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原本三尺宽的距离,缩直一尺。
偏殿里今日燃的应是檀香,厚重的木质香感弥散至云卿周身,不请自来。
云卿的余光瞥了眼香气源头,顾及有外人在,也不好有所反应,只能装作没看见。
康熙帝不着痕迹挑了下眉梢,脸色显而易见地好转。
两人明明没有说一句话,但恰似无声胜有声。
准备陈述线索的僖妃,原本应是全场焦点,眼下倒显得可有可无,甚至多余。
到底是钮祜禄氏大族出身,从小练就深厚的积淀,让她很好掩埋好内心反应。
僖妃笑盈盈依旧:“嫔妾也是昨夜偶然回忆起,出发来畅春园之前,嫔妾曾去拜见贵妃娘娘。恰是在殿门口,听到贵妃娘娘与乌雅答应在闲谈。”
“她们说,下药的时辰,得跟捉拿的时辰配合好,这样两个才能一个都跑不掉。”
听完这番话,康熙帝并未有太大意外。只是摸索着碧玺佛珠的手,悄然顿住。
僖妃拿不定他的心思,只好打着圆场,若有似无地找补:“嫔妾当时也未多想,许是捉拿承乾宫的老鼠也说不定。”
但自打年三十那日的事,满宫的人都知道佟贵妃和乌雅氏与云卿的不对付。
结下的梁子,一时半会定是解不开的。
故而,即便僖妃不用有意引导,旁人亦是会将两件事联系到一处。
正如康熙帝,没有过多反应,本身也是一种反应。
云卿和宜嫔无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有了僖妃的一番话,此次佟贵妃和乌雅氏,才真是一个都跑不掉。
“僖妃娘娘这般说,倒是叫嫔妾也想起一宗事。说起来,这次在畅春园负责后厨采办的,正是乌雅答应的父亲。”
宜嫔顺着僖妃的话,不经意提及一句:“初来畅春园当日,他还曾来向嫔妾回禀过事务。”
……
康熙帝当时虽然未表现出什么,但事后还是命人秘密审讯了乌雅氏的父亲。
杀头之罪,乌雅·威武起初自然咬死不肯承认。
梁九功便着人重刑拷打了他的几名心腹,最后在一名软骨头的嘴里挖出了东西。
原本给宜嫔下药的那个人,云卿那位表亲卫鹃的表哥,正是被乌雅·威武花重金收买。
由此,僖妃的那番话已被证实一二。
这起阴谋案件,正式将佟贵妃和乌雅氏牵扯其中。
她俩亦是不可能顺利就范,康熙帝下旨先将两人禁足在承乾宫内,等他回宫后再行审问。
新的问题,接踵而至。
佟贵妃原是在宫里坐镇,暂为执掌六宫大权,如今本身犯下罪过,自然被剥除资格。
但宫里剩下的其余妃嫔,最高也不过贵人位分,没资格胜任这一职权。
考量着僖妃此次献言有功,康熙帝略是斟酌,着僖妃先行回宫,执掌六宫事宜。
耐人寻味的是,旨意里并未提及“暂代”等字眼。
……
僖妃回宫那日,望着马车后面,变得越来越渺小的畅春园,脸上并没有过多惆怅。
“娘娘,这下畅春园里,岂不是更成为卫氏的天下了?”贴身宫女比她还忧心。
倚着车窗,僖妃付之一笑:“我晚她一步入宫,已然失去与万岁爷风花雪月的先机。那便要把权力,牢牢抓在手里,方为上策。”
“奴婢好像明白了。”
贴身宫女思忖半晌,才回过味来:“您之所以等到事发三日后,才向万岁爷谏言,是在做两手打算!”
