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话说得很好,“男人至死是少年”,他们确实从出生到下葬都保持了一贯的无知,生命结束了都不知道这一生到底活了个什么。但这不能怪他们,我一直认为这是一种染色体上的缺陷。他们缺乏与真实世界和大自然灵性又感性的共感,所以他们在人世间走的这一遭注定无趣、灰白且匆匆。
但福宝是不一样的。
和他在一起的这一个多星期里,我时常会被福宝的心思细腻所感动。他会在我们散步的时候突然将与我十指紧扣的手握得更紧,说,秧秧,我们以后要一起去巴黎奥斯曼大街102 号;他曾睫毛颤动地躺在我的腿上,手指沿着沙发旁的绿色龟背竹的叶片边缘划触,说,它在叶片裂开的时候会不会其实是很痛的,但它没办法告诉我们,我们以为它没感觉,还欣赏它的疼痛;他会在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突然将我抱得更紧,说,还没天亮,真好,真希望时间能永远停在这里……
我看了看四周,黄昏不知何时已经过去,夜晚悄悄地弥漫了整个房间。夜还未深,但这半黑不黑的天最显寂寥,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蓝灰色滤镜,看着就嫌垂然萧索。窗口电线杆上捆绑着的纵横的黑线将天空和远山分割成块状,没有飞鸟,没有人声,亦没有车流。
我突然生出了一股恐惧,好似我是宇宙中的最后一个人,全世界都已经将我抛弃,留我孤零零地消亡在这如蛇的皮肤般冰冷的黑暗里。骤然在脚底生根并迅猛地要肆虐全身的孤独感使我霎时间喘不上起来,我惊慌地起身,拿了车钥匙,迫不及待地要逃向福宝家。
我需要闻到他那茉莉香水的味道。就算他并不在,今夜我也要躺在他的床上,躺在沾染了他的气息的被子里,才有一丝丝可能得以安眠。
开着车,我用限速允许的最高速度冲向了福宝的家。我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迫不及待,每过两三秒便要瞥一眼谷歌地图上的距目的地剩余计时,恨不得一瞬间便能移动到那个能使我得到平静和安宁的地方。我频频超车,期间还有一个白人男性不满地从车窗里冲我咒骂了一句什么,我对他视而不见。
此时此刻,我的脑子里只剩下对福宝的思念。即使这种思念只能落在我躺进有他气息的被子上,那也足以让我感受到无与伦比的幸福。
我后悔昨天甚至今天都还在那样猜忌我的爱人,我拿自己的恐惧去怀疑他,把我背负的包袱强加在他的身上。他体贴、细腻、毫无保留,我却猜疑、疏离、心思松动。好似抱着一种赎罪的心态,我将车开得越来越快。在等最后一个红绿灯时,我已经打算好在躺进他被子里的时候给他打去一个视频电话,就算这会影响他的拍摄工作也顾不得了。我想看着他的眼睛把一切担忧都告诉他,把我的全部心思都倒给他。
我们是共享对方灵魂的人,从这一秒开始,我不会再让任何嫌隙玷污这一切。
到福宝家楼下后,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找到停车位,倒进去停好之后,下车发现停得有些歪扭,超出了停车线。但顾不上那么多了,我抓起包就赶忙往福宝家跑去。
又路过了那个游泳池,想起了我们初吻的夜晚,这一切都让我的内心变得更为急切。我在心里默念着他家的房门密码:520227,二月七号是我的生日,520代表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了。这是他周一回家后特意为了我而修改的。很土,我知道,你可能都笑出声了,但对于我来说却是一种笨拙可爱的甜蜜。
待我终于一路小跑地冲到了那扇门前,迫不及待地输进密码,终于,我的一切紧张和期冀都有了落点,一门之隔的里面便是茉莉花的味道。我推开门——
扑面而来的薰衣草香味让我恍然。
我的爱人福宝,他骗我,他根本没有去什么森林公园拍作业,他明明就在家。
他正背对着门口跪坐在床上,赤身裸体,只着一条灰色的内裤,雪白的后背晃人眼睛。他摆出一个极其虔诚的姿势,肩膀上架着摄像机,口中喃喃着,太美了,我的宝,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人。那语气认真且诚挚,粗制滥造的电视剧台词一般的话语却被他说得情意绵绵,让人听了无法不为之动容。
