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主殿这里烧得是上等的红罗炭, 屋子里暖意融融。而奴才们的房里,烧得都是黑炭,连银碳都比不得, 不够暖和还呛人。
康熙帝拥着温软佳人,一起躺下来。
真切地感受着怀里起伏的娇躯,心也被添得满满的。
从此, 她是属于他的了。
然而,这般夫妻间的亲昵,让云卿愈发无所适从。
她无比希望能早些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让她无法面对的地方,以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男人, “可是,万岁爷……”
“卫云卿, 你是还有力气折腾……是么?”
康熙帝如何瞧不出她的顾虑与心思,有些不悦地威胁道。
他一手支起身子,一手轻挑她下颌,锐利的丹凤眼定定凝着她。
就好似伺机而动的猛虎,但凡她表现出一点讯号,他便会立即扑上来,狠狠地纠缠上她。
云卿被他看得脸颊发烫,手指打颤。
那双深邃黑眸里,似有幽幽欲色,燃烧而起,散发出灼灼热意。
只对视一眼,她就败下阵来,不敢再多说一个字,默默转过身去。
男人没有再为难的意思,重新躺下,从身后拥上来。
炽热的胸膛,坚实的心跳声,是一种浓烈的清晰,清晰得提醒着她,两人如今的关系已发生了质的改变。
她背叛了那个温柔呵护自己的夫君,躺在了他皇父的龙床上,做着夫妻间才有的亲密事。
密如深海的龙涎香气,在这一切无孔不入地侵袭着大脑,云卿只觉自己坠入了深海,怎么努力也上不了岸了……
康熙帝察觉到什么的时候,云卿已经整个人缩进了被子里。
看似悄无声息,实则浑身都在轻颤着。
隐隐约约的啜泣声传来,像是小猫儿叫一般,断断续续的。
那样一股哀伤,是浓重而压抑的。
康熙帝想起身查看,但也大抵猜得出缘由。
她先是自请回浣衣局,如今又想回下人住的角房,无非就是不愿要名分,自欺欺人地打量着,有朝一日还能离宫去。
思及雨季治理洪涝,一向是堵不如疏,疏不如引。
他顿了顿,没有出声,索性帮她掖好被角,由着她肆意泪流。
直到眼泪流干了,啜泣声渐渐不再,他才起身抬手,越过她从床头小几上拿过帕子,再度为她擦拭泪痕。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手劲掌握得还算恰当,不过她本已哭得满脸通红。
“卿卿,朕到底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他额头抵上她的,用尽那仅有的一点铁汉柔情,耐着性子问道。
无奈的语气,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坐拥天下的帝王口中。
听得云卿心口一阵酸涩。
她抬眸迎上他的温柔目光,看见到了他微微低垂的眉眼,也看见了他眼睛里那个同样眉眼低垂的自己。
一对怨偶。
云卿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前世的事,本就是她一个人的纠葛,他并非知情者。若所有的事都站在他的立场来看,他没有做错什么,甚至在一次又一次迁就着她。
可偏偏前世的事,就是她的亲生经历,实实在在。
似是察觉到她的矛盾,男人稍稍来开两人距离,给了她喘息的空间,又适时打破沉默:“昨晚在慈宁宫,你说话办事皆是得体,很给朕长脸。但其实,朕并不需要这份脸面,尤其是以你受委屈为代价。”
说这话时,男人专注的眸光,略有几分受伤,“你从头尾都没有瞧朕一眼,是不相信朕会帮你么?”
被说中心思,云卿越发哑然,眸色微变。
康熙帝敏锐地捕捉到她的神色变化,心里了然,“云卿,你可以向朕求助的,朕必定会护你周全。”他轻叹了口气,“朕的心意,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总想装糊涂?”
再一次被说中,云卿的眼神又是一闪。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昨夜的事暂且不提,从他不惜龙体帮她挡滚烫茶水的时候,心里就再清楚不过了。又或者,在他压抑着欲望,也要遵守和她十五日之约的那个夜晚,她就没有那么恨他抗拒他了。
加上今夜的种种温情,身为后宫佳丽无数的帝王,真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甚至刚刚有些时候,他的体贴亲昵,她在前世都不曾领略过……
“所以云卿,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帝王最擅长洞察人心,康熙帝眼见她陷入思忖,开始动摇时,发起最后一次进攻。
一击即中。
“我其实……”
那一瞬,云卿的心差点破防。
可当对上男人一双讳莫如钜的黑眸,那由内而外散出来的帝王驾驭之气,云卿及时地拉回了理智,“奴婢其实没什么大的野心,就想过平平常常的小日子。只恳请万岁爷看在这……情分上,他日允许奴婢还回浣衣局当差。”
这话,无异于狠狠扇了帝王的脸,在虎口里拔牙。
“卫云卿,你胆敢跟朕出尔反尔?你今日但凡再多提一句浣衣局,朕就摘了整个浣衣局的脑袋!”
