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万仞——平章风月【完结+番外】
时间:2024-02-03 17:11:23

  太皇太后搁下佛珠,托起盏子喝了口茶,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如今是老了,皇帝有自己的考量,按理说,我这个做祖母的,安安生生颐养天年,不该再说三道四、讨人嫌。可是这天下哪有祖母不疼自己孙子的?你们跟前伺候的人要是尽心,我便再没什么话说了。”
  太皇太后这一番话,听着轻飘飘的,李长顺却早已惊得出了一身的汗。他忙重重叩了几个头,一迭声道是,“老主子的教诲,奴才全记着了。奴才一定仔细办差,尽心尽力伺候好万岁。”
  摇光见此情局,朝太皇太后一福,温声道:“奴才斗胆。万岁爷也是一片仁孝之心,不忍教您忧心。奴才小时候淘气,也曾失手打翻了盏子,热滚滚的茶水浇在手上,火辣辣地疼。奴才玛玛让人用香油将冰片、石灰调和了,每日敷一次,过几日自然好了,您瞧,半点疤痕也没留下呢。”
  太皇太后听她平平稳稳地说话,果真是高门大户养出来的姑奶奶,说话有条有理,顾着大局,也一丝不乱,只是略有些迟疑,“这方子果真管用?”
  摇光知道圣躬要紧,用药更得仔细。她方才这样说,不过是情急之下想解了李长顺的围,境遇相似的人,总有那么一点点同情同感的心思。她小时候淘气,被滚水烫的滋味她知道,跟几百只蚂蚁啮着一样,好几个晚上疼得睡不着觉。是啊,天下间没有不疼孙儿的祖母,每次她受了伤,也总是遮遮掩掩的,不敢叫玛玛知道,怕玛玛看了担心。
  她略想了想,回道:“奴才浅见,万岁爷不便请太医来瞧,旁人却可以。将情形与太医说明,将方子给太医过目,太医说妥当,再给万岁爷悄悄地用上,也就两下里无碍了。”
  太皇太后沉吟了会子,说这样很好,“难为你有这样周全的心思,我很放心。此事耽搁不得,不如现下就去。回头将药配好了,让李长顺带你进养心殿,伺候皇帝上药。”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过生日,双更!
第6章 玉几深凭
  摇光跟着李长顺一路出了慈宁门,外头还在下雪,李长顺原要替她打伞,她谢过了,欠身一福:“不敢劳动谙达。”
  李长顺知道这是硕大人家的姑奶奶,从前舒宜里氏当真是煊赫至极,可是再煊赫又如何,主子说要办你,照旧是树倒猢狲散,不过瞬息的繁华。譬如他自个吧,在哪一出不是旁人要敬着三分的大谙达,养心殿万岁爷跟前的红人,可是任你再怎么得脸,见了主子,也只有匍匐跪地的份。
  人在这宫墙里浸淫久了,顺从久了,也就习惯了。可是她不一样,到底是大家子里生养出来的姑奶奶,虽说如今命里遭了殃、落了难,骨子里的那份矜贵与傲气仍然在。这就是她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了,面上对你是客客气气,实则客气得有理有据,不阿谀,不谄媚,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李长顺并不勉强,乐呵呵地接过,见摇光把伞撑稳当了,却开几步,微微弯着腰走在她侧前。他看了看天光,随后道:“这个时辰,主子爷只怕不是在批折子就是在看书。姑娘劳驾随我上御药房去一趟,咱们把方子拟妥了配好药,姑娘再随我到御前去吧。”
  提及皇帝,摇光立时能想起的,就是那佛头青的袍角。那样赫赫威仪,那样平静如水的声线,慢慢细数着她阿玛的罪过,像一把最钝的刀子,无声无息地片着她的肉。勾结外敌、贪墨巨万,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件不是抄家灭族的罪过?按理说她如今是个罪臣之女,得太皇太后的庇佑,侥幸在这宫中有一席容身之地,已经是天恩浩荡,更没脸面去见皇帝。可是她阿玛的为人她该是清楚的,“坦坦荡荡”四个字,那样无畏地悬挂在书房里,难道能做得出卖国通敌、贪污受贿的腌H事么?