他的面前横躺着着一个瘦削的女人,那是他的被摄对象。她身上穿着福宝的一件灰色大短袖,晃晃荡荡的布料将她衬得十分娇弱。听闻福宝的告白,她用细瘦的手臂支撑起身体,将小巧精致的脸庞送到福宝面前。福宝向前倾去,温柔地在她的嘴唇上落下一个亲吻,她看着他,露出幸福洋溢的笑容。
那女人不是别人,就是李菲菲。
第28章 第十七章欢迎来到我的荒谬人生
如果不是出了这事,我都不知道自己的腿脚有那么利索。
那场景我只看了一眼,便立马感受到眼睛一阵刺痛,移开目光后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即便如此,那不堪入目的画面还是顽固地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无论我怎么眨眼、挤眼睛、甚至闭上眼睛,都还是能从红彤彤的眼肉上看见那一幕的映像,好似加了一层血色滤镜般使那画面更为触目惊心。
我恨不得把眼睛挖出来丢掉。
福宝的皮肤很白。上周六晚我们一起看《布达佩斯大饭店》,电影里有幅叫做《男孩与苹果》的画,被大堂经理形容为“男孩的皮肤如牛奶一般”。当时我摩挲着福宝如白玉般无暇的后背,觉得这个比喻用在他身上也不失恰当。那时的我从未想过,福宝的白皮肤有一天会成为刺伤我眼睛的元素。
在福宝不大的房间里,他掩着窗帘,却留了一条缝隙方便一线阳光透进来。那顽皮的阳光不偏不倚,将将照在福宝白皙的后背和李菲菲纤细的双腿上——李菲菲穿着福宝的一件宽大的灰色短袖,除此之外未着丝缕,露出来的皮肤也是细腻白嫩的。好一双玲珑易碎的璧人,他们好似两枚玻璃制成的精致娃娃,晶莹剔透,相比之下我这个闯入者竟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且污浊不堪。
我一边跑一边下楼梯,不光想逃离这个地方,也想逃离脑海里的那个画面。但无论我跑得有多快,他们亲吻的一幕仍然在眼前挥之不去。李菲菲素面朝天,微笑的样子烂漫而天真,是没有被生活欺侮过的样子。我并未看见福宝的脸,但从他弯下的腰身和撩她头发的动作里便能看出他吻她的样子有多深情。我熟悉的那双嘴唇吻着另一个女人,而那女人我也熟悉得很。
我的胃里泛起一阵恶心,一股酸水猛然冲到喉咙口。我停下脚步,蹲在一旁的草丛里呕吐了起来。
写完大纲便急着来到福宝家里,我一整天都没吃过东西,胃里空空,除了酸水之外什么也吐不出来。我愤然站起,起身过猛使得我的头脑眩晕、眼冒金星。一切太过荒谬,我一时间无法相信事情的真实性,甚至萌生了掉头回去看看刚才是不是看错了的想法。我伸出两根手指,在身上又掐又拧,才确认了那不是梦魇。
平日里我是个反应很快的人,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或事,我都能迅速地找到能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的选择并恰如其分地做出合适的反应。此刻我的理智却已经全面断线,即使只是和你讲述这件事情,我都花费了十二分的力气。而且我并不知道现在的自己该何 去何从,凭着身体的惯性,我向停在楼下的我的车走去。走近一看,挡风玻璃上夹着一张红白色的纸张,我被开罚单了。
“真是祸不单行呀!”我哑然失笑,竟然将这句自嘲的话说出了声。如果我的人生是一部电影,那观众们看见这一幕肯定要笑掉大牙了。我好像一个磁铁,这世上所有可悲、可鄙、丑陋、狗血的事情都会被我吸引过来,给我人生的可笑程度添砖加瓦。我曾经以为遇见福宝后运气有了好转,谁知道我的命运只是憋了大招,变得比往常更加有幽默感了而已。
我的命运啊,这次你实在是玩过火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进车里的。浑浑噩噩地开车回家,路上手机在震个不停,用脚指甲盖想也知道是谁。我只觉得全身无力,连去关机的力气都没有,只想赶紧回到被窝里,把自己包裹进无边际的黑暗中,假装一切都不曾发生。