康熙帝最后一丝耐心耗尽,脸色冷了下来,怒声斥责道。
云卿被吓得一个激灵,整个人都清醒了,恭顺道:“奴婢不说了,万岁爷早些休息吧。”
摒除所有不该有的感性,两人又恢复到主仆的状态。
在他以一位帝王的口吻训斥时,她也及时换回一个奴婢该有的姿态。
那一瞬,云卿的心反而是轻松的。
因为这样,她就不会对他有任何亏欠感。
在他不惜屈尊降贵来哄她时,她却给不了任何承诺的亏欠感。
在他不经意向她敞开心扉时,她却要把心门关得紧紧的来藏住另一个人……
按照康熙帝的意愿,云卿低眉顺眼躺好,安安静静闭了上眼。
可她的做低伏小,让康熙帝越发不是滋味。
很明显的,很强烈的,两人好不容易热络起来的关系,又变回了从前。
明明她刚才吓得眼圈都红了,明明之前她会委屈地执拗地跟他目光对峙,如今,只有无情的顺从,无声的反抗。
他又把她推远了。
康熙帝烦躁地摩挲了下头顶,居高临下瞧着闭眼假寐的人,眉心越越来越紧。
心疼她,也气恼她。
怎的这么不知好歹?宁可回浣衣局当最低等卑贱的奴才,也不愿意侍候在他左右,哪怕他为她一次次破例!
情况不明朗时,康熙帝不喜欢贸然出手,索性也先止戈,和衣躺下。
屋内渐渐安静下来,但其实两人都没睡。
康熙帝养尊处优多年,大多都是独自安寝,早就不习惯睡觉时旁边有人。偶尔到各宫主位那歇息,完事后,也是让她们去偏殿。
说起来,今夜还是他近些年来,头一次拥着枕边人入睡。
他有些不习惯,但不忍再折腾她,反正要不了多久就晨起了。
但静下来心来,才发觉,怀里的人也一直没入睡。
康熙帝悄无声息睁开眼,默默注视着她。
因为两人的身高差,她躺得要比他低几寸,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瞧见她的半边脸,和未阖上的右眼,一颤一颤的卷翘长睫。
叫人很想看看,她究竟在想什么。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窗边透过来的一速微光,沿着罗汉床,一直散落在地上。
昭示着这一夜繁杂的结束,新的一日即将开启。
云卿不经意回想起了当年,她的父亲不慎被小人诬告,眼看就被那时的康熙爷治罪下狱,是夫君胤礽连着多日不眠不休地奔走查案,才终于为父亲洗刷冤屈。
父亲无罪释放那夜,胤礽一身疲惫地回来,拥着她倒头就睡了。
当时也是这样的寒冬凌晨,临近五更天。
有束微光照进房里,昭示着新的一天新的希望。
可如今……
云卿慢慢地,小心地回头去看,身侧的男人赫然已经换了一副面孔。
既熟悉,又陌生。
云卿又静静等了会,等男人彻底睡熟。趁着外面的宫人还没起来当值,拖着散了架的身子,强忍着回到了独居的角房。
紧绷的神经终于有短暂地放松,而后沉沉睡去。
可她不知,早在她抱着衣服躲到金龙闹海屏风后面时,床上的男人便已然睁眼。
今夜,注定不是一个不眠人。
……
云卿早起离开凌霄阁,这事是瞒不住梁九功的,当即就觉得不妙。
如他所料,五更进去伺候时,整个房里气压冷得渗人。
御前侍候的太监们,一个个都小心再小心,感觉多喘一口气都是错。
饶是如此,司衣太监在伺候康熙帝穿鞋时,因着动作慢了点,被一脚踹了出去。
打那起,今日当值的几人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
直到康熙帝走进太和殿,坐定到龙椅上的刹那,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行啦,让文武百官承受万岁爷的雷霆之怒去吧。
当日早朝,礼部侍郎、户部侍郎、骠骑大将军等人皆是被一顿狗血淋头地斥责。
尤其是骠骑大将军,不通文墨的武将,平日里刺头一个。
今日本来还想为自家母老虎争取个诰命,结果他越说家中夫人如何贤良、持家有方,康熙帝的脸色就越发阴沉。
直到早朝结束,这位骠骑大将军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触怒了龙颜。
一想到家里的母老虎还等着他消息呢,于是咬了咬牙,准备再去御前哭求一通。
结果半路被当值的李德全给拦下了,“将军,奴才斗胆同您说一句,万岁爷今日心情不佳,您还是改日再去求这个诰命吧。”
骠骑大将军虽然文墨不多,但脑子也不傻,李德全作为御前的人都如此说了,那他今日显然不适宜再去触霉头了,“多谢李谙达提点。”
“好说好说。”李德全笑眯眯地目送这位刺头离开。
心道,他哪里是想提点呐,分明是为避雷。
万一骠骑大将军的夫妻恩爱,再把万岁爷的火气给拱上来,等会引火烧身的可就是乾清宫这帮人了。
那还了得?