“不错。”
僖妃淡淡勾唇。
自打那日不经意听到佟贵妃和乌雅氏的对话,她便猜出她们要对付卫氏。
只是入宫岁月不长,迟迟未猜出另外一人是谁。
直到那日宜嫔被人下毒暗害,在朱雀楼里,礼贵人又一个劲劝卫氏早些回去歇着,僖妃便猜出一二。
担心礼贵人表现得太刻意,让卫氏察觉到什么,她便主动招呼礼贵人离开。
而螳螂捕蝉,刘常在就是剩余那只黄雀。
早在听到佟贵妃和乌雅氏的对话后,她就派人暗中留意承乾宫的动静,顺藤摸瓜发现,在储秀宫一向深居简出的刘常在,竟在天黑后曾到过承乾宫。
再之后,刘常在就开始假装不经意地接近卫氏……
“果然爱新觉罗家出情种,继先前故去的宸妃和董鄂妃,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迎来一位良妃了。”
再是想不在意,尊贵的钮祜禄世家小姐,被一位辛者库出身之人比下去,僖妃面色不免露出一丝惆怅。
她等了三日,等来的是——卫氏不仅没失宠,反而住进宁光殿。
就知道此次卫氏是扳不倒了,既然如此,那就反过来扳倒佟贵妃和乌雅氏。
乌雅氏于她而言,不过是顺带,除去佟贵妃这个强有力的对手,她僖妃才能真正将六宫大权收入囊中。
原也不打算这么快就锋芒毕露,但机会都送到手边,自然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之前安排去朱雀楼报信的人,可是处理彻底了?”
僖妃怡然自得地欣赏着马车外的沿路风景,笑容妩媚动人,但嗓音却是冷冰冰,暗藏杀机。
“娘娘放心,当晚就送走了,再三叮嘱务必出京后再动手。”宫女对于僖妃的神色,习以为常:“人手都是从咱钮祜禄府里选的,办事皆是妥帖牢靠。”
“如此甚好。”
僖妃满意颔首。
二人谈及的,正是那晚误导奉书去观荷小筑扑了空、耽搁给云卿作证的小太监。
……
僖妃回宫,云卿等人照常留在畅春园。
原本前些日子不怎么进主殿的康熙帝,这几日除了必要的会见大臣之事,其余时候都会在主殿待着。
要么批阅奏折,要么看看闲书,除了孝庄太皇太后,谁来请都请不动。
云卿还不太想与他共处一室,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别扭,偏是他扣着不放人。
“万岁爷,嫔妾身子也算是大好了,不好在此处一直打搅您……”
“不打搅。”康熙帝脱口便道。
“嫔妾一直在此,恐是会妨碍其他娘娘们过来陪伴万岁爷。”
“如此,你打量着要如何补偿朕?”
他话语看似含蓄,但目光直白灼灼,不经意间便叫空气里弥漫起似有若无的缠绵悱恻意味。
“……”
云卿香腮一下子蜷起别样的红,抿唇不再理他。
脸皮比不过,嘴巴也说不过,只得无奈坐回去,在床边随意打些络子,借机不用与他主动攀谈。
可每每抬头喝茶时,便会瞧见康熙帝在无声打量着她。
他倒也不说什么,就一直定定地瞧着,神色偶尔怅然,偶尔复杂。
有些反常。
再反常的是,这两日来给云卿号脉的太医,由两个变作四个。
不知是否心虚的缘故,云卿总感觉,康熙帝发现她患有多忘症的秘密。
可他对此只字未提,她也不能主动将底牌掀开给他瞧。
云卿很想将玉珠叫来问一问,偏偏某位男人义正言辞吃味:“你那般看重她,朕便瞧着她越发不顺眼。”
云卿:“……”
最为致命的是,她这些日子后脑时不时便会伴有刺痛失忆,为着不露马脚,她只能借着身子不适的由头,大多时候躺在床上昏睡。
幸好那安胎汤药里加有安神的药材,倒也显得一切情有可原。
其实云卿不知道,每每她睡去,康熙帝总会放下手里繁杂的事务,静静陪在她身边。
有时会动作轻柔地将她揽入怀里,有时会用温热指腹抚平她梦里的眉头紧皱,有时会情难自禁地在她弯起的唇角处,像是加盖印章一般地,印下一道香吻。
联想起她喊他“夫君”那两次的反常,尤其是那晚她跪在地上质问他时的受伤神色,纵使康熙帝再有一颗帝王的冷硬心肠,如今心里也是一抽一抽地疼。
偏偏她再不肯信任他,不论这两日怎么旁敲侧击地暗示,她始终三缄其口。
心疼云卿的遭遇,康熙帝也不想过分逼迫她,只将太医院医术最为精湛的太医,连夜调来畅春园,暗中商议治疗之策。
诚然,她失忆时依赖他的娇软模样,让他爱不释手。
但他爱重她,便是完完整整的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她。
于是两人虽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各怀心思。
第59章 打掉孩子
康熙帝连日陪同, 一点一滴的细节感动,让云卿越发不好下定决心,是否打掉腹中骨肉。
直到那夜, 小太监匆匆来报:“启禀万岁爷, 太子殿下中暑昏厥了。”
当时康熙帝还在处理政务,云卿已经先一步和衣躺下。
听到胤礽中暑,云卿登即坐起身,心也一道立起。
“你歇着, 朕过去瞧瞧。”
康熙帝亦是忧心,放下手中政务,起身款步向外走。没料到,本应该已经睡熟的云卿, 这会竟是起身穿上青云蜀锦外衣,疾步跟在他身后。
“万岁爷, 嫔妾想同您一道去。”
云卿忧心忡忡。
“你如今身子弱,得多卧床休养,不宜操心。”康熙帝摆手叫梁九功先过去, 自己则拉着云卿往回走,耐着性子哄道:“等那边无碍了,朕立即派人来告知你。”
康熙帝只当云卿此前与胤礽主仆一场, 并未察觉异样。
“不,嫔妾要去。”
一向性子温和懂事的云卿,此刻甚是坚持地拉着康熙帝的衣袖, 不肯松手:“嫔妾身子已无大碍,万岁爷不必担忧。倒是太子殿下, 他还那么小,也不知能不能经受得住?”