到家时,我从未如此后悔为了追求高级感选了这个白色的房子,并且用白色的家具去填充它,以至于此时此刻它是如此冰冷且陌生。房间如此之白,白得像福宝裸露的后背,白得如一方完美的荧幕,福宝和李菲菲亲吻的画面得以在其上清晰地播放。我闭上眼睛逃进里屋,把自己卷进被子中,拿出手机准备关机,却发现来电的并不是那两个人之一,而是托比。
原来在我开车去福宝家的时候,托比发来过信息,说今晚有个酒吧在组织“知识竞猜夜(Trivia Night)”,他们小队里有一个人临时不能出席,问我愿不愿意去凑个人头。我一直没有回信息,他又急着要一个答复,于是便给我打来了电话。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回复他说今天晚上要准备明天上课的事情,就先不出去了,下次再约。信息发完,我把手机关机之后扔进了床头柜里。我突然很害怕,害怕任何人找我,害怕这个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
我用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都紧紧包裹住,在黑暗之中循环呼吸着自己吐出的灼热废气,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甚至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当你的养母睡了你的男朋友之后,你该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日子?我并没有见过这种先例,心下茫然。
李菲菲很快便回来了,我在被子里躺了不过十分钟,便听到了有人开门的声音。她的脚步声一如既往地很轻,但这次却一下下地敲击着我的耳鼓膜。那哒哒的声音由远到近,我感到越来越恐惧,好像正在靠近我的床的不是李菲菲而是什么冤鬼一样。虽然害怕,但是我竟然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终于,她的脚步声停在了我的床前。
“我们谈谈吧。”她的声音很平静,“他没来,我们单独谈谈。”
我的心里瞬时涌上一股怒火,前一秒我还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说来奇怪,和我的男友睡觉的人是她,心中充满羞愧的却是我。但当听到她平静得像风和日丽天气下的湖面般的声音时,我就再也没有什么不敢面对的了。这个女人,她睡了养女的男朋友,竟然一点歉疚和悔意都没有,说起话来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理直气壮。
我使劲把蒙着头的被子掀开,凉丝丝的空气瞬时包围了全身。面前站着李菲菲,她穿着那条很宝贝的淡紫色勾花白蕾丝长裙。这条裙子是她的最爱,好像是花了几万块钱买的,和夏浚译出去过重大节日的时候经常会穿。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为了福宝穿上,是在庆祝什么吗?今天是他们的什么重大节日?是正式在一起的日子?还是说她对福宝重视到了连一次普通的见面都要翻出这条裙子才觉得诚意足够的程度?我一时间有些诧异,弄不懂这背后的意思,眼里的仇恨还来不及褪去,就又添了一笔新的疑惑。我神情复杂地看向她。
这一下才看清了她的脸——比起刚来时那个憔悴得形容枯槁、灰头土脸的她,面前的这个李菲菲简直美出了新高度。她不施粉黛,纤纤然站在那里,皮肤莹润饱满得如同汁水丰富的嫩梨。她两颗水亮亮的杏仁眼看着我,瞳仁是温柔的棕色,如同一只无辜的小鹿。
我一时失语,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
见我只是怔怔地望着她,李菲菲率先开口了:“我和他是真心相爱的。”
这一下我的炸药引子算是被引爆了,我从床上跳起来,几乎是鼻尖贴着她的鼻尖,说,你是不是不知道,他是我的男朋友?
