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贵妃从上往下压慎刑司,如今也只能找上面的人稍加对抗了。
“外面风大,云卿姑娘你先进来再说。”
小禄子贴心地将人领到廊下背风处,“这事我也听到些传言,难为你了,大晚上跑一趟……哎不对啊,这会都下钥了,你是怎么过来的?”
“这个……咱们容后再说行吗?”
一旦提及梁九功的玉佩,就必定得解释她为何要舍近求远,可云卿有苦难言。
“好,我不问便是。”
小禄子作为太子胤礽的贴身大太监,又怎会是蠢的,有些事根本不必言明。
“这事个中关窍,想来你比我清楚,真让我从上往下压慎刑司怕是镇不住他们,反而还会被捅给上边。但你先别急,”见云卿脸色越发沉重,他赶紧补充道:“我明早去慎刑司走一趟,只说我与小福子是旧识,去找他坐一坐。我权当不知他们对你俩的污蔑,且瞧瞧他们如何答复。”
“如此已是帮了我大忙,谢谢你禄谙达。”
小禄子说到底只是太子胤礽身边的奴才,云卿本就没指望着他的权势能大过佟贵妃去。但小禄子过去走一趟,总归能让慎刑司的人投鼠忌器。
云卿更没料到小禄子会假意称是小福子的旧识,如此这般,小福子受的苦头定能少些。
“你的大恩大德,云卿没齿难忘,请受云卿一拜。”
见云卿双腿屈膝,小禄子立即拉住她,“云卿姑娘快快请起,这可使不得。”
殊不知,这一幕看在外人眼里,拉拉扯扯,已是过分亲密。
“你们将朕的乾清宫,当成什么地方了?”
一道熟悉的低沉嗓音,忽然在背后响起。
冰冷的气压,比秋叶寒风还要洞穿人心!
“奴才(婢)见过万岁爷,万岁爷万福金安。”
云卿两人当即双双跪下行礼,后脊冒出的冷汗,经冷风吹干越发寒彻骨。
紧接着,便是一阵窒息的死寂。
唯有一双黑色云锦暗金纹长靴,不急不缓地迈着四方步,一步步靠近。
每走近一步,云卿的心便揪紧一分,如临深渊。
……
康熙帝原本是因着一道加急奏折要处理,饮了两盏浓茶后睡不着,见月色不错就到院中走走。
不成想,却撞见这么一幕。
起先瞥见那道熟悉的青釉色身形,他还当是批阅奏折太久,眼睛酸胀出现幻觉。
双脚却是下意识上前。
而后,他亲耳听见,她在对着一个小太监好言软语,态度亲近。
只为着一点零星小恩,就感恩戴德,甚至不惜下跪。
合着她一身傲骨,就只对他一人。
情愿整日里与一群奴才们厮混,也不愿主动示好,换一个主子名分。
康熙帝心口的气血翻腾,他站定在跪着的两人跟前,冷脸嘲弄:“怎么,你也得了你姑姑言传身教?那冯管事不顶用了,就迫不及待来找新目标……”
“我姑姑她不是那样的人!”
受不了别人辱没卫姑姑,云卿下意识反驳道。
可抬眼瞧见康熙帝一张冷肃摄人的脸,顿觉五雷轰顶!
她竟然当众斥责了万岁爷!
这个凌驾于芸芸众生之上的男人,别说一只手就能碾死她这只蚂蚁,光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连带整个卫氏家族死无葬身之地!
她,当众斥责了他……
果不其然,康熙帝脸色越发阴沉,丹凤眼微眯:“你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么,嗯?”
“奴婢……奴婢知错了。”
自己有错在先,云卿有点心虚地耷拉下脑袋,气势矮了一大截。
但对卫姑姑感情使然,她还是不服气地小声争辩道:“但奴婢的姑姑当真是被诬陷的,万岁爷您一查便知。”
少女嗓音本就绵软悦耳,如今含了几分小脾气,听在有心人耳朵里,好似撒娇,挠得人心痒痒。
康熙帝眸光微动,神色不自觉和缓几分,“三更半夜,谁准你在此?”
云卿不动声色揪紧袖子,她的来意,大家都心照不宣。
明知故问,不过是想撕去她最后一块遮羞布。
云卿强压着繁乱不安的心绪,组织起言辞:“奴婢有罪,不该深夜来乾清宫惊扰万岁爷歇息,请万岁爷责罚。”
唯恐替小禄子求情反倒叫被康熙帝记恨上,云卿将罪责全往自己身上揽,或许只有她受罚能稍加平息龙颜之怒。
说罢,就重重磕头谢罪。
一旁的梁九功瞧着干着急。
哎呦喂,万岁爷这分明是在给机会!卫丫头但凡主动说是想回来伺候,这事也就过去了,可偏偏她……
“少在那跟朕抖机灵!”
康熙帝哪里看不透云卿的盘算,冷脸俯视几息,却没等到一个合理的解释,背在身后的手不由攥紧:“朕再最后问你一次,深夜为何来此?又为何和一个太监拉拉扯扯?”