  所以她一定要去找玛玛,去找阿玛和额捏。世人都骂他们,可她不能骂,她要把事情问清楚,虽然即便问清楚了,她一个女儿家也不能改变些什么,可是天道彰彰,为的就是那“坦坦荡荡”四个字。
  阿玛和额捏总说她拗,先宋有个拗相公,哥子们就笑她是个拗娘子,一根筋,认死理,多少头牛都拉不回头。
  摇光“嗳”了声,将话应下了,迟疑着说:“我并非是御前侍奉之人,贸然过去不懂礼数,冲撞了万岁爷更是我的罪过了。不如还是劳烦谙达,我将药送到养心门就折回来如何?”
  李长顺掖着手笑道:“姑娘这不是为难我。先前还得多谢姑娘,在老主子跟前替我说上话、解了围。不管姑娘有意无意,这个恩情我记下了。您瞧,老主子也说了,得是您伺候万岁爷上药,您把药交了我就走,不说我,您回来且如何向老主子复命呢?”李长顺知道她这是怕什么,紧着小声道:“我心里明白姑娘的顾虑,姑娘不必怕。一来咱们万岁爷最是温存的人,主子爷心里有杆秤,既然准许了姑娘留在老主子跟前伺候,自然不会再为难姑娘。说句不大中听的,塞大人犯了再大的过错,也不该让姑娘一个人担着。主子爷不是这样不讲理随意甩脸子的人,日后久了,姑娘慢慢地就会知道。”
  日后久了?还有什么日后。她见着皇帝就发怵,且不说旁的,敢朝皇帝叫上一声谙达,那位万岁爷没立时叫人把她给拖出去砍了,就是她福大命大。
  不过也隐隐透漏出几分孩子气般的快乐,就像是报了什么仇一样。她知道谙达与寻常男子不一样的地方,她这样叫皇帝,能够把那位万岁爷气上一气,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虽然见了面得装出一副谨小慎微的式样来,背地里可就差偷着叫好了。
  所以纵然长辈们逢人就夸她体面周全,她几个哥子却很不以为然。用他们的话来说,那是心里憋着坏呢!若是旗下的姑奶奶们来比比坏,他们家的不号第一,他们头一个不服。你看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就知道她在心里憋着主意。
  李长顺是皇帝跟前的老人,御药房的太医自然眼熟,客客气气查验了一遍方子,又挥笔增了几味药,命人紧着抓来和好,装在青花小瓷盒里,给摇光接过。
  往御药房一番周折,出来时雪仍未停,反而有往大了下的势头。琉璃瓦上也覆盖了好大一层雪,就着昏昏的天色看去,像是一条巨龙,匍匐在高高的宫墙上,蜿蜒着向远处去。摇光立在檐下撑伞,顺势朝外张望,鹅毛般大的雪花铺天盖地,洒在这片茫茫宫宇,令人分不清来处,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李长顺不敢耽搁,引着摇光进了养心门,刚到阶下就有小太监迎上来替他们接伞,李长顺亲自接了摇光的伞,一并递给小太监,望暖阁的方向轻轻努了努嘴,问:“眼下谁在主子爷跟前听差呢?”
  “是德谙达,这不刚进过酒膳,在东暖阁炕上看书呢。哟,这位姐姐是打哪儿来?”
  李长顺啐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骂道没王法的东西,“油嘴滑舌,满口混w,逢着人就乱叫一气!把伞收了去是正经,又好现什么眼!”
