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如其然,孙儿酸涩的心里话,听得孝庄太皇太后终是软下心肠:“你且听听她自己的意愿吧。”
“云卿日后难以孕育皇嗣,这位分怕也难以再晋升。不若您老人家送佛送到西,再赏个封号。”
见孝庄太皇太后松口,康熙帝遂是乘胜追击:“以前,云卿在家中就常给她皇祖母推拿,技艺精湛。往后,朕也叫她多过来给您推拿推拿,松活筋骨,延年益寿。这般,朕还能再多孝敬您几十年。”
“你可住口吧!”
孝庄太皇太后气得不打一出来,指着康熙帝无处发作。
自己捧在手心里疼爱多年的孙儿,如今这胳膊肘拐得,都要拐到西天去了,“哀家没让你早早气死,已是谢天谢地。”
满宫贵人就没有一个有封号的,若是贵人再赐下封号,这待遇份例又与一宫主位的嫔,有何区别?
“启禀万岁爷、太皇太后,云卿姑娘来了。”
康熙帝还要再说什么,宫女这时来报,遂暂时止声。
……
宫女去小厨房时,汤药快要熬好,云卿便稍微迟了片刻才来。
她将熬好的汤药递给苏麻喇姑,而后面对康熙帝和孝庄太皇太后,恭敬地跪在窗前罗汉床不远处,“奴婢见过万岁爷,见过太皇太后。”
“起来回话。”康熙帝不假思索,“赐座。”
孝庄太皇太后更是没眼看。
“谢万岁爷。”
立即有宫女端来矮凳,云卿起身后,端坐好。
青釉色身形笔挺,仪态端坐雅致。目光谦恭地落在自己脚边,未直视圣颜。
康熙帝越瞧着越舒服,心里更是期待,等云卿换上贵人位分的各式锦袍,各种颜色,各种款式,外加各式花色簪子装点,定是叫人美不胜收。
岂料,孝庄太皇太后很快打碎这份美好。
“丫头,皇帝说要赏你个位分,哀家却有意将你留在慈宁宫,你自己选吧。”
云卿闻言,眸光一晃。
虽是孝庄太皇太后问话,但她不自觉抬眼瞧向康熙帝,对方正目光柔和地望着她。
云卿不自然地别开眼,没有底气与之对视。
她明白他的意思,因着今日钱常在和乌雅氏以位分压人,所以他今日便给她提位分,向满宫宣告,他要给她撑腰。
而且,这个位分应是不低的,以至于太皇太后都会松口,愿意留她在慈宁宫作为交换。
可越是位分不低,越说明他的用心,叫她拒绝起来,难以开口。
云卿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地攥紧衣摆,一时想不到合理措辞,可以名正言顺地拒绝他。
“云卿,你看着朕。”
康熙帝低沉嗓音响起,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小姑娘并没有他预期那般欣喜谢恩,甚至面容都不复平静,这让康熙帝的心不由一沉。
满心的欢喜,就这么被凉水,从头浇到脚底。
他知道她一直不愿侍君,所以等了她这么多日,磨了她这么多日,眼看两人关系越来越亲近,甚至今日她亦是主动寻他作靠山,他这才放心提起这茬。
可如今,她的反应,让他不安,也失望。
“万岁爷……”
云卿无奈抬眸,只与他对视一眼,便匆匆别开目光。
男人眼里的失望,和受伤,让她莫名地心慌意乱。
她起身跪下去,犹豫着道:“万岁爷,奴婢身子年前受过害,以后怕是不能再生育,实在是不配享受这份殊荣。”
“卫云卿,事到如今,朕只问你一句,”康熙帝无声握紧拳头,冷脸凝着她,“你应,还是不应?”
