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推开了门, “要不要奴才陪皇上进去?”
胤禛没有吭气, 他看到了院中坐在桂花树下的女人。
她撑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什么,虽然只瞧到她一个侧脸,然而往日所有的记忆,已透过时光一点一点漫上心头。
他激动地停在原地,想要上前,又有种近乡情怯的生疏感。
若胤禟说的是真的,那她的变化还真是大。
他竟不知该如何与她打招呼。
大概是听到了动静,她站了起来,透过浅薄的暮色朝他望来,像是透过漫长的时光在辨认他。
细长的眉毛,面容洁净,衣着是粗布麻衫,可越是如此,越是衬得她素净美丽,像一只纤细的白色风荷。她竟然还是这样年轻!
李登云说她易了容,看来此刻已经清理过了。
她愿意放下伪装见他了。
时光对她实在太过温柔了。而他已经生出了几点白发,老了。
她像一片湖面,看不到一丝涟漪,只是冲他微微一笑,笑得很清淡。
面对她直视打量的目光,他竟不知该如何安放手脚,。
她太过从容、淡定,叫他寻不到往日的一点踪影,这样的变化,让他不适。
长乐见他缓步走来,那双深邃的眸子愈发幽深沉静了,他们隔着这点距离相望的时候,他愈发像前世那个留下冷酷背影的帝王。
威严依旧,冷酷依旧,薄唇没有一丝温柔,唯有严肃。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将她打量了一遍,“你还活着。”话出口时他就后悔了,他怎能说这样的话。
罢了,她明明来过,却不肯回来,也许,她并不思念他们。
“是。”长乐淡笑。
这抹笑落在他眼中,叫他心中生出怒火,仿佛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她没有解释的必要一般,她丝毫不在意他这些年是怎么度过的。
目光落在她的侧脸上,那处伤痕还没有彻底退去,他想一定是因为这伤疤的原因,所以叫她不愿意回来。
他上前一步,“为何不回来?”
长乐沉默一瞬,“怎么回?”
胤禛想到当年的丧事已办,她的确不好回来,他上前,伸手想要握住她的手,不想她轻轻往后一缩,“当上皇上了,恭喜你。”
胤禛手落到空处,望着她,企图从她眼睛里找出一丝一毫的波动,没想到那往日的爱意和如今重逢的喜悦在她眼中都没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问出了心中的印象最深的那一点,“你出过海。”
“是,过去了。”
他下巴骨一紧,一股巨大的委屈与愤怒涌上心头。这些年他无数次梦到她落水,向他呼救,他在梦中救了一次又一次,可始终落空,如今看到她好好的立在面前,又是这样一副态度,仿佛他的自苦不过是一厢情愿。
她活着,而且对他的自苦一无所知,更没有想要知道的念头。
他猛地攥住她的胳膊,“我们那么多人寻你,都没有寻到你,你去了何处?”
“昏睡了许久,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江南了。”长乐抽手不得,望着他,“一个女人想要活下来,她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你想知道吗?”
胤禛眸孔一缩,手像是触到了火苗一般,收回了手。
长乐瞧见,眼中露出淡淡的笑,道:“不要告诉孩子们我回来了,让我离开,就当你什么也不知道。”
胤禛望进她的眼底,看到她眼中的淡漠,心中的怒意恨意不甘齐齐翻滚,他忽然一笑,凉薄异常,“想离开?你想的美!”
他将她一把拽过抱起,进了屋里。
他将人扔在床上,覆于她之上,审视着她的面孔,“这么多年没见,你就什么都不想问?”
长乐手抵在他胸口,“你如愿以偿,孩子们也都好,我已经很知足了。”
胤禛捏着她的下巴,直言道:“你卖掉了经营的船只,是知道老九猜出了你的身份对吗,你怕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想回来,是不是。”
长乐缄默稍许,望进他深邃的眸子里,道:“是,我不想回来,我不想困在这儿。”
胤禛手下用力,咬牙,她怎么敢的?
长乐道:“我并不重要,不重要的人和事不值得你留恋耗费心力,好好当你的皇帝,造福万民,不好吗?”
“朕比你知道该怎么当一个皇帝,用不着你提醒我!你可知弘时到现在都不知道你还活着!”胤禛愤怒,他的感觉果然没错,她不想回来,当初可以舍生忘死地救他,但也可以无情地抛弃他!
他甚至怀疑,她当初活下来的时候,是不是就打定主意不回来了,总不会连跳河救他都是假的?
他一时间什么都怀疑起来。
她可知这些年他是怎么度过的,她何尝知道他在夜中的饮恨!
“阿媛当初在你的丧礼上哭到晕厥,弘昀一夜之间长大,此后再难有欢快的饿时候,你可想过他们!孩子在你眼中什么都不是,是吗!”