“那又如何?”李菲菲泰然自若地抖了抖头发,“你不是也睡了我老公?”
我的脑子里仿佛有一个地雷被触发,一时间,本来混乱的思绪此刻可以说是被炸得灰飞烟灭。我双膝一软,倒在床上,无措地坐着,只觉得全身上下的神经都莫名其妙地被麻痹了,耳腔内也响起了高频的鸣叫声。
原来她一直知道。
亲爱的读者,我本来想晚一点再告诉你这件事,等我们再熟络一点、等你再了解我一些,再将这件肮脏不堪的事情告诉你。我承认,我甚至动过永远不坦白的念头,能瞒就一直瞒下去。毕竟这件事太见不得光了,它是我这辈子的耻辱,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向你开口。
但李菲菲并没有给我做好准备的机会,她就这么将这件事情捅了出来,使得我无法再对你进行任何隐瞒。
在你或惊讶或厌恶之时,我能辩解的只有:我并非自愿。我知道这辩白听上去苍白无力,但它是事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一点,但不敢相信这种事情确实会发生。我也希望一切都是假的,是我嫌自己生活太无趣或者干脆就是心理变态所以杜撰了这些——但这件事情确实发生了,而且发生得使我记忆深刻。虽然不愿意,但我还是能清晰地回溯起那个下午的每一分、每一秒。
那个下午,我被夏浚译喊到他的办公室,为的是拿银行卡。那时我刚满十九岁两天,大一下学期马上便要开始。那张卡是他和李菲菲给我的生日礼物,里面存了两万块钱,是我那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
刚上大学的时候,我还是个相对之后的我来说稍稍单纯一点的女生,我的目的只是在学校里找个富二代谈恋爱并在毕业后和他结婚,从未想过要和不同的男人约会并从他们身上抠下多少钱财来。我之所以变成后来的模样,除了要感谢赵存晖之外,夏浚译的贡献也不可小觑。
我还记得那张卡,浅绿色的底,上面画着可爱的米奇老鼠,不偏不倚地摆在他那张巨大的桃花心木办公桌前方的正中心,就放在电子台历旁边。夏浚译的办公室里有一股樟脑丸和茶叶混合的味道,中央空调温度很低。夏浚译身穿着一套考究的深蓝色西装,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坐在大落地窗旁的深棕色沙发上。他有些阴郁地低着头,喝一杯加冰威士忌,那圆形多面手凿冰块是下属特意为他冻在迷你冰箱里的。他时不时抚一下额头,腕上的黑色金属手表带发出沙沙的响声。
我拿了卡,说了声谢谢,转身准备走,却被他叫住了。
“什么事?”我不知所以然地按照他的指示,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坐下。
他眼睛仍看着不知是地面还是哪里的地方,有些含糊不清、好似是懒得动嘴唇般问道,你谈恋爱了吗?
“没有。”我实话实说,继而笑了,“你放心,我不会拿你给的钱去养男人。给黄海伟买生日礼物的那个教训我还记得。”
我发誓,这句话我说来是为了活跃气氛的。我看他有些凝重,而我那天心情还不错,于是便讲了这么一句话去逗乐他。虽然我和他之间从来都是冰冷的交易关系,但我清楚地明白:我已经超过十八岁了,按道理来说夏浚译没有理由继续给我钱。他还愿意给我钱,我就有义务让他稍稍开心些,就和一直哄李菲菲是一个道理。
但夏浚译不是这么想的,他并不认为我是在开玩笑。听到这句话,他的眉头飞速拧起,眼睛终于转向了我:“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我……我没有,没什么意思。我就说个玩笑而已。”我声音小了下去,嗫喏道。
“你觉得那次我打你打错了?”
“没、没有……”
“我养你可以,凭什么养你的男人?我打错了吗?”他横眉倒竖,声音提高,并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
待他锁上门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又要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