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炉灶上煮着莲藕排骨汤。姜菀正指挥着宋宣尝一口咸淡,便听见周尧回来的动静。她随口问道:“学堂那边一切都好吧?”
周尧说道:“我瞧学堂外贴了张告示,听旁人说是招厨子的。”
看起来,苏家还是不肯让步,打定主意要为难苏颐宁,想通过种种外力逼迫她中断学堂的事业,以此达到他们所期待的某些目的和结果。
其实稍加思索便能猜到,苏家人一定是看不惯苏颐宁长久地待字闺中。他们认定女子不能整日只顾着这些事情,而应该早日出嫁,在后宅相夫教子。
姜菀蹙眉,暗叹都是骨肉至亲,竟如此凉薄,容不下她做自己的事业。
她不禁有些忧虑,这学堂还能照常开下去吗?
除去忧虑,姜菀也对苏颐宁的经历感到无力。以她的眼光来看,苏颐宁的事业无疑是璀璨闪光的。可惜,不为如今的世道所容。
晚食时分,荀遐来了食肆。他要了碗排骨汤和一份米饭,迅速吃完后,又特意问姜菀道:“姜娘子是否还识得什么擅厨艺的人?”
姜菀问道:“将军是为学堂问的吗吗?”
荀遐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你知道了啊。正是,苏家的人百般为难苏娘子,不准家中厨子为学堂效力。苏娘子这几日一直在为此事忙碌,已经张贴了招厨子的告示,盼着能尽快找到。”
姜菀转头看了眼正在厨房忙碌的宋宣,无奈道:“如将军所见,我前几日新聘了一位厨子,只是食肆的生意离不了人,只怕我也没法帮苏娘子的忙。”
荀遐点点头:“我明白。”
他见姜菀眉头微蹙,便和声道:“姜娘子,你不必担忧令妹的学业问题,苏娘子一定会想到办法的。她已经和苏家人达成一致,在没有找到新厨子之前,她不会同意现在的厨子离开学堂的。”
姜菀默然良久,轻声道:“我为苏娘子感到唏嘘。可想而知,她能把学堂开办下来有多么不容易。”
荀遐长叹一声:“是啊,有时候我真的很敬佩她的勇气和毅力。”
他看着姜菀,感慨道:“其实,能理解她的人很少。看来,姜娘子是其中之一。”
姜菀笑了笑:“我们同为女子,我自然更能设身处地理解她的想法,也希望她能万事遂心。”
荀遐还想说些什么,奈何事务缠身无暇闲聊。他抱一抱拳,说道:“姜娘子的话,我会转告苏娘子的。”
“将军慢走。”姜菀目送他离开。
*
这几日,不少人都在议论着新律法。当今圣上登基后,一直在组织朝中官员进行律法的修订。由于本朝律法涵盖范围广,内容繁多,这项工作自圣人登基后便开始,一直持续到前些时候才算是告一段落。
姜菀忙碌之余也留神听了几耳朵。众人对那些深奥复杂的条目自然不会关注,大家所在意的都是一些涉及生活的内容。她听了一些,觉得似乎没有和自己如今的生活有关的,便没再放在心上。
然而过了些时日,姜菀偶然得知了一个消息,倒让她重新关注起了此事。
姜记食肆附近有一家颇有名气的胭脂铺,店主邹娘子极擅妆扮,常常亲自试用店里的各种妆品打造各种风格的妆容,吸引不少女性前来购买。如果放在现代,她便是个美妆博主了。开门迎客的邹娘子永远唇红齿白、眉眼精致,逢人便是一张笑容可掬的脸。
她郎君是个走街串巷的生意人,一脸憨厚朴实,夫妇俩感情看起来一直不错。
谁知便是这样的一对夫妻,却猝不及防地和离了。邹娘子也算是个小有名头的人物,因此她和离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也是这时,众人才得知,原来邹娘子之所以每日涂抹那么厚重的脂粉,是为了掩盖她脸上的伤痕。而那伤,便是她郎君亲手造就。
原来那样一个看起来纯良的男人,背地里却这样心狠。众人不由得咋舌。
和离后的邹娘子一派轻松,脸上的笑容多了些真心的味道。她笑吟吟地说,自己总算可以过上安生日子了,这一切都仰仗人下旨修订的律法赋予了女子更大的和离自由。
此话一出,姜菀不由自主便想到了裴绮,也不知她是否顺利与李洪和离了。
转眼到了傍晚,姜菀低着头在柜台后理账簿。理了片刻,她听见门外传来辘辘的车轮声,本以为是谁家的马车经过,然而下一刻,那车轮声便在自家门口停住了。
“阿娘,姜家阿姐家的食肆是在这儿吗?我进去问问。”属于小娘子轻柔的声音响起。
“是这里。”
面前暗了暗,有人走了进来。姜菀抬头,看见了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眉目清秀,正是知芸。
而更让她惊愕的是,知芸身后,头戴帷帽的裴绮正坐在一辆木制的轮椅上。见姜菀的目光落过来,裴绮抬手撩开遮挡,向着她微微一笑。
第35章 酥琼叶
姜菀平息了一下起伏的心绪, 忙从柜台后走了出去,道:“裴姨,你这是......”
