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对那个沙龙起了戒备心。
——
终于等到了这天。
她很久没有这样兴奋了。举办沙龙的宅邸在林荫道的尽头。过去之前,她像那喀索斯似的在湖畔观察了一下自己的倒影。很美,就是后颈的头发有些乱糟糟的。她舔了舔手指头,把那些毛茸茸的发丝捋进了头发缝里。
埃里克抱着双臂,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望着她。他肯定觉得她是个愚蠢的自恋狂。等下他就知道,她这么在意外观的原因了。
在一群名流雅士前向他示爱,她缺爱的小狗肯定会被她感动得泪流满面。
林荫道上停了一长串马车,沙龙开始了。即便是大白天,也能看到辉煌的灯火。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女郎款款地从敞篷马车上下来,姿态绰约地走向宅邸的大门。大门后是闪亮的喷泉。草坪上是训练有素的乐队,正在演奏典雅的乐章。
一位穿着深紫色长裙的女士正在门口招呼客人,应该是这座宅邸的女主人。
切莉走上前,热情地和她打了声招呼,得知她姓乔斯。
这姓氏有点儿耳熟,切莉没有深想。
她亲切而礼貌地说:“感谢您邀请我们来参加这个高雅的沙龙。”
“噢,不用谢我。”乔斯夫人冷冷地说,似乎不太好相处,“你也知道这是一个高雅的沙龙,谈论的都是政治、文学和音乐,所以请不要做一些粗俗的事,免得被赶出去。”
切莉看出来,这位乔斯夫人不怎么喜欢她。
她有些纳闷,但仍然没有深想——讨厌她的女人多了去了,她很少跟她们计较;相较于对付女人,和她们当街对骂,她更习惯对付男人。
切莉在长桌上倒了一杯热咖啡,一口气喝了半杯,心跳得砰砰响。埃里克被一个作曲家叫住了,两个人正在遮阳树下聊天。切莉趁此机会,找到乐队的指挥,希望他一会儿配合她的演出,演奏《致爱人》这首曲子。
说着,她往指挥的衣袋里塞了一把钞票。指挥立刻满脸堆笑地答应了下来。
想到要当众献唱,她紧张极了,甚至忘了花钱贿赂指挥时的心痛——那可是一笔不小的金额!她从来没有紧张过 在画室里脱光衣服当模特时没有 在舞厅里跳下流舞蹈吸引男人时也没有。这是头一回。
她放下咖啡 又喝了半杯香槟酒 含着窸窸窣窣的小气泡去盥洗室洗了把脸(洗完才想起脸上扑了香粉) 对着镜子不停地吸气、吐气。
镜子里的切莉俨然是一位成熟而美丽的女士 脸上的雀斑变多了 也变深了 脖子上有了几道轻微的金褐色纹路 胸前的皮肤比以前更容易发红 只能用闪耀的项链遮住搔痕。她不再是朝气蓬勃的少女 长成了一个妩媚明艳的女人。
她长大了 也变好了。
以前的她不懂什么是爱 总是游戏人间 像一只花蝴蝶似的在男人身边乱窜 迷得他们晕头转向 再从他们身上捞走一笔又一笔的钞票。
有时候 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无比空虚。虽然总是在谈恋爱 所有男人都爱她 却感受不到爱情给她带来的任何变化。那些她“爱”过的男人 不像是爱人 更像是一种享乐工具。她冷酷无情地榨取他们的价值 用来浇灌自己。她被自己榨取的养料滋润得越发美丽 同时也越发空虚。
遇见埃里克以后 她尽管也过了一段空虚的日子 但从他取下面具的那一刻起 一切就变了。
她一直以为他是个普通有钱人 谁知 他的身世如此凄惨 如此可怜。她开始怜爱他。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 当一个女人开始怜爱一个男人时 爱情便滋生了。
起初 她的爱充满金钱 但他的爱也并不洁净 比野兽还要卑劣且狠毒。
他们像两条企图吞食对方的蛇 眼中均带着沉重的欲望 在夜雾中俯视对方;最后却发现彼此是同类 想要活下去 只能鳞片紧贴着鳞片。
他知道她贪财、庸俗、愚钝 但仍然爱她 并且是至死不渝地爱着她。
现在 到她回应他了。
她知道他凶险、卑劣、狠毒 但还是爱他。她其实打心眼里不相信“永远”这个词 因为不管什么都保证不了永远。但她愿意回应他永恒的爱 试着永远和他在一起。
按理说 看见他的真容后
她应该害怕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 但他每次拥抱或亲吻她时 她体内都会燃起一股幽暗而急躁的冲动;而那种冲动是与爱情挂钩的。
她是一个很容易失去激情的人 可一年过去 两年过去 却始终以一种似火的激情爱着埃里克……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他们的爱能长久呢?
想到这里 切莉关上水龙头 转身走向阳光明媚的庭院。那儿的人更多了。指挥对她一点头 乐队已经准备就绪。
她深吸一口气 在心里过了几遍歌词和旋律 打算上台献唱了。!