云卿樱唇轻启,又无力地合拢。
正如她的心门一般,开开合合,无所安定。
适才听到玉珠说及胤礽躲着她不敢出来相见,她的心都要碎了。
她更是倾向于留在慈宁宫的,之后设法再调去东边的毓庆宫,陪着胤礽伴他一起长大。
这是她自重生以来,最大的愿望。
哪怕是之后彻底失忆,也能变相填补前世的记忆空白,此生无憾。
可偏偏是今日提起这事。
且不说他主动给卫父阿布鼐升官职的事,他今日才毫无保留地相信她,庇佑她,甚至可能还是满心欢喜、信誓旦旦地设法说服孝庄太皇太后,结果她转头就当众落他脸面,定是要伤他极重的。
堂堂九五之尊的脸面,于公于私,她都不能伤。
可云卿的沉默,已然伤了康熙帝。
他的瞳色瞬间黯淡下去,怔了片刻,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而后深邃的眼眸里染上似笑非笑的了然。
为着在名分上不委屈她,他提前大半年就开始谋划,甚至不惜将敬爱多年的皇祖母都算计其中,可到头来,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
康熙帝站起身来,走下罗汉床的脚踏,路过云卿身边时,略有停顿。
他瞧都没有再瞧她,薄唇讥诮勾起:“卫云卿,你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说罢,抬脚款步走出慈宁宫正殿,一路头也不回。
“丫头,你当真不愿要这位分?”
孝庄太皇太后将自家孙子的难过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但云卿脸上的落寞与愧疚,也瞧得真真的。
孝庄太皇太后自问她作为过来人,竟也敲不动云卿为何会如此抉择。
“回太皇太后的话,奴婢是个福薄的。”云卿的声音里,无力与悲戚交汇,“既然命比纸薄,又如何能心比天高?”
她缓缓朝孝庄太皇太后叩首,“还望老祖宗您不嫌弃,留奴婢在慈宁宫侍奉,奴婢自当尽心竭力,以此来报答万岁爷……”她的唇颤了颤,“此前的恩典。”
孝庄太皇太后看向身侧,苏麻喇姑点点头,或许时间能冲淡康熙帝心知的情思。
孝庄太皇太后也是如此想,“哀家这身子骨一直不见好,你就暂且继续留下侍疾吧。”
“奴婢谢太皇太后恩典。”
云卿轻声应下。
她能感受到孝庄太皇太后作为皇祖母的无奈,以及对孙儿的爱护。
并没有点明将她直接调来慈宁宫,名义上,她还是同先前一样隶属乾清宫。这意味着,如果康熙帝一再坚持,孝庄太皇太后也不会强行留她。
日后,就看一个帝王的情谊,能持续多久吧。
……
接下来大半个月,康熙帝来慈宁宫的次数明显见少。
只有初一十五,按照惯例来请安。
云卿会刻意避开,他对她也是不闻不问,好似宫里再没有这么个人了。
众人面上瞧着,嘴上皆是什么都不提。
直到在夏天第一场雷雨的那日,御前脚程最快的李德全,大半夜冒着雨匆匆而来,敲开慈宁宫的大门。
“云卿姑娘,万岁爷召见你。”
第50章 互相折磨
大雨噼噼啪啪, 偶有惊雷滚滚。
云卿打着伞,随李德全走出慈宁宫,才得知:康熙帝病了。
“万岁爷这两日发了热, 药是按顿吃着, 但胃口一直不好。太医在药方里加了开胃药材,也不顶用。今日晚间,更是滴米未进。”李德全焦灼道:“御前的人劝了又劝,实在没辙, 师父这才让我来惊扰你。”
听到康熙帝滴米未进,云卿脸色倏地一变。
那日的事,竟是将他伤得这般深?毕竟……是那般满心期待。
身为天子,被人搅了兴致, 本可以有千千万万种法子作践那人出气。
可他都病成这般,都未迁怒于她, 而是这般堵在心里,伤及自己龙体。
云卿的心中一阵钝痛,顾不得雨水打湿肩头, 不由加快脚步。
那夜的雨纷纷,路上行人,仿若欲断魂。
云卿步履匆匆, 将原本一刻钟的路程,缩短至小半盏茶的功夫。
因为是瞒住康熙帝将她请来的,众人是从乾清宫后头偏门进入。
然而一进到这熟悉院子, 云卿有些望而却步。
进门正对面就是瑞景轩,此时屋里已熄了灯, 黑漆漆一片,叫人看得心口发闷。
胤礽还那么小, 总是懂事得叫人心疼,更需要有人陪伴与照顾。
如果她今日主动去了御前,以后想再设法调去毓庆宫,恐怕难上加难。
那一瞬,好似有两只大手,在撕扯着云卿的灵魂,叫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两厢折中,云卿放下伞,顾不得衣物湿透,转身进了小厨房。
没人知晓康熙帝的进食喜好,云卿遂做了些可口开胃的饭菜。还有两人初次在乾清宫见面时,他一口气喝下小半碗的红豆薏米粥。正好夏季雨水多,能除湿健体。
梁九功原本在御前侍奉笔墨,虽是生了病,但康熙帝像是在跟谁较劲似的,依旧熬夜批折子。
得知云卿这位救苦救难的活菩萨给请来了,梁九功寻个由头,来到小厨房。
“丫头,你跟杂家透个底,你这心里咋想的?”