  “大年下的,可不兴发火。”眼见着敬事房的赵成信领着一路人远远过来,李长顺便知道离戌正不远了。老哥俩互相道了吉祥,赵成信掖着手立在廊下,也不多问。他生得有福相,圆头大耳,立在当地就跟一尊弥勒入定一样。他脾气好,人心善,也不爱摆架子拿乔,因此人后都称他一声“弥勒赵”。
  敬事房的人就该有这样的本事,前头是皇帝,后头是六宫的主子们,笑起来得和和气气的,去耳房传旨的时候,那些不顺心的主子们瞧了,朝你也生不起气来。
  正说着,德佑躬着身子,慢慢地从东暖阁里退出来了。厚密的帘子随着他的走动露出一条细缝,摇曳着一片煌煌的光彩,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赵成信听见响动,醒神领着人往暖阁里去了,跟着他的小太监们皆训练有素,高高地捧着盛有绿头牌的檀红填漆大盘,走起路来稳当而无声,只听见皂靴触地那一霎极其轻微而迅速的声响。暖阁里的光辗转在绿头签上,沉红与翡绿相衬,隐隐露出描金的云纹,倒生出一番肃穆庄严的气象。再回过神来,厚厚的帘子已经撂下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德佑是李长顺手下的徒弟,侧着身等赵成信领人进了暖阁,才快步迎上来朝李长顺打了个千儿,堆着笑道:“外头这么冷的天儿,劳累师傅受了冻了。您老人家下午晌不在,主子爷还问您来着。”
  李长顺摆了摆手,“老主子有话问,上慈宁宫听了半日差。”小太监捧着干净靴子上前,半跪着替他换,摇光适时转过身去。冬日里天黑的早,天色已看不见几分亮。养心殿廊下原本设着硕大的灯笼,此时过了上灯的时候,一重重光影层叠间错,却一丝不苟,远远望过去,倒像是一滩浓得化不开的金粉。
  天子起居之所,原是如此规整堂皇,高不可攀。
  李长顺借着小太监的肩头蹬了一脚靴子,拾掇好了才轻嗽一声,“姑娘受累了,再略等一等,我便引姑娘进去。”
  摇光捧着药盒回过身来,朝李长顺轻轻纳了个福。德佑知道她是慈宁宫太皇太后身边的人,且连李长顺也叫她声姑娘,益发不敢慢待,欠着身子站在一旁,并不多话。
  不过片刻,弥勒赵领头从东暖阁里出来了,李长顺遥遥望了一眼,只见弥勒赵朝他抬了一根指头,便知道今儿又是叫去。两下里不再过分地扯闲话,弥勒赵的那帮人还是那样轻的步子,一溜儿上围房去了。
  皇帝八岁上掌过大宝,十八岁上亲政,先头元皇后不寿,皇帝于后宫客气又淡薄,如今摄六宫事的钟粹宫贵妃是额讷大人的闺女,老姓托奇楚氏的,皇帝也格外看重些。余下的嫔妃,不过是太皇太后早年选的房里人,也有些近年选秀选上的,给了位份尊荣,居于东西六宫。
  如今前朝动荡得很,刚办完舒宜里氏,且清杀了好几个勋贵大臣,顾命大臣、旗中勋贵、宗室们不错眼地盯着呢,皇帝又勤政,从未懈怠了去,每日有看不完的书批不完的折子,哪还有心思分给六宫?因而叫去是常事。
  李长顺抚平衣裳上的褶子,又正一正暖帽,说了声“姑娘请随我来吧”,便引着摇光,躬身进了东暖阁。
  因已沐浴洗漱毕,皇帝只穿了一件鸦青色江绸暗团龙纹锦袍,盘腿坐在东暖阁窗下的炕上,硕大的玻璃窗透着沉沉的夜色,将外头看得分明。
  皇帝本就生得清贵俊朗,在灯下更衬得面若冠玉。他此时正执着一卷《古史辑要》,散漫地瞧。
第7章 若只初见
  摇光不敢抬头,亦步亦趋地跟着李长顺踩在栽绒的地衣上,乍一进来,只觉得明亮夺目,一室暖洋如春。掐丝珐琅炉里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热烈而芬芳,花香与果木香和宜地混在一起,令人觉得通体舒畅。
  在外头走得久了,鞋袜边缘便湿浸浸的,此时暖阁里的炭火一烘,愈发粘腻在一处。身上虽逐渐暖和了起来,双足却仿佛冻在冰窟窿里。
  李长顺领着摇光请了个安,口道:“奴才给主子请安。慈宁宫太皇太后召奴才去,问万岁爷身上好?奴才说万岁爷很好,太皇太后教奴才仔细伺候。”
  皇帝颇淡地“嗯”了一声,说“伊立吧”,手上的书极慢翻过一页,那书页轻脆,在翻动间便发出“哗”地一声,潋滟烛光铺陈在红阑纸页上,倏忽荡漾出极美的一泓。
  皇帝面色倒是如常,还是那样沉稳的声音,不疾不徐,“朕被烫着的事,老祖宗知道了?”