许久未见,裴绮的容色有些疲惫, 但那双眼睛依旧温柔。此刻, 她虽然坐在轮椅上, 显得格外虚弱, 但腰身依然挺直。她的双腿上盖了方薄毯,隐约可见薄毯下的腿部有凸起的包扎痕迹。
“阿菀, 我今日同芸儿经过这里,便来看看你, ”裴绮笑了笑,眼眸深处有微弱的亮光,姜菀一时分不清那是自家食肆的烛火还是裴绮的神采, 只听她道,“上回我说, 希望再见你时我已是自由身。我做到了。”声音柔和却不容置疑。
“裴姨同......和离了?”姜菀下意识略过了那个称呼。
裴绮点头,唇边漾起如释重负的笑:“阿菀,我终于不用再过那样的日子了。”她伸手轻按着膝盖, 遗憾道:“可惜, 我还有好一段时日无法起身行走, 否则今日真想多待一会同你好好说说话。”
知芸向姜菀道:“姜阿姐, 阿娘她......腿骨折断,郎中叮嘱不能走动,静养多日后才能痊愈。”
姜菀缓缓矮下身, 慢慢抚着裴绮的膝头,那里绑着坚硬的竹片, 作为夹板固定着伤处。她忍住心底的情绪,问道:“这伤是阿叔打的吗?”
裴绮的叹息如微风般拂过耳畔:“若不是他下这般狠手,我也无法顺利和离。”
姜菀转头看了眼店内,道:“进来说吧。”她接过轮椅,推着裴绮从侧门进了院子,寻了处避风的地方停稳,又去倒了热茶来。
裴绮捂住茶盏,待手心热了一些,才缓缓道:“那日,还是因为陈年旧事,他恼了,对我动了手。”
“他起初只是打我巴掌,见我反抗,便愈发用力。当时在家中阁楼上,我挣扎着想要逃出去,却被他揪住了头发,用力按在地上。”
她抬起头,灯火下姜菀看得清楚,那原本光洁的额头处有一道伤疤,眉骨下方也留下了伤痕,想来就是被李洪制住时重重磕碰在地上留下的。
“芸儿听见动静,便赶过来护着我,他便迁怒于她,一脚踹了过去。我为了挡住芸儿,那一脚便踹在了我的腿骨上。”裴绮指着膝盖下方,“我起身后,又被他用力推搡,便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断了腿。”
这一席话让姜菀觉得自己的腿也隐隐作痛起来,裴绮的语气却轻描淡写,仿佛在说旁人的故事。
知芸咬着唇,眼底浮起泪花:“阿娘......”
裴绮按着腿部的伤处,淡淡笑道:“若不是这样重的伤势,只怕我也没法这么顺利地与他和离。所以啊,我一点也不后悔让自己遭这么一次罪。”
“裴姨,你受苦了。”姜菀轻声道。
裴绮低垂了头,睫毛下掩盖着的眸子有些隐约泛红。她默了默,哽咽道:“其实这几日,我还是会时常梦见未曾和离时的事情,梦见......他举起巴掌对着我。醒来的时候便会满身冷汗,心仿佛要跳出来。”
即使那些不堪的回忆已成往事,裴绮提及时还是会忍不住颤抖。姜菀伸手按在她肩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有力:“裴姨,都过去了,往后不会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裴绮从袖中取出绢帕拭了拭眼角,勉强笑道:“是啊,我应该高兴。”
“裴姨,你们如今住在哪里?”姜菀记得裴绮说过,她娘家已无人。
裴绮的神色黯了黯,道:“我和芸儿如今暂时住在一位手帕交家中,但那只是权宜之计,不好长期打扰,必得想其他法子。衙门判了芸儿跟着我,我定然不能委屈了自己的女儿。”裴绮握住知芸的手。
知芸弯了腰,贴着母亲的鬓发:“从今往后,我都会和阿娘在一处。”
裴绮道:“我会想法子先租赁一处屋子,待腿伤愈合后再寻一门活干。”她秀眉一蹙,叹道:“只是如今的世道,想要寻一门能温饱的活实在不易。我除了会些茶艺、会做些饭菜,便再没有其他可以傍身的本事了。”
茶艺,厨艺......姜菀心念一动,道:“阿荔所在的学堂这些日子正在招厨子,裴姨若是愿意的话,大可一试。”
裴绮一愣,眼底亮了亮,问道:“学堂在何处?”