梁九功瞧着云卿费心费力地准备膳食,就知道她也不是一点不在乎康熙帝,“万岁爷对你的心思,大伙都瞧在眼里。你对万岁爷的感情,也不是全然没有。怎得放着好好的主子不当,非要两个人这么……这么互相折磨?”
“谙达,我的事……说来话长。”
云卿咬了咬唇,不便多说,利落地将各式菜肴精致装盘,双手递给梁九功。
“谙达,今日的事谢谢您。”
冒着假传圣旨的风险,将她从慈宁宫叫来,云卿理解梁九功的良苦用心。
康熙帝是为着她的事,而过分牵动心绪,影响龙体。一来,她有必要过来尽力作出弥补,二来,又不能叫慈宁宫的人知晓。否则她就是伺候得当,孝庄太皇太后也定然不会待见她。
“既然这其中道理你都懂,那就自己端进去。”梁九功坚决不抬手接食盒,“那么大个御膳房摆在那,万岁爷缺的当真是这点子菜吗?”
“丫头啊,你是不知道,那日他在慈宁宫,为你跟太皇太后说了多少好话。这么多年,祖孙俩还是头一次闹脸红。寻常家的老爷都不一定能对你到这份上,更何况万岁爷还是当朝天子。万岁爷这次是真的伤到心了。”
“能说的杂家都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留下这么一句,梁九功无奈摇摇头,转身离去。
屋外的雨,越来越大,泛起的白雾渐渐笼罩住他佝偻的背影,也模糊了云卿的思绪。
梁九功的话,云卿此前就已猜到七八分,并不意外。
但亲耳听到他说完,心里总是像有什么搅合地不成样子。
诚如梁九功所言,康熙帝对她的好,已然超出帝王的宠幸。即便是寻常府中的老爷,对待正妻,都不一定会如此违抗长辈。
要说心里不感动,那是自欺欺人。
听到他没有胃口,心疼之情也是油然而生。
可帝王的宠爱又能持续多久呢,原本圣宠的宜嫔如今也要因她暂避锋芒,前世康熙帝的薄情她更是亲身经历……在康熙帝面前,云卿总是欠缺了些安全感。
尤其她日后极有可能丧失记忆,面对这么强占有欲的帝王,何其危险。
彷徨良久,云卿终是狠下心肠,撑伞离开乾清宫。
胤礽年纪还那么小,更需要人照顾,她还是决意按照原计划调去毓庆宫。如果这一世她注定要辜负一个人,只能是康熙帝了。
如果可以,任何弥补他的法子,她都愿意去做,哪怕豁出性命。但只要不是侍寝……
“云卿姑娘,万岁爷有请。”
突然这时,一个穿夜行衣的少年悄然出现,拦住云卿的去路。
云卿后来得知,这是康熙帝的暗卫。
原来,她和梁九功私下里做的这一切,都未曾逃过康熙帝的眼睛。
云卿从未如此真切的感受过,那个曾与她温柔调笑的男人,是在如何将所有人,都尽握在股掌之中……
……
“脱。”
云卿走进凌霄阁后,御前的侍从便退了下去。
低头批阅奏折的康熙帝,眼帘都未抬一下,直接冷声道出一个字。
云卿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看向他。
“自己脱,还是叫人给你脱?”
男人冷酷的侧脸,线条紧绷,下颌线冷冽如刀,渭泾分明。
一如将两人的多日关系,生生砍出一道尖锐无比的分水岭。
云卿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万岁爷,您……”
“来人。”康熙帝直接扬声打断她。
梁九功和李德全师父刚刚就被拉到后院打板子,这会进来的是个脸生的小太监,“万岁爷,您有何时吩咐?”
康熙帝面无表情地指着云卿,“你给她把衣服脱……”
“奴婢自己来。”
云卿的脸色,亦是冷下去,淡漠地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