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桂花末撒在用豆沙和糯米熬出来的甜粥表面,姜荔吸了吸鼻子,双手捧着滚热的碗,乖乖坐在厨房角落安静喝着。
等到打烊后,姜记众人才终于有了闲暇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锅子。姜菀招呼大家:“敞开了吃。”
看着肉片在冒着泡的沸水里煮着,姜菀想起古人似乎把兔肉火锅叫做“拨霞供”。从前不理解这个雅名,今日一见,她顿时觉得很是贴切。虽不是兔肉,但生肉片的颜色同样泛着嫣红,用筷子一拨,便如同云霞翻滚,添了几分绮丽。
好一顿肉下肚,几个人都觉得格外满足。宋鸢将最后一片肉狼吞虎咽吃了下去,含含糊糊道:“这锅子吃下来,整个人都暖和了。”
宋宣前些日子吃饭时咬伤了舌头,今日不敢吃辣,只用清汤锅底涮了肉蘸着麻酱吃。他舔了舔唇,笑着道:“我觉得麻酱很是香浓。”
姜菀舒服地靠在椅背上,人一旦吃饱了便有些昏昏欲睡。她又坐了会,这才打起精神同众人一道收拾。
等回了房,姜荔还是一副精神百倍的样子,在烛火下摊开了宣纸,说要趁着不困将夫子布置的作业写了。姜菀便先去洗漱了。
等她回来,姜荔依然专注地坐在那里,握着笔,面色严肃地写着一笔一划。
姜菀在她身边坐下,偏头看过去。
姜荔幼时短暂地学过一段时间的书法,不过后来学业中断,她渐渐也手生了。直到去了学堂,才在苏颐宁的引导下重新开始逐字练习。
看着姜荔写得专注,姜菀心念一转,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了那本字帖,就着亮光翻看了起来。
可以看出,顾元直在编写此本字帖时充分考虑了初学者的诸多问题。从落笔的力道到笔触的轻重深浅,他都在例字旁添有详细的注解,简单易懂。
同时,一些常见的错误和不良习惯,顾元直同样标记了出来。
姜菀轻轻翻动着,指尖摩挲出沙沙的响声。不得不承认,这本字帖确实比她先前买的更实用。
她心底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初穿越时,她忙着解决各种糟心事,根本无暇安排自己的生活。当初买那几册诗文集和字帖,固然有为生意考虑的因素,但其实也是她内心深处的一点爱好。
可惜自打忙起了生意,姜菀更加顾不上这样风雅的爱好了。她想起那日光临食肆那位颇有文人气度的老者说过的话,不由得微微叹息。
或许,自己真的可以试着在书法方面多加研习,深耕其中?
“阿姐,你又买了字帖吗?”姜荔写完一页字,搁下笔揉着手腕,正巧看见姜菀对着那字帖出神。
她眨了眨眼,语气有些低落:“从前阿娘曾说,阿姐于书法上悟性很高,可惜后来没能学下去。”
姜菀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自己脑海中似乎并没有这段记忆,遂问道:“阿娘何时说的?”
姜荔的声音低了低:“阿娘在病榻上说的。那时,阿姐你忙着支撑原先家中食店的生意,白日里不得空,我陪着阿娘的辰光便多了些。”
“那日,你给阿娘熬好药,看着她吃下去后又急匆匆地离开。阿娘端着空的药碗看着你的背影,忽而便苦笑着与我说了这句话。”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往事。姜菀心底也有些悒郁:“阿娘她......”
她想起徐蘅那本日记里娟秀的字迹,幽幽叹了口气。
姜荔又开始继续写下一张大字。姜菀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空泛。
*
趁着晨起尚未开张,姜菀嘱咐周尧与宋宣将大堂的一些破损不堪或是摇摇晃晃的桌椅搬走,再大扫除一番。
她站在门口打量着大堂略显逼仄的空间格局,心中默默思量着什么。
之前食肆生意最好的时候,由于店内空间有限,用餐高峰期常常没有空位置,以至于一些来晚的食客只能站在门外等。若是遇上雨雪天,这等待的滋味就愈发不好受了。
食肆进门处与用餐大堂中间以一架屏风隔断。进门处除了柜台,剩下的空间说小也不小,若是放上座椅,大约也能坐八九个人。姜菀思忖着,若是在此处简单设几个座位,便可以减轻一下高峰期等待的客流压力。
而食肆外,之前夏日的时候,姜菀曾让周尧在门口用竹竿和旧藤席搭过一个简易的遮阳棚,以供炎炎夏日排队等候的客人避暑。若是想遮雨,在藤席上方加盖一层油布,应当也可以起到遮雨的效果。
姜菀越想越觉得此举可行,便从库房里寻了些规制大小大致相同的椅子摆在柜台一侧,又叮嘱宋鸢和周尧外出采买时顺便买一些油布回来。
午后下起了大雨,这个时辰食肆内客人很是稀少。姜菀埋头在柜台后整理着今日自县学反馈来的食单,一面翻看着,一面在纸上记录,从而定下明日的盒饭菜品。
食肆门被人推开,宋鸢和周尧合力将买回来的东西在进门处放下,这才收起竹伞,摆弄了一下淋湿的衣裳。
宋鸢抹了把脸道:“这会子的雨可真大啊。”
她和周尧眉毛眼睫上皆坠着雨珠,姜菀翻找了一番,从柜台后转过来,递了干手巾过去:“擦擦吧。撑伞竟也不管用吗?”