她眉眼焦灼, 浑身都萦绕着躁色,似乎比自己生病还忧虑。
“那就早去早回,一旦胤礽那边无碍,你便要立即回来歇息。”
康熙帝终是叹口气,做出让步。
虽是夏夜,但仍是谨慎地给云卿披上五色织锦披风,系绳结的动作仔细认真,上下环视一遍,确保不会受凉,才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宽厚粗粝的掌心,暖意融融。
以云卿如今贵人的品阶,原是没有资格做坐撵。
但康熙帝生怕她磕着碰着,也想快些去瞧胤礽,索性打横抱起她坐上御撵。
见状,御前的人赶忙纷纷垂下谋,生怕自己瞧见不该看的,回头被剜去眼珠子。
“……万岁爷,这不合规矩。”
忽然落入男人五爪金龙冕服的怀里,云卿先是一惊,而后下意识瞧了瞧周遭十几号侍卫侍从,嗓音不自觉浸出几分羞赧。
“事急从权。”康熙帝语气不容置喙:“起驾。”
“嗻。”
想到胤礽还在昏迷着,云卿终是暂且放下礼仪规矩。
今夜有月,爬上柳梢,明亮耀眼。只是并非初一十五,下弦月不圆满的残缺,清晰可见。
……
胤礽如今住在畅春园的存兮堂。
这会数名太医已连夜赶过来,有人诊脉,有人开药,有人用凉帕子给胤礽降温,还有人为其刺破指腹,放血泄火。
原本宽敞的屋子,众人忙做一团,显得有些拥挤,无形之中加重烦躁。
云卿随康熙帝赶到时,胤礽尚未苏醒。
“微臣参见万岁爷,参见良贵人。”
太医和太监们,纷纷跪了一地。
“免礼,继续做你们的事。”
康熙帝越过众人,大步走到胤礽床边,抬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不由蹙眉,“怎得还是这般烫?”
为首的太医慌忙上前,躬身禀告:“回万岁爷的话,如今太子殿下的高热已降下去大半,已转为普通发热,只待喝下汤药,不消一个时辰,便能清火去热。”
康熙帝眉心略有舒展,但神色依旧凝重:“全力去办,务必尽快退热。”
“嗻,微臣谨遵圣喻。”
一众太医和太监,再度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
与此同时,云卿业来到床前,瞧着胤礽因发热而烧红的小脸,以及干瘪唇瓣上起的白皮,心疼地她唇瓣也失去血色。
“我来。”
云卿接过小禄子手里的帕子,轻轻为胤礽擦拭着手脚。
康熙帝不忍她操劳,劝道:“让奴才们来,你别累着了。”
“无碍,嫔妾……”
“云卿……云卿你不要走……”
忽然这时,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奶团子,似是闻到熟悉的馨香味道,凭本能攥住云卿的手,“……不要走……好不好……”
他重复数次,语语充满着浓重的思念。
云卿整个人,猛地被定住。
眸色先是震惊一片,而后轻颤了颤,不受控制地氤氲起雾。
“……好,我不走。”
她轻柔地哄着,“我就在这陪着你,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