第32章 Chapter 32
这是一首意大利歌谣,过去十多年里,一直流行于才华横溢以及想要假装才华横溢的贵妇和交际花之间。因此,乐队不需要排练也能将这首曲子演绎得十分深情。
切莉走上台。没人理她,人们在自顾自地交谈。她没有在意人群的反应,转头朝指挥一点头。指挥立刻晃动起指挥棒来,演奏开始了。
她回忆着埃里克的教导,眨巴着眼睛,努力发出轻柔甜蜜的嗓音:
“啊,我的爱人,
你可曾像我一样无助、彷徨、悔恨
恐怖的黑夜里,
我总在想总在想,
你何时才能来赠我一个轻柔的吻。”
她一边唱,一边在台下寻找埃里克的身影。
他正在一盆云母色的铃兰旁边啜饮香槟酒,金黄色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冷漠而倦怠的神情,那是他即将感到厌倦的征兆。忽然,他拿着高脚杯转过身,隔着几丛鲜绿色的树影,准确无比地看向她。
他听见了她的歌声。
周围的噪音小了一些,但仍有人在说话。她没有理会那些人,继续歌唱:
“啊,我的爱人,
你可曾像我一样无助、彷徨、悔恨
受困于撒旦的桎梏,
我总在想总在想,
我们何时才能打倒那狠毒的魔鬼。”
沉重的钢琴声响起,如同灰暗的乌云遮蔽了小提琴轻巧的乐声。气氛顿时犹如铅灰色的黎明般黯淡。
切莉有些茫然地挠了挠胳膊,觉得这首歌忧郁得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没有看过这部歌剧,不知道这首歌是在什么情境下演唱的,只知道歌词有向爱人示爱的意思,便开始悄悄地练习。
她忍不住望向埃里克,想看看他的反应。
他似乎被她的歌声触动了,闭着眼,将香槟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攥紧了高脚杯。她还是头一回看见他失态成这样,太阳穴青筋暴起,微微颤动。
反应这么大?
也是,她可怜的小狗应该是第一次被人这样公开示爱。
她自信了一些,继续歌唱:
“你千万要小心,
别被那蠢蠢欲动的狼嗅到踪迹;
你千万要谨慎,
别误入那满是荆棘的土地;
我的爱人,如果可以,
我愿意为你照亮污浊的前路。”钢琴的嗡鸣声仿佛冷冰冰的潮汐,无情地覆盖了小提琴尖细的声音。乐曲到达最高潮。所有人都停止交谈,转头望向切莉。
一想到马上就要唱到最关键、最炙热、最甜美的那句,切莉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兴奋得手指和声音都在打颤:
“我的爱人,
也许我们马上就要沉沦,
被无情的寒冬摧毁体温,
但请你记住——”
她扑闪着眼睫毛,上前一步:
“我是那么、那么爱你,
你永远是我的心上人……”
一曲完毕,掌声雷动。切莉提起裙摆,右脚往后一划,做了个优雅的谢礼。她其实对自己的表现不怎么满意。歌曲选得太忧郁了。再来一回,她肯定选个欢快点儿的歌,但唱都唱完了,她只能接受自己选错歌的事实。
她面带红晕,脚步轻快地走下台,悄悄望了埃里克一眼,等待他的夸奖——没有夸奖,亲吻也行,毕竟以他的水平来说,她刚刚唱得实在称不上精妙。
——
她在一片雷鸣般的掌声中走下台。
阳光在她亮闪闪的手镯上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她的身材如此娇小,简直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但就凭那张妩媚动人的脸庞,谁也不会把她当成稚嫩的孩童。
她在台上发挥得很好,堪称完美,折服了一大片观众,他们狂热地包围了她,油嘴滑舌地恭维她。她眨着眼,充满惊喜地张开光洁的嘴唇,面色红润地看向众人,好像刚干完一件大事。
从她的角度来说,的确是一件大事——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羞辱他。
这是一首女主角向男主角示爱的歌曲,但同时还是一首复仇之歌。女主角被浑身长满毒疮的魔鬼诅咒,只能在夜晚与男主角相见,可男主角得了一种古怪的病症,晚上总是长睡不醒。女主角在黑夜中徘徊、祈祷,希望男主角能清醒过来,给予她一个温柔的长吻;男主角也很痛苦,因为女主角已经很久没有来找他了。
女主角在书信中读到了男主角的痛苦,决定在魔鬼下一次现身时,亲手杀死他。她和魔鬼力量悬殊,这么做等同于自杀,于是写了一封信,告诉男主角,如果三天后,她没有在太阳升起时去见他,就请他立刻搬离这个已经被魔鬼侵袭的小镇,去一个遥远但安全的地方生活。
最终,女主角运用智谋,勇敢地战胜了魔鬼;男主角的昏睡症也不治而愈;他们如同童话里的主角,幸福而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当指挥说 “佩蒂特小姐想要献唱一首 献给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的心里其实燃起了一丝冰冷的希望 以为她要为他而唱。再怎么说
他也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音乐老师。
然而 她却选了这首歌。
原来 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是“恐怖的黑夜”、“狠毒的魔鬼”、“蠢蠢欲动的狼”、“满是荆棘的土地”、“污浊的前路”、“无情的寒冬”。原来 她是如此、如此地憎恨他 恶心他 以至于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他。