宋鸢擦着脸颊道:“这一阵子雨下得很急,我们又急着回来,一路小跑着,便淋湿了。”
随着她的话,姜菀也透过窗子看见路上不少匆匆忙忙的身影。她见不少人正站在自家食肆窄窄的房檐下避雨,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便推了门道:“外头冷,各位可以进来坐一坐,待雨停了再赶路。”
几个正在避雨的人看清了食肆内摆着的空椅子,实在被冻得打颤,便没再推辞,进来坐下。姜菀又给他们各准备了热茶水,暖暖身子。
另一边,宋鸢将竹伞拎起,打算拿到后院去晾着。她摆弄伞柄时,没留神伞面上有细碎的小水珠飞溅出来,恰好落在了柜台上方摆着的一摞账簿上。
姜菀眼疾手快,连忙将那叠册子拿到一边,用干帕子揩了揩。她动作太快,衣袖将账簿旁的一本薄册子拂落在地却没注意。
还是旁边一位等候的客人向她道:“店家,你的东西。”
姜菀“咦”了一声,低头才发现是那本徐望赠与的字帖册子。她将帕子放下,又挽了挽衣袖,这才俯身去捡。
却有人先她一步弯下腰去,如玉般的手指拈起那本册子正要递还给她,却在看清内容时顿住。
“沈——”姜菀还未来得及唤出“将军”二字,却见沈澹盯住那字迹,手腕颤了颤,向着自己低声道:“姜娘子,这本册子......是何人给你的?”
姜菀微怔,蓦地想起他正是顾元直的学生,必然认出了师父的字,便如实道:“是县学的徐教谕。”
“原来是他......我也该想到的。”沈澹似乎苦笑了一下,将册子递给了她,“姜娘子是在按着这字帖练字吗?”
姜菀赧然:“是。我一直不懂书法的技法,只一味随着自己的心随意写写。不想偶然得了这本册子,推辞不下只能收下,便想着好好用起来。”
她道:“我从前也买过顾夫子的字帖,因此正好继续照着他传授的技巧练习。”
他神情恍惚了一瞬,笑道:“师父的字最值得钻研。他自小便勤学苦练,兼之悟性和天分高,因此年纪轻轻便已有所成。”
沈澹翻看了一下那本字帖,道:“姜娘子的字确实很有灵气,假以时日说不定能有所小成。师父的这本字帖很适合你。”
他随着姜菀步入店内,照旧是进了雅间坐下。沈澹看着她拿过食单,轻扯了扯唇,说道:“姜娘子是否见过......师父?”
“顾老夫子?”姜菀摇头,“不曾见过。听说他如今在县学教书,很少离开。”
“物转星移,如今的师父已经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无牵无挂、自由行走了。”
姜菀问道:“顾老夫子年少时,很喜欢四处游玩吗?”