一句句冷声质问劈头盖脸砸下,砸得云卿浑身无力。
这问话,俨然是最后的通牒。
康熙帝日理万机,她深夜顶风而来的真正目的,他并不关心,他要的不过是她的态度。
甘愿被他征服,被他掌控的态度。
深夜的石砖地板冒着寒气,透过膝盖,一下下刺进云卿的身体内,好似是冷刀子在凌迟一般——杀人不见血!
这种寒意,刘嬷嬷强迫给她灌毒茶的时候没有,但此时却如寒潭之水般汹涌淹没了她,与前世临死前一般绝望,且两世皆出自一人之手。
云卿哆嗦了下唇瓣:“奴婢想,想重新回来侍奉在太子殿下身边,这才主动找了禄谙达说情。”
万岁爷发火本就是冲着她,小禄子本是一番好心,云卿说什么也不能连累他。
可她的答复,康熙帝并不尽满意。
他眼瞧那道青葱如竹的直挺背脊,随着话音落下,一并塌了下去。
仿佛下这个决定,抽光她所有力气。
还有那好听似莺啼的嗓音,也顿时失去原有的灵气。
浑身上下无一处不在透露着,她的心有不甘。
“乾清宫是你想来就能来的?”康熙帝冷声质问道。
他挑了身后一处长椅,大马金刀坐下,大有要好好算一算账的打算。
却又挥挥手,令梁九功、小禄子等人都退得远远的。
梁九功不禁松了口气,为云卿捏着的心悄然落回去。
万岁爷这是在给卫丫头留脸面呢,既然还惦记着怜香惜玉,定然也不会再过分责罚了。
第16章
众人退下,半明半暗的廊下就剩康熙帝与她两人,云卿只觉呼吸都很压抑。
她要感谢他挥退众人的仁慈么?
明明是他设计她一步步来羊入虎口,可到头来却要她这只羊主动卖弄,说她多么肥美多么好吃么?
云卿咬紧唇瓣,她办不到。
别说她前世随着夫君胤礽一同向康熙帝喊了几十年的皇阿玛,即便没有,以她从小到大接受的礼仪教养,也不允许她如此轻贱自己。
可若是一味忤逆,在慎刑司因她受过的姑姑又该怎么办?
康熙帝要想捏死一个管事姑姑,连御赐毒酒都显得奢侈。
逆着趁火打劫的萧瑟秋风,云卿深吸一口气,抬头迎上康熙帝目光,“那万岁爷打算怎么处置奴婢?”
算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着他。
不同于那次深夜按摩他闭着眼,此刻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目光凛然,如刀削的坚毅俊脸染着薄怒。
比她印象里,那个帝王威仪厚重的康熙爷要年轻太多,以至于还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云卿明目张胆的直视,瞧得康熙帝略显意外。
胆子倒是大了起来。
满宫里除去太皇太后、皇太后并苏麻姑姑几位亲厚长辈能如此,其余人直视天颜皆属于以下犯上。
可不知怎的,他反倒没那么生气了。
“自然是按宫规处置。”
瞧着她姣好脸蛋透着一抹清冷略显哀重,康熙帝将唇瓣抿成一条线,又鬼使神差补偿半句:“要不然你一个寻常宫女,还值得朕亲自下旨处置?”
“寻常宫女”几个字,声量要重些。
偏偏有些人不想明白这种暗示:“奴婢谢万岁爷恩典,奴婢这就去找梁谙达领罚。”
“哼,你倒是激灵,知道梁九功那个老货向着你。”康熙帝反唇相讥:“但你别忘了,他是谁的奴才?”
这下,云卿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他说身为万岁爷没必要为她一个宫女费神,她自然是得去找乾清宫管事的太监梁九功,结果他又说梁九功怎么处置她也得听他的吩咐。
合着到头来,还是他决定要怎么处置她……
无非就是,他不想按照处置宫女的规矩处置她。
云卿不傻,这话听得明白却不能接茬,索性低眉顺眼继续跪着。
康熙帝瞧着她一副任君自便的态度,心口一阵气闷,再一瞧她被冷风吹乱的单薄衣衫,皱紧的眉心又无意识放平了些,又莫名地不想让她就这么蒙混过关:“卫云卿,朕在问你话呢。”
云卿抿了抿唇,最终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回万岁爷的话,梁谙达是您的奴才。”
康熙帝一时不查,被噎了下。
她这回答,还真是滴水不露,毫无破绽。
一件事的拉扯陷入僵局,但他还有另一件事在等着问候她,“你且再说说,那晚佛堂为何隐瞒身份,说自己是塔塔拉.齐康之女?”
云卿才放松的神经,又蓦地绷紧!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欺君乃是诛九族的大罪,如此她自己活不成,卫姑姑到头来也是难逃一死。
“奴婢……”
云卿百般想着脱身的法子,只感觉自己的咽喉已被架在刀刃上,她吞了口唾沫:“奴婢当时初见天颜,心生敬畏,脑子一时没转过来,就说错了话。”
“脑子没转过来,还知道学猫叫,还知道纠正塔塔拉氏身子康健?”