临近年关,康熙帝在御书房又和军务大臣们商议了一些边疆要事,转眼便到晌午。
梁九功补觉过后,过来替换走李德全。
他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大红袍,躬身进来请示:“万岁爷,您看今日午膳是在哪里进用?”
康熙帝接过青釉茶杯,眼前便不自由浮现出一抹青釉色身形。
他微微皱眉,又打开茶盖,结果里面的茶叶也是浓浓的青色……
“砰!”
康熙帝将茶杯重重掷在书案上,“梁九功,你如今越发会当差了。”
“奴才该死,万岁爷息怒。”
梁九功连忙跪下,他原本没指望自己这点小伎俩,能瞒过康熙帝的眼。
这套青釉色茶具,是特意一大早就命人翻找出来的,为着便是睹物思人。
“万岁爷,奴才们也是瞧着您心绪不佳,心里边都跟着着急。”
梁九功小心翼翼瞧着康熙帝的脸色,见他没有反感,继续道:“俗话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本没有隔夜的恩怨,有事说开便好。”
康熙帝沉脸静默半晌,就在梁九功担心会惹怒龙颜时,康熙帝淡漠出声:“午膳摆在朝晖堂。”
“嗻!”
梁九功随即躬身退出去,招呼早已安排好的轿撵,“都打起精神来,万岁爷摆驾乾清宫。”
只要两人一见面黏糊上了,自然就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届时万岁爷高兴了,大伙也都跟着轻松不是?
太和殿在乾清宫前面,康熙帝往日都从正门回去。
今日,梁九功特意叫人将御撵抬到西北侧的偏门,这样康熙帝回朝晖堂,中途正好经过云卿所住的角房。
按理说梁九功这是自作主张,但康熙帝亦是睁一只闭一只眼。
梁九功摸准自家主子心思,赶忙小跑着,提前去敲门:“云卿姑娘,万岁爷下朝了。”
然而晌午过半,角房屋门紧闭,半晌无人应答。
梁九功厚着老脸,上前笑呵呵道:“万岁爷,云卿姑娘许是昨个累着了,这会人还没起呢。”
“朕何时要过问她啦?”康熙帝冷下脸,“一个奴婢而矣,也值得朕上心?”
既然有些人自甘下贱,他成全她便是。
也叫她体会体会,一直为奴为婢,能不能过上所谓的平和小日子。
“是是是,瞧奴才这臭嘴,真该打。”
梁九功象征地朝嘴巴子上按了一巴掌。
谈话到这,他已对事情明了大半。
作为御前大总管,能被他称呼一句“云卿姑娘”,是官女子才能有的待遇。无异于在变相地问康熙帝,是否要给云卿抬位分。
而康熙爷一句“奴婢而矣”,也间接性告诉他,没有抬位分的打算。
这难道是真恼了卫丫头?
梁九功琢磨不透,明明昨晚两人缠缠绵绵到天亮,在净房洗浴时恨不得都是浓情蜜意的,怎么这会又……
“启禀万岁爷,承乾宫来报喜,说是乌雅答应遇喜了。”
忽然这时,御前侍卫来传话。
此时康熙帝正是站在云卿房门前不远处,他定定盯着紧闭的房门瞧了会,而后冷冷一笑:“好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