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光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学着旧时家中,玛玛跟前的嬷嬷的做法,将流程走了个遍。最后,她用小银匙将已切开的奶乌它盛起,一气儿吞了下去。
真好,还是旧时熟悉的味道。浓厚的奶香中带着冷冽与清甜。其实冬天吃冷的也别有一番滋味。层次分明的奶香一层一层重叠上来,令她想起旧时在闺中拥着炉火看雪的岁月,连灯影也是朦胧的,渐渐地倦了,就靠着引枕睡过去。
那样的温暖与美好,这一生,是再也不能有了。
她的眼睛很好看,盈盈如水,流动着光辉。太皇太后忽然想到了朝晖,她与她的玛玛真像,看着她,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被世事打磨了棱角,该锋利的时候,便如同一泓宝剑的寒光。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也取来吃了,看着皇帝。皇帝没有再说什么,顺着太皇太后,也进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式样,绵软的奶香在嘴里散开,清甜又美好。大冬天吃暖和的吃惯了,试试冰的,便格外不一样。像是早晨起来阶下积攒了一晚的寒霜,如雾般轻薄。
皇帝本还想再试一个,看见那丫头就站在不远处,只得闷闷放下了小银匙,宫人伺候着用手帕擦了手,颇淡地说:“也不过如此。”
太皇太后却说很好,她拉过摇光的手,温声说:“好孩子,难为你费心思。赶早儿起来到这会子,只怕是还没好好进些东西吧?”她又对芳春道:“我今儿早膳有一品鸡丝粥,那枣泥山药糕甜而不腻,最是好吃。昨儿姑娘说那一碗酪好,今儿我叫留着了。你领她去歇一歇。”
皇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里掂量了会子。却见芳春道了是,领着摇光却行退出了暖阁。太皇太后这才瞅了他一眼,拣了颗奶乌它,慢慢含着吃尽了,这才道:“只是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皇帝用不着这般草木皆兵,倒显得天子没有容人的气量。”
皇帝垂首应了,顺手捻过一粒吃,闷闷道:“孙儿也只是照规矩办事,她阿玛是不安分的,难免一家子里不这样。”
太皇太后挑眉,斜斜瞧了皇帝一眼,沉吟着道:“是不是罪臣之后,我之所以答允她玛玛,准她进宫来,不仅仅是为着故旧的情分,更是为了往后有话堵住悠悠众口,不教别人说咱们皇家糊涂又无情。我慈宁宫看的明白的事情,养心殿不会看不明白。皇帝你说,是也不是?”
听了这话,皇帝霍然抬起头来,年迈的老祖母目光澄明,到底是经历了三朝的人,瞧的东西多了,也有旁人没有的沉静。皇帝很快回转过来,徐徐道:“皇祖母教训得是,孙儿明白了。”
京城里雪下得大,人也懒怠走动。小端亲王慢悠悠从他额捏的房中晃出来,搓着手看了看天色,耷下脸骂了一句:“还下雪呢!”
老端亲王前几日没了,端亲王这个衔儿是响当当的铁帽子,世袭罔替,太福金膝下统共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可惜这宝贝儿子不太让人如意。
前头哭声震山岳,孝棚里穿着元青衣裳白麻布的男男女女围坐在孝棚里的四角火炉边儿上聊闲篇,小端亲王抄手摆了过去,那起子人见了他便摆出一副哀戚透了的神色,仿佛死了爹的不是他而是他们。
人多味儿杂,瓜子儿的焦味、丧服闷出来的浊臭味,大老爷们靴子里的脚臭味,女人家的脂粉气,扰扰攘攘混在在一起,兜闷了他一脸。他眼神木木地望向灵堂,觉得这世界乱透了。
家里妹妹尚幼,没有主事的姑奶奶。从前老阿玛在的时候,成日家吃喝玩乐觉得挺好,阿玛一去了跟天塌了似的,天塌了得自己扛,可自己怎么扛得起来啊?