长乐面对他的咆哮,想到这十多年的分离,抬眸间,眼中也起了恨意,“若不是你,我和孩子怎么会分离。”
她可不想忍着,反正在众人眼中,她已死,那么他们之间可不是以往的关系,她一把将他推开,顺便踢了他一脚,在他吃痛与吃惊中道:“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和自己的孩子分开,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害的我和孩子们天各一方!我不恨你就已经是你上上辈子积德了!”
她眼中浮上水雾,抄起一边儿的枕头开始打他,胤禛躲了几下,抓住枕头,“够了。”
“你够了我没够。”
他松了手,想到她舍生忘死相救,想到这些年她在外面可能吃过的苦头,心中涩然,至少她还有愤怒,“那你打吧。”
长乐丢开手里的枕头往外走,他从后面揽住她,强势道:“你若要走,我必叫弘昀永远留在景陵!”
长乐失笑,“既如此,我便带走他。”
“你以为他会跟你走?”胤禛觉得好笑。
“你觉得不会?”
“他敢?”胤禛怒道,长乐拽他的手,轻蔑道:“比之太上皇,你怎配做一个父亲!”
“我不配做父亲,难道你配做母亲吗?”胤禛反问,“若是弘时知道你这么多年迟迟不肯回来,叫他没有母亲,我看你要如何面对他。”
胤禛见她没有做声,试探性地将她收紧手臂,道:“留下来,阿满。”
长乐眯眸,阿满?
多遥远的名字,阿满,阿满……
可她不是李满,也不是前世那个悔之已晚的阿满。
胤禛道:“你想想孩子们,想想弘昀,阿媛,弘时,你知道咱们的儿子这些年做了什么吗?你知道有多少人喜爱他吗?汗阿玛生前喜欢他至极,给了他世子之位,还……”
“先皇喜欢,那你呢?”长乐道:“你能比先皇做的好吗,就算对自己的孩子心生厌恶也能做到不杀他们吗?”
胤禛将她转过来,捏着她的肩膀,“在你眼中,我是这样的人?你不在的日子,哪个孩子我没有照看好,对孩子弃之不顾的是你,将我想到最坏处也是你,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是与不是,让时间来说话,现在说的都不算。”长乐淡淡道:“何况你又不是没这么做过。”
“你什么意思?”
“你杀过弘时。”长乐望进他眼中,找着前世那个冷酷帝王的影子。
这张脸与前世一模一样,生气的样子也一样,如今他手握大权,掌握他人生死,她怎么对付的了。
挣脱他的手,她后退,没法忘了那些困在一隅生不如死的日子,“……你杀过我的孩子。”
“弘昐的事你还要记恨我多久,若论源头,难道不是你自作孽吗!论杀子害子,你不配责怪我!”胤禛沉声道。
“我说的是弘时。”长乐道:“我说的是弘时!
“弘时好好的,何来我杀他!”
“我说的……我说的……是上辈子!”长乐在压抑中,在不满中,在强忍中,将秘密在暮色中道出,“是上辈子,上辈子你……”
胤禛望进她眼底,分辨着她的神色,忽地一笑,“装疯卖傻是吗?”
长乐看到他眼中的不信与讥笑,也突然一笑,“被你发现了。”
胤禛瞧着她惨淡的神色,那种淡漠的自嘲,让他不快的同时也心生不安,“何来上辈子。”
“当然没有。”她眼中讥讽不退,“皇上回宫吧,放了我还是要怎么安置我,你还是三思吧,若是能让我当皇后,我可以考虑留在这儿。”
胤禛看她坐到了床上,面色微冷,皇后?
想得美!
他大步离开,脚步无意中带着几许轻快,从将阿媛的婚事宣告天下,他就在筹谋,只要她没有出海,他就要让她听到看到,他就知道她不可能不在意,终于叫他等到了机会,将她引了回来。
他为自己的这点胜利感到快慰,不论老九将她说的多么厉害,她还是输在了他手里。
出了雍亲王府,他对一边儿低眉顺眼的李登云道:“你去趟广州,查查那个叫何昶的。”
“是。”李登云眼中拂过一丝喜意,十几年了,他终于能出头了。
想到还活着的李氏,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在雍正走后,命人去了一趟大福晋瓜尔佳氏家中。
……
乌拉那拉氏听到弘晖福晋带来的话时,面色煞白,“你说的是真的?”
瓜尔佳氏低声道:“是,是潜邸的人传话给儿臣娘家人的。”
乌拉那拉氏惊愕半晌,“这怎么可能,明明,她已经……怎么会这样?”