  李长顺忙赔笑说是,“老主子说,今儿下午晌请安的时候,瞧见主子爷手上的伤了。老主子知道您不肯外道,可是不传太医来瞧,总归是不安心。便让摇光姑娘上御药房配了药,来养心殿伺候主子爷敷上。”他说着回头给摇光递了个眼色,摇光便将剔红漆盘捧于眉心,呈在皇帝跟前。
  皇帝抬眼,只见青花方盒里盛放着糊状膏体。橙红色的漆盘愈发衬得她双手莹润。她还是旧日打扮,与那日在临溪亭见时无二,漆黑的长辫子拧齐整盘在头顶上,另插了一支羊脂玉簪子做妆点,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皇帝没则声,只腾出手来。摇光半跪在脚踏上,先替皇帝翻起马蹄袖,这才看见那一片伤痕,这定是烫着之后未作处理,如今起了一层极细的水泡,在灯下看得分明,乍然一瞧,只觉得心惊。
  她将瓷盒打开,用白玉方挑了些药膏,轻轻摊在皇帝手背上,细细地吹着气,皇帝只觉得清凉舒爽,在翻页的间隙,不经意瞧了她一眼,许是刚出了病里,人也清瘦,厚重的锦袍裹在身上,也觉得空空的。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仿佛有光,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神采,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他的手背,替他上药。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先前细细密密的痛感果真是消了好些。药膏紧贴着皮肤,滋生出一层又一层的凉意。皇帝原本蹙着的眉头,不自觉松下几分。见她有条不紊地用手帕将白玉方擦拭干净,轻轻搁在剔红漆盘上,复又将药盒盖好,归在一边,这才道:“这药上好了,万岁爷尽量不去碰它。等明儿再换上新的,水泡消下,不要去挠它,褪一层皮就好了。”
  李长顺在一旁听着,心里夸一句这姑奶奶真是胆大,对万岁爷说话,跟医生对病人说话似的,一套一套的。他小心地觑着皇帝的神色,生怕皇帝会因此不豫,没料到皇帝只是偏过头认真听着,末了说:“知道了。”
  皇帝收回手去,搁在炕几上,轻轻嗽了一声,又问:“你很懂得这个?”
  也是,一个从小娇生惯养养大的姑娘家,在世人眼里,受再大的伤,也不过是被剪子戳了手,出一回血。可她不一样,她打小就喜欢胡闹淘气,爬假山、捉□□骨朵、上琉璃厂淘换物件、养百灵,要不是被阿玛狠狠地训过几回,她还想遛狗熬鹰呢!
  摇光敛眉垂首,灯光下她的下颚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她恭恭敬敬地道:“回主子爷的话,奴才小时候不懂事,爱淘气,也曾被滚水烫过,故而知道。”
  爱淘气么?看出来了。单是眉梢眼角的神采,皇帝便知道她远没有外在那样的本分,什么温和恬静,大抵是装出来的吧!不然那日在临溪亭,怎么敢三两句话,就给他下一个软钉子。
  皇帝没再说什么,把目光又重新落在了书页上。摇光没得到跪安的令,只得在原地规规矩矩地跪着。栽绒地衣上还是那样重叠且繁密的花纹,一针一线都是天家气象。人跪得久了,兼之才出病里,在风雪里走了半日,便有些昏昏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皇帝慢慢地又翻过一页,漫声道:“替朕问太皇太后安。跪安吧。”
  摇光如逢大赦,暗暗长出了一口气,朝皇帝叩首行礼,却步退出东暖阁。
  德佑在殿外廊下站着,见她出来,指了指天色,“还落着雪呢,姑娘仔细脚下。我叫人提盏灯送姑娘回去吧。”
  摇光仍旧捧着剔红的漆盘,此时却有些犹疑,想了想还是问:“多谢谙达。只是…这药是放在养心殿么?我明儿还用来么?”
  这位姑娘的来历,德佑方才已经打听到了几分。慈宁宫太皇太后是看重她的,要么不会让她上养心殿来给皇帝上药。天下间没有敢和皇帝是仇家的臣子,慈宁宫也存着几分缓和的意思。德佑于是笑道:“姑娘是奉了老主子的意,自然也得将这药进给老主子过目,让老主子放心不是?
  意思就是打明儿还得来?摇光顿时泄了气,枯着眉毛“嗳”了一声,说多谢谙达,“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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