原来 这才是她千方百计想要学唱歌的原因。
他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 极端的痛苦麻痹了他的感官。
他闭上眼睛 重重地攥紧了手上的高脚杯。几秒钟后 一阵刺痛从掌心传来 高脚杯的底座被他单手捏断了。旁边的人惊讶地望着他。他淡淡地扫了那人一眼 扔掉了断裂的高脚杯。
沉郁的钢琴声还在继续 鼓点似的敲击在他的心脏上。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敏锐的听觉 能从一片混乱的人声中 准确地分辨出钢琴、小提琴、大提琴、长号、长笛、双簧管、低音鼓和高音鼓的音色。他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这些乐器的每一次震颤、嗡鸣和回响。因此 他十分清楚它们此时此刻要传递出的意思 绝不是轻柔甜蜜的爱意(尽管她唱得相当甜蜜) 而是沉重、压抑的仇恨。
她在恨他。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狼狈过。难堪的火焰在他的灵魂深处阴郁地燃烧着 而她却在人群中露出明媚而充满喜悦的微笑。狡诈的小妖妇。
他看了她一会儿 喉结滚动着 刚要走过去 把她从人群中拽走 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佩蒂特小姐 唱完了歌 可以见见我的儿子维克多·乔斯了吗?”
沙龙女主人的声音。
乔斯夫人……维克多·乔斯。
原来如此。
他停下脚步 单手捂着眼睛 轻轻地吁出一口气。
怪不得一路上 她像个孩子似的兴奋 双手捂嘴 格格笑个不停 原来是因为马上就能彻底……摆脱他了。
乔斯夫人推着轮椅 缓缓走过来 轮椅上坐着双眼无神、瘦得皮包骨头的维克多 愤怒地说道:“他因为你变成了这个样子!更可怕的是 他不肯告诉我们凶手是谁。我举办这个沙龙 邀请你过来 就是想知道 究竟是谁把他变成这副模样的!倘若你还有点儿良心的话 就请告诉在座的宾客 那个残忍割掉维克多嘴唇的人是谁!”
话音落下 他看见切莉诧异地回过头 看向怒气冲天的乔斯夫人和轮椅上呆滞的维克多。
他闭了闭眼 已经没有力气去辨别她诧异的表情是真是假了。
因为她一定会添油加醋地告诉众人 他就是伤害维克多的凶手;然后在众人讨伐他时 毫不留情地离开他。
就像她歌唱的那样 打倒他这狠毒的魔鬼。!
第33章 Chapter 33
切莉诧异不是因为维克多被割掉了嘴唇——她早就知道维克多被埃里克割掉了嘴唇,波斯人告诉她的——她诧异的是,这沙龙居然是维克多的母亲举办的。
该死,她明明记得邀请函上没有写主人的名字(她完全忘了是她自己忘记看主人是谁)。
现在她该怎么办?
埃里克会不会误以为她和维克多的母亲串通好了,故意带他来这儿,想要当众揭穿他凶残的行径?
她发誓,她对埃里克的作为一点儿意见都没有。假如她是一个善良、胆怯的姑娘,或许会因为这事害怕埃里克;但她不是,她对伤害过自己的人,不会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埃里克替她惩戒了维克多,她高兴和感激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帮乔斯夫人指认他?
想到这里,切莉蹙起眉毛,故作同情地看向维克多。这可怜的家伙因为失去了嘴唇,无法开口讲话,无颜面对周遭惊异的目光,已像傻子一样痴呆。这是个好现象。这样的话,无论她怎么歪曲事实,都不会被人戳穿。
她转着眼珠子,打算撒一个完美无缺的谎,巧妙地把这事转嫁给一个不存在的人,就在这时,埃里克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是我。”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往她身后望去。切莉愣了一下,也茫然不知所措地望向背后——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承认?
她记得维克多的家境非常不错,从这次沙龙的规模就看得出来,到场的均是非富即贵的人物。埃里克这么堂而皇之地承认了他对维克多的暴行……他不想待在巴黎了吗?
切莉咽了一口唾液,刚想替埃里克大声辩解,却被乔斯夫人抢先。
乔斯夫人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谁都知道,我的儿子维克多是一个善良的绅士,有天赋的画家,毕业于图卢兹高等美术学院,那可是数一数二的学府,曾培养出无数赫赫有名的画家,”说到这里,她本想举一两个如雷贯耳的画家名字,衬托自己儿子的才华,却因为平时极少关注艺术相关,一时半会想不起有哪些画家,只好把这部分略过,继续质问道,“说,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嫉妒他的才华,还是嫉妒他英俊的相貌?天啊,真不敢相信,这个世界上,竟然有你这样狠毒、凶残的人!你是切莉的男伴吧?怪不得她要在沙龙上唱那样的歌,看来她早就看穿了你的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