机锋,他还嫩点。
弘昀笑了一下,脸色变得郑重无比,“九叔可知我那些火器是怎么弄出来的?”
“自然,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为了造火炮下了很大的力气,画了许多的草图……”
弘昀起身,在屋中踱步,“我做的那些全都运用了相应的知识,不仅仅是草图,它更是算学力学化学等知识的结合,若日后这些学问没有人继承,没有人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我们如今造出的火器也会被西洋人超越,到时候只怕要吃亏。”
胤禟看着他,“所以你要建的大学是为了造火器?”
“火器只是一方面而已,还有其余方面,学问是相通的,一科必然影响另一科,除了算学,还有医学,化学,物理学,天文学,商学,农学等等。”
胤禟听得糊涂,也十分惊讶,“弄这么多,可是去哪儿里请授课的先生呢,如今科举取士,又从何处选取学生呢?而且这其中要花多少钱你可知道?”
弘昀道:“就算养着这些人才又如何,难道银子比大清的未来还要重要吗,九叔之所以能放心去南洋诸国,难道没有这些火器的帮助吗?待到他们学成,总能将知识运用于生活。”
弘昀大肆兜售自己的理念,说的头头是道,胤禟看着他眼中的勃发的光芒,和这光芒之中的自信勃发,微微闪神。
“九叔你觉得呢?”
胤禟回神盯着他,“先说之前的事儿。”
“新式学校的事儿你怎么看?”
“我支持你。”胤禟想也不想道。
弘昀愣了一下,胤禟见他不说话,道:“怎么了?”
“真的假的?”弘昀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毕竟他的想法也同四阿哥也说过,可是他只说不妥当,只说那是现在决定不了的事儿。
弘昀知道,他现在忙着佛事,忙着夺嫡,他提出的这些对他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所以他只能通过康熙来视线自己的想法,可是……没想到胤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傻了?”
弘昀抿唇一瞬,“其实我知道,这事儿是从古至今都没有的事儿,不亚于开天辟地的头一遭,那些儒士只怕见到如此大张旗鼓首先不满,九叔不用哄我,我给你说就是了,算是我的愚见罢了。”
胤禟见他刚才的盎然自信当然无存,忍不住道:“我无论如何都是支持你的,你也说过这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那,那如果我们做成了,那岂不是后世史书中的第一人?”
胤禟这么一说愈发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以前哪有皇子出海的,但是我不就实现了?”
胤禟这么一说立刻又往他身边儿凑了凑,小声道:“这可是当初咱们俩的志向呢,你可知为何能成?就是因为我在皇玛法那儿将你当初同我说的给皇玛法说了一遍,皇玛法后来才让我去的。”
弘昀轻应了一声,眼中还是提不起劲儿,“此事关系重大,我阿玛都……”
“哎呀,四哥那个老古板,你指望他能支持你?不可能的。”胤禟双眼发亮,“当初你造那个什么研磨机的时候不也有许多人不看好吗?可你还是做了出来,你瞧你,这么小,就能做出那么多东西,你现在可是大清最厉害的火器营造师呢!你既然这么说必然有自己的道理。”
胤禟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你只要告诉我,你为何那么说,我明日回宫便同汗阿玛说这事儿,如何?”
“还是为了我说的那句胡话。”
胤禟想到他如今跟随汗阿玛身边,比弘皙都要受宠,总觉得他知道点什么,“你刚才不是说要告诉我的。”
“皇玛法是什么样的君主,鳌拜等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其他人。那些勋贵支持八叔,看似是为了支持他争夺储君之位,实际不是。”
胤禟屏息,“那是为了什么?”不是为了储君之位那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与皇权斗,是大臣与皇权的较量。”弘昀冷酷道。
胤禟愣了一下,弘昀直直看向他眸底深处,“当初八叔有多受众人支持,就会有多受皇玛法的厌恶。
与汗阿玛斗过的权臣在他登基以后就倒了一批,恋权的太皇太后也放了权,欲分他权柄的太子顷刻间废黜,八叔,一个被朝臣拿捏在手中的皇子,拿什么来与皇玛法斗?
众位叔伯哪个没有能耐,谁都可以当皇帝,但皇帝绝不能成为大臣的棋子,八叔摆脱的了勋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