康熙帝一针见血,道破她的搪塞之语。
云卿一个头两个大,头疼这男人如此难招架,头埋得更低了。
她默了默:“学猫叫那会,奴婢尚且不知外面的人是万岁爷。纠正塔塔拉氏身子康健,是她平日会将此话挂在嘴边,印象过于深刻。”
康熙帝无声稍稍低头。少女一边苦巴巴皱着眉、一边又将眼睛转得滴溜圆的神色,被他瞧得清楚,莫名被取悦到。
“这么说来,合着是朕冤枉你了?”
“奴婢不敢,都是奴婢的错。”谁又敢叫他认错呢?
“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
康熙帝语气依旧高傲:“你先前在乾清宫待了一个月,与朕道出实情的机会还是有的,可见还是有意隐瞒。”他忽然话锋一转:“故而,此次你要双罪并罚。”
云卿:“……”
好嘛,合着说了这么半天,又绕回来了。
不过听他的意思,是只罚她一人,不会牵连卫姑姑等人,云卿还是喜闻乐见的。
“奴婢任凭……”
“皇阿玛开恩,您饶了云卿这一次吧。”
忽然这时,仅有半人高的小奶团子疾步走过来,朝康熙帝恭敬拱手行礼,“她也是为着回来伺候儿臣才犯了错,您念在她一份忠心,就饶了她吧。”
因着胤礽忽然跑出来,梁九功等人担心地都往前跟了几步,将这话听进去,暗道不妙。
心说太子殿下您还不如不求情呢,那句“她也是为着回来伺候儿臣”可不是往万岁爷心窝子上扎么?
果然,康熙帝脸色更黑了,偏有些事又跟五岁儿子说不上,只得怒喝瑞景轩的人:“朕养着你们一帮狗奴才做什么吃的,大半夜的,竟让太子穿着单衣就跑了出来?”
吓得众人当即跪到一片。
紧接着一个中年女人就慌忙小跑上前,一边念叨着“奴婢该死”,一边将手里厚实披风裹在胤礽身上。
云卿感动胤礽顾不得穿外衣就冒风出来为她求情,见他穿暖和了,才有心思打量起旁边的女人。
凌嬷嬷今年三十出头,能被当选为奶嬷嬷自是体态丰腴。一张圆圆的脸显得人亲近随和,很容易被人信赖,尤其是被她从小看顾到大的胤礽。
思及此,突然觉得回乾清宫也不是百害无一利,至少能防着些凌嬷嬷。
云卿打量凌嬷嬷的这会,康熙帝心里也有了成算,“既然太子发了话,朕姑且绕你一次。但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若想回乾清宫侍奉太子,就先在承乾宫内提铃三日,以观后效。”
时下房屋楼宇多是木质,尤其是紫禁城这么大的宅院,很容易走水失火。为此特意设置提铃一职,从日落至拂晓定时摇铃,以示太平无事。
但因着是在夜间,自古都是男子太监担任此差事。
女子提铃,还是破天荒头一次。
一旁的梁九功,眼观鼻鼻观心,万岁爷怕又是在跟卫丫头耍孩子气了。
这卫丫头也是个倔脾气的,非要说回乾清宫是伺候太子的,这太子是高兴了,万岁爷心里定是不舒坦的。
好嘛,父子俩争一个,结果当老子的没争过儿子……
梁九功心疼云卿这几个月的遭遇,但也知想劝她改口是不可能的,只得厚着老脸提议:“万岁爷,如今秋日天凉,云卿姑娘一个女子大半夜提铃难免冻着。若不然就罚她值前半夜,三日改作六日,您瞧着呢?”
好不容易将人给逼回来,若冻出个好歹来,他就不信万岁爷会不在乎。
闻言,胤礽也跟着重重点头,水汪汪大眼满是期待地瞧着自家皇阿玛,胳膊肘往外拐的小模样可爱又气人。
康熙帝气极反笑,瞪了眼云卿,“你倒是个能耐的。”
将他身边人一个个都哄住了,唯独……
“奴婢谢万岁爷恩典。”
不能辜负胤礽、梁九功帮她求情,云卿知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不等康熙帝亲口应下,就偷换概念地忙出声谢恩。
“哼。”康熙帝冷哼一声,没拆穿她那点小心思,站起身准备离开,“起来吧。”
总归她人回了乾清宫,以后收拾的法子多的是。
万岁爷开了金口,众人皆大欢喜。
云卿谢恩后,缓缓站起来。
可是她跪了太久,整个小腿都是又冷又麻木的没了知觉,一个没注意,人不由往前栽了过去——
啊!
云卿惊得睁大双眼,几乎出于本能想抓住身旁的东西,然而只有一位康熙帝……
她心尖一颤,蓦地调转方向,闭紧双眼认命地准备摔下去。
这时,腰间意外出现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稳稳揽住她腰身,将她整个人带入一片温热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