姜菀将大致情况说了一遍。裴绮听着她说姜荔已经在学堂念了许久的书,眸底浮起一丝愧疚:“芸儿与阿荔差不多年岁,可她却没有读过一日的书。到底还是我这个阿娘的疏忽。”
“阿娘别这么说,”知芸啜泣道,“对我来说,您就是最好的阿娘。”
姜菀劝慰道:“裴姨不必伤心,往后日久天长,一定会有机会的。若是裴姨能应征上这松竹学堂的厨子,阿芸也就能近水楼台先得月,顺理成章去念书进学了。”
裴姨点点头,说道:“你说得对,这桩差事我一定要去试一试,就当是为了芸儿。”她握住姜菀的手,柔声道:“阿菀,我虽无十足把握能够入选,但还是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
她吸了口气,微微笑道: “这个时辰正是食肆供应晚食的时候吧,我们就不打扰了。阿菀,你多保重,我们先告辞了。”
知芸婉言谢过姜菀欲要帮忙推动轮椅的打算,坚持自己推着裴绮离开。姜菀送两人到了大路上,看着那个瘦弱的小娘子咬紧牙关把轮椅推得吃力却平稳,步伐坚定。月色下,母女二人相携相依着渐行渐远。
姜菀有些慨叹。
裴氏母女终于逃离了那样的过去,拥有了全新的生活。无论日后如何,今时今日都是值得高兴的。
*
第二日晨起,时辰尚早,坊门尚未开,街道上也只有寥寥几人。姜菀便小心翼翼地握着蛋黄的牵引绳,牵着它出来透透气。
蛋黄东嗅嗅西嗅嗅,不紧不慢地在食肆门前的空地上转悠着。姜菀一面控制着牵绳,一面抬手掩唇打了个哈欠。
反正四下无人,她便悄悄阖了阖眼假寐。只是那眼皮一旦落下,便沉重得犹如黏上了胶,滋生出绵绵不断的睡意。一时间,姜菀的双脚还在机械地行走着,神思却已经在梦境边缘徘徊了。
牵绳的另一端传来一股力道,蛋黄似乎又有些躁动,惹得姜菀蓦地清醒,紧了紧绳子的同时,耳畔倏然响起一声短促而有力的唿哨声。
这声音......她睁大眼睛,却见沈澹正对着蛋黄打了个手势,并用声音指引着它半坐下,安静下来。
她大为诧异,忍不住开口道:“沈将军会......训犬?”
沈澹蹲身,伸手轻轻抚着蛋黄的毛发。奇怪的是,一向对生人都会龇牙咧嘴的蛋黄却破天荒地温顺了下来,乖乖地顺着他的力道趴了下去,没有发出一声吠,与初次见他时那凶巴巴的模样相去甚远。
他半仰着头,那双眼睛定定地注视着姜菀,回答道:“多年前,我也曾养过犬,因此略知一些训犬之道。”
这样俯视的角度,姜菀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纯澈的目光。她顿了顿,道:“原来如此。蛋黄从未在旁人面前这样乖顺。”
“这么早,将军是要出门吗?”姜菀问道。
沈澹站起身,掸平袍角的褶皱,颔首道:“是。”他的目光投向尚未完全明亮的天色,缓声道:“我晨起醒得早,索性便起身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有不少卖早食的摊子开张了。那热气与香气飘了很远,姜菀禁不住也觉得腹中饥饿了。她正要说什么,一转眼却见沈澹一手搭在腰腹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上移了些距离,最后落在胃部。修长的手指抵着衣衫,似乎使了些力按压着。
姜菀想起沈澹曾说坊内不少人都没有用早食的习惯,又见他这副情状,心中浮起一个猜测。她出言道:“将军是否有要事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