满眼宾朋皆索寞,不识愁滋味的小端亲王在世间快活潇洒了这么久,终于生出一种悲凉的愁滋味来。
他漫不经心地应付着那起子宾客们,旁人只当他死了爹太难过,一时全不了礼节,也是可以理解的,做足了场面功夫,吃喝也就不嫌自己脸皮厚。又各自围在一起,聊他们的闲篇儿去了。
小端亲王一个人在棚子下揣手坐着,他妈刚骂完他,吵得他脑子嗡嗡响。他得先歇一歇。想着想着忽然又想起往事来,要是七姑娘还在就好了,那是舒家响当当的姑奶奶,把她请来帮着治一治丧,过个几年再迎回来做当家的主母奶奶,那多好!
可是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么,美中不足,好事多磨。舒宜里氏完蛋了,抄家灭族也不过是一宿的事儿。天接二连三地塌了,是他家也是她家。他俩是打小一起长大的交情,人生骤逢变故,也是同病相怜,他有心想要庇护,虽然臂力尚弱,只是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何谈庇护的道理?
小端亲王迎着风掬了把热泪,觉得这日子简直糟透了!
忽然有个身影直咧咧冲到他面前,那长条板凳原本就不稳,再这么一冲,险些把他给冲塌喽。小端亲王睁着一双无神且迷蒙的双眼,满是凄凉地哑着嗓子问:“怎么啦?我阿玛还魂啦?”
那是他身边最最得力的小厮,名叫不换,小端亲王觉得人这一辈子挺短暂的,千金不换我开心么。
不换哆哆嗦嗦抖了一身的雪星子,十分慌张:“不好了我的爷!四九城里那位主子已经到了门上了……您怎么还搁这儿坐着啊!”
小端亲王觉得挺无语的,“你是嫌我阿玛一个人太寂寞,你也想让我送你去陪陪Z老人家?”他叉起腰来就是一声喝:“管他哪里来的主子,到了我府上我就是主子!我就搁这儿坐着了,要说话过来说话,怎么?还要我亲自去迎么?惯得!”
小端亲王觉得挺跌份的,也觉得是该立立规矩,能出来陪客人说会儿话还算他客气的,其实有什么话讲,不就是应付着陪聊两句,宽慰说不要太伤心了。可是哪个人能和他感同身受?就算是他额捏,也不能全然和他感同身受!虚头巴脑的客套他如今是应承着,真要是把他惹恼了,他就关起门来自己挖个坑把他阿玛埋喽!
小端亲王正骂骂咧咧地慷慨激昂着,忽然瞥见不远处抄手游廊上站着个人,身条笔直,戴着一顶黑貂暖帽,一身鸦青色的袍子,外罩了一件宝蓝色狐皮对襟马褂,正负着手,遥遥往这边望来。
小端亲王只是觉得这人眼熟,也不怂,挺直了腰板等着那人过来会见主人,没料到那人只是步子稍稍一顿,就过了抄手游廊往后头去了。
小端亲王很不可思议地扭头问不换:“这是什么规矩?你见过这样规矩没有!谁家教养出来的这好规矩!不是,他往哪儿走哇?那不是…不是去我额捏的屋子么!他谁啊他是?”
不换已经面如菜色,一脸悲悯地望着他家小主子:“那是四九城里的黄大人。”
“黄大人?”小端亲王抠了抠头皮,他们家哪里认识的什么黄大人红大人?他将眉头一皱,提了帽子就往前赶:“我的亲娘诶!哎呦喂!歇菜啦!”
他也没敢进去,就在太福金房前跪成了个大马趴,等皇帝从太福金房里出来,迎面就看见了他,伴着不知死活地哀嚎:“奴才有眼不识泰山!竟然不知主子爷驾临,奴才死罪。”
皇帝冷哼一声,“伊立吧。朕纵有这个心,你阿玛想来也不会乐意。”
小端亲王这才起来了,跟在皇帝身后。皇帝亲自上灵堂给老端亲王上过香,才退了出来,由小端亲王引着往上房去安坐。屋子里倒还暖和,皇帝将暖帽取了,接过小端亲王奉来的茶,徐徐抿了一口,才道:“是朕不愿声张,没让他们明传。你不必咕哝着怨怪他们。”
小端亲王也在一旁坐下,惨然一笑:“奴才哪儿敢哪,是奴才有眼无珠,误了迎驾。”小端亲王巴巴儿看了皇帝一眼,“这么着,奴才请您吃白肉吧!”