瓜尔佳氏眼中闪过一丝忧色,道:“如今这位侧福晋回来,不知皇上是个什么想法,如今娘娘身份未定,皇上又秘密立储,会不会……”
乌拉那拉氏在短暂的不安中镇定下来,“她已经是个死人,天下人岂会信,就算皇上想要将她留在身边,也要重新给封号,一个新人,皇上不可能将她立为皇后,就算皇上真的要立她为后,也要看群臣答不答应。皇上不会叫外人觉得他是一个色令智昏的人,所以永无可能。”
瓜尔佳氏忍不住道:“那太子之事……”
乌拉那拉氏眼中微微一暗,“只要不是二阿哥,太子之位不可能落到其余人身上。举凡大的祭祀都是大阿哥代替皇上去的,这样重要的场合非太子所不能为。”
瓜尔佳氏点头,“是,娘娘说的对。”
乌拉那拉眼中有黯然,到底那个女人还活着,只要她在一日,她就不能彻底安心。
皇后之位,理所应当是她的,如此,弘晖的位置也会更稳固,她得想个办法,“你的顾虑是对的,中宫之位不稳,那么弘晖的位置也难免不稳,我会去求见太后。”
瓜尔佳氏眼中一亮,激动不已,强压了心中的欣喜,道:“是,妾身谨遵娘娘之命。”
一日,弘时正在读书,忽然听见几个小太监道:“听说了吗,皇上这些日子日日去潜邸,听说是抓回了一个犯人。”
“什么犯人?”
“好像是个女的,之前害过几位阿哥。”
“哦呦,抓住人了就好。”
“还听说姓李,你说皇上为什么将人安置在雍亲王府。”
“噤声,莫要再说了。”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走远,弘时听到这些话,愣了好一会儿,一时许多念头在脑海中翻滚,他放下书,追了出去,只见那两个碎嘴的人早不见了身影。
第161章
弘时匆匆回了阿哥所, 对郑进忠道:“你去打听一番,阿玛这几日是不是时常出宫。”
“是。”
郑进忠退去着意打听了一番,不出一个时辰, 回来禀道:“养心殿的人说皇上的确时常出宫, 奴才无用,没有打听出皇上是否去了潜邸,今儿也不在。”
弘时抿唇, 决意出宫去见姐姐。
他才离开阿哥所, 弘晖便得到了消息, 眼中冷意更甚,没想到光是听到这样的话就能叫他有所动静。
他看过卷宗, 也知道弘时对他的防备, 更清楚他当初没有将实话尽数道出,若不是李氏还活着,他不会联想到当初的事与她有关。听说抓到她的时候, 她穿着一身男装, 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掩盖了原本的样貌。
杀害达哈布的人与救弘时的人十分相似, 当初阿玛还张贴弘时被坏人掳走的消息来诱使那人上钩来看,所以李氏的可能性极大。
她杀达哈布极有可能是为了给弘时报仇。
推测出这些的时候,他吸了口凉气,若是当日他没有及时离开, 她会不会连他也……
弘时是不是早就知道李氏还活着,阿玛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富昌之死让他明白, 当初事儿已经被阿玛知道了, 但是没想到阿玛根本没有责问他。
若是责问, 他还可以解释, 偏偏阿玛一句话都没有问。是为了他的名声还是有其他缘由。
联想到秘密立储一事,他忍不住张皇。
有这样的事在前,阿玛还会立他为储君吗?
他不能坐以待毙,弘时出宫要么去潜邸查看,要么就是同大格格商议,无论如何,府邸的事儿一定要叫大臣们知道,还要……叫守丧的弘昀知道。
他眼中神色坚毅起来。
……
公主府内。
阿媛听到弘时的话,道:“你打哪儿听来的?”
“读书的时候有宫人嘴碎。”
“他们不但知道皇上的行踪,还知道皇上去做了什么,若果真抓到了那个犯人,为何不将犯人送到大牢而要安置在雍亲王府?窥视皇上行踪,何人敢有这么大的胆子,一定是有人故意嚼舌根叫你知道。”
弘时颔首,“我也知道是有人刻意说给我听的,只是他们还说……还说那个人姓李。”
阿媛心里咯噔一下,顿时坐不住了,神色变得严肃万分。
弘时探究的目光看向她,他虽然不聪明,可也知道为了抓到那人阿玛用他做了引子,显然是利用那人可能与他认识的缘故,“当初你不叫我追问那个救我的人是什么身份,现在你能告诉我是谁了吗?”
“难道不应该想想,那些人为何在你面前说这些话吗?”阿媛锐利的眸子看向他。
弘时抿唇,道:“他们是为了叫我知道,叫我怀疑,或者为了叫我出宫,我也想过他们是不是为了埋伏我,但走到你府中也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可见这不是他们的目的,他们应该也没有这样的胆子。”
阿媛面色一变,“他们自然没有这样的胆子,可若是去了别处呢,你别忘了当初,你怎么敢拿自己的性命做赌!”
弘时抿唇,道:“若是这条路上都敢,那还有什么是不敢的,我给郑进忠嘱咐过,我若是出事,阿玛怎会不知是何人手笔,要真有个万一,二哥也能名正言顺的回来,我也赌大哥不会要我的命。”
“弘昀的事用不着你操心!”阿媛气,强压下心中的躁意,道:“无风不起浪,他无缘无故弄这一出,必有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