皇帝说你本来就该请朕吃,不满地瞥了他一眼,便眼见有人捧着白肉和酱料进来。其实现在吃这个也只为着个主客的礼数,意思意思就行。这白肉怪没味的,吃多了积在肚子里,别嚎丧的时候哇一声吐了,那死了的都能给你气活过来。
小端亲王亲自片了块肉,蘸满酱料递给皇帝,皇帝接过吃了,复又拿过帕子擦手。小端亲王便在一旁静默地看着,皇帝吃得很斯文,不紧不慢,待手擦干净,才接过杯子来漱口。
其实他打小跟皇帝也算同窗,一起挨过先生的训,罚过站挨过戒尺,先皇驾崩得早,小皇帝年纪轻轻继了位,自己就陪着他听经筵,一路这么混过来的。从前以为有阿玛和这位皇帝哥子照看着,当个富贵闲人,逍遥自在一辈子也挺好,等大了一点,娶了青梅竹马的心爱的姑娘,老婆孩子热炕头,一辈子悠哉悠哉,又希图什么呢?不料好日子并没有他想得那么长久,一两天的光景,老婆没了,爹没了,而让他没了老婆的,正是眼前这位。
他暗暗沉了气,见皇帝心情还不错,试探着问道:“奴才这几天在家里无事忙,听人说您把舒宜里氏给办了?”
皇帝微微有些讶然,说是,“这倒是奇,你这素日撂手不管的人,谁与你说的?”
这话儿不敢乱回,舒家犯了违逆的大罪,知道的也不敢乱说,传的时候要有个分寸。小端亲王暗暗骂了自己一声,打听反倒成了告状,告状还告到御前了。
他轻描淡写地说:“是这几日跟人扯闲篇儿,依稀听见了几句。我也没想到,硕大人平素看起来这么一老实巴交的人,也能干出这样的混账事!”
皇帝似笑非笑,仰起头,并不急着回答他的话。窗外的磊落雪光将他半边脸隐进了暗处,愈发看不真周。他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是好是坏,雪化尽了才知道。”
第10章 独有庾郎
不过该交代的还是不能忘,皇帝转头看了他一眼,刚刚进里屋看太福金,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他说自家的儿子不成器,求他千万看在老亲王的薄面上关照关照,他自然也答应了,只是老福金口中的混账儿子,其实并没有他们口中那么不争气。
皇帝想了想,叫了他一声成明:“如今先头老亲王去了,你袭了爵。铁帽子王虽是响当当的世袭罔替,能不能保得住这一门子人的富贵无忧,便落在你身上了。”
除了阿玛额捏,再没有人会这么叫他名字。小端亲王眼眶一热,应了声“哎”,向皇帝深深叩下头去:“奴才谨记在心。”
因着下午还要面见大臣,皇帝不便久留,尽过心意,略坐一坐就该回。成明一路把皇帝送上马,犹豫着问:“不用备车么?”
皇帝朗然一笑,摆了摆手,道:“你回吧!”便领着人策马,扬鞭驰入那浩瀚的风雪里。
小端亲王在门外站了会子,一直见皇帝身影全然不见,才折回身去。这一向尚且还能避会子,先前与皇帝说好了,等年下再往宫里走动,怕太皇太后见了伤心。他掖着手,默默在雪地里走了几步,还是放不下心来,叫住不换,低声吩咐:“你宫里城里有人么,替我打听打听,舒老太太和七姑娘的下落。”
傍晚时分雪却停了,宫人们拿着大扫帚扫着宫道上的积雪,人过了留下温度,原本青石板上积攒着的冰便化成了一片水,琉璃灯随着走动的步子微微摇晃,映在地上照亮了万福纹样,潋滟开一片橙黄的波纹。
上养心殿给皇帝送药,摇光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情愿的。若说刚开始误把皇帝叫成了谙达,的确是她对不住人家,可后来皇帝的作为,却把她心中一点残存的愧怍败了个干净。小心眼,爱挑刺,还自以为是。家里的哥子随便挑出一个来,也比他要强上百倍。
可是这话是不敢说的,这话说了是要掉脑袋的。如今的当务之急就是要保住这条小命,日后才好找个机会出宫去找玛玛、阿玛和额捏。她不是一个过于悲观的人,自小到大家里把她当男儿养,养成了一身朗阔的脾气。再哭哭啼啼整日自伤是没用了,现在就是要活下去,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活得有滋有味,活得风生水起。
因着没下雪,摇光并没有打伞,捧着漆盘转入养心殿的影壁,廊下站着的德佑已经快步迎了上来,彼此之间道过吉祥,德佑笑着说:“姑娘来了?敬事房的赵师傅才领人进去不久,估摸着该出来了。我替姑娘放灯去,姑娘受累,请在廊下略等一等。”
御前的人,肯给你几分笑脸,那便是看得起你,摇光自然也不敢轻慢,笑盈盈地“嗳”了一声,回道:“谙达太客气了,劳动谙达怎么好?并不是什么金贵物件儿,我搁廊柱下就是了。”
只听霎一声响,弥勒赵领着人从东暖阁躬身退了出来,德佑望过去,见他双指一屈,便知道今儿又是叫去,于是接过摇光手头的灯,转身递给小太监,伸出手引道:“姑娘这就随我来吧。”
皇帝还是那身宝蓝色的便袍,倒显得整个人面若冠玉。虽然这个人的脾气性格的确不大好,不过样貌没得挑,端的是龙章凤姿美容仪,天家独有的沉着气度。
摇光垂下眼,脚下踩着的栽绒地毯上的花纹如同元宵走马灯上的画,接二连三地映入眼中,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她按着规矩行礼,将漆盘高高捧到头顶,口中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主子万福。”
皇帝淡淡“嗯”了声,留心看书,并没有瞧她,只远远伸出手来,等着她上药。
不料过了许久,底下跪着的人丝毫没有要挪动的意思,皇帝的手晾在半空,晾得手肘酸软,便生了几分不满出来,翻页的时候力道下得重了一些,“哗啦”声如同一把带着金芒的利剑,骤然划破了暖阁里原有的寂静。吓得李长顺也跟着跪了下来,连忙给摇光使眼色,心里直叫姑奶奶,可那位姑娘似乎不为所动,直挺挺地就在原地跪着,分毫没有要动作的意思。
李长顺觑了眼皇帝的脸色,皇帝面色如常,只是嘴角微微下沉,想来是不悦了。他忙悄悄地提醒摇光:“姑娘愣着做什么?快给主子爷上药呀!”
摇光敛着眉目,清清淡淡一张脸,略施粉黛,倒比那些浓妆艳抹、精心打扮的妃主嫔主们更耐看。她的声音也是清清淡淡的,一字一句不卑不亢,恰好落在皇帝耳畔,“奴才手脚不干净,不敢玷污圣躬。”
好一个不敢玷污圣躬,果然是小家子出来的,心眼儿小,胆子却忒大。舒宜里氏怕是祖传产软钉子的吧?她家软钉子多,她好四处发散?前几日在临溪亭,刚一见面她就送了他一声谙达,叫他心里不受用了好几天,看谁都不顺眼,如今好容易释怀了,今儿又好,直愣愣上御前来顶撞他了,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皇帝撂下书,打量着她,曼声说:“朕今儿刚瞧了个典故,叫做敝帚自珍,朕如今觉得,你很懂得它的意思。”
摇光依旧举着漆盘,回道:“万岁爷学识渊博,知道什么是敝帚自珍。奴才愚见,扫帚只要有用处,便没有好坏之分,理应等同视之。”
这话里话外是说他格局小了,眼里有贵贱,没有天下一家的心。皇帝猝不及防又被给了个软钉子,却依旧散漫地笑着,瞥了一眼李长顺,道:“杵着做什么?宫里不养无用的人,更不养伶牙俐齿的人。朕看你大总管做得久了,眼色却越发没了?”
李长顺耷拉着脸,心想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一边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一边是主子爷,两头都不好开罪,真得要他去给皇帝上药,出了什么闪失,自己的皮还要不要?主子爷不怕疼,他还怕死呢!
大总管的脑子快速转了转,衡量了一下觉得还是当和事佬比较合适,毕竟这药不是只上这一次,那还有下次下下次,今儿他顶上了,明儿后儿,太皇太后问起来,遭罪的还得是他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