沈澹默默饮了口茶,点头:“师父青年时期最大的爱好便是游山玩水,四处寻访,作诗作画。他每到一地,都一定会留下些什么。”
说起顾元直,沈澹眉眼间泛起怀念:“还记得我在他身边念书进学时,便常常听他说起自己昔年是如何策马独游,远眺群山;亦或是画舫酌酒,水中望月。他口中的壮丽山河是我年少时最向往的光景。”
他放下茶盏,道:“正因如此,师父才写下了众多诗文。无论是有感于美景,还是人事,他总不会吝惜自己的笔墨。”
姜菀一直安静听着,闻言道:“顾老夫子的文章确实很能动人心肠,譬如那篇《哀平章》。我先前偶然在苏娘子那里看到了这篇文章,虽不曾经历过当年的灾祸,但看了文字便已经觉得触目惊心。”
“平章......”沈澹轻叹,“这篇伤感之作,是师父二十岁那年写下的。那一年,平章县天降横祸,实在令人扼腕叹息。那年洪灾的惨烈实在是百年一遇。”
姜菀口唇微微一动,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等沈澹心绪平复后将食单递过去:“将军点菜吧。”
她从里间出来,心中还在想着那些事情,情不自禁叹气。
又引着几位客人落座,姜菀回到柜台,将进门处的水渍处理干净,以免外面的人进来后滑倒。
“客人里面请,请问需要散座还是雅间?”思菱站在门前,笑意盈盈招呼着下一位进来的人。
那人道:“散座即可。”
姜菀觉得这声音很是熟悉,一抬头,果然看见了那位老者。
老者向着她颔首示意:“小娘子。”
第56章 梅菜肉饼、香煎猪柳和红豆银耳糖水
“老丈安好?”姜菀浅笑着向他寒暄。
老者捋须一笑:“有劳小娘子关怀, 我一切安好。”
“您今日想吃些什么?”姜菀引着他在大堂靠窗的位置坐下。
窗子旁的墙壁上挂了些字画和装饰物,老者不自觉被那画作吸引,多看了几眼。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道:“小娘子的品味不错, 这几幅画的风格与你店中的布置相得益彰。”
“多谢老丈。”姜菀微笑。
这些画是前几日她去集市上淘来的。虽然并不是些流传于世的名家大作, 但画风别致, 很有一番韵味, 色彩清丽自然,正符合姜菀的喜好。她当时想着食肆的墙壁上先前挂着的都是些简单的装饰物, 似乎有些空荡,不如添置些画作, 这样看起来也更加赏心悦目一些。
老者点好了菜,继续看着另外几幅画,看到其中一幅时, 目光一凝,说道:“这幅画......画的是南齐山的桃花盛景啊。”
他所说的那幅画色彩明艳却不俗气, 铺染出一幅世外桃源般的景致。姜菀凑近了些,果然看见画作落款处题了一行小字,其中就有“南齐”二字。她不曾听过这座山的名字, 便迟疑了一下道:“不知这山在何处?”
“这座山紧邻着平章县, 景色很是秀美, ”老者有些感慨, “想当年,我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爱四处赏玩的时候。偶然一次, 我在酒肆里听不少人说起南齐山的桃花最是娇艳,盛开时便是一片灿然花海, 还说若是爱花爱景之人万不可错过。我年少气盛,心中向往,便只带了两个包裹就离家了。”
姜菀再度看向那幅画,画中的正是灼灼桃花盛开的景象。单从画上看便已经美不胜收,若是亲眼所见,只会愈发状观。
她被老者的话勾起一丝神往,忍不住问道:“那么老丈去看了南齐山的桃花吗?”
老者轻轻叹惋:“小娘子这句话啊,真真是问到我的心坎上了。若不是一场意外,我原本是可以顺利赏景的。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紧邻着南齐山的地方发生了所有人都没能预料到的灾祸。”
姜菀几乎是瞬间便反应了过来:“那一年的平章县......”
“小娘子说得一点不错。那年的平章县遇上大雨,进而爆发了洪灾,”老者转而看她,“瞧小娘子的年纪并不大,竟也知道这数十年前的旧事?”
姜菀抿唇,低声道:“我......是听家中长辈说起过才略知一二的。”
老者没有多想,说道:“我那时恰好在平章县落脚,原本是打算歇一日便向西走,穿过平章县去攀爬那南齐山的。谁知那夜大雨骤然降临,整个县城顷刻间陷入狂潮中。”
说到这里,思菱恰好端上老者点的一碗红豆银耳糖水。老者用木匙轻搅着,嗅着那袅袅甜香,露出几分追忆神色:“我与无数人一样,都被困在了平章县,何其困顿窘迫。而我那时莽撞,身边无人却还敢外出,试图自己脱困,却险些就被洪水冲走。后来,是一户好心人搭救了我。那时的我浑身湿透,身上的包裹也七零八落,只剩下寥寥几样贴身之物。”
他轻抿了一口,说道:“我还记得,我被他们救下的第一晚,他们便将家中仅剩的一点微末的砂糖取了出来,替我熬制了一碗糖水。对于那时的我来说,那碗糖水不逊于甘露。”
“敢问老丈,那次灾祸中,平章县是不是有很多人都与家中亲人失散了?”姜菀小心翼翼地问道。
老者黯然点头:“上天无情,毫不顾念那些骨肉血亲,生生逼迫着他们别离。”
她想起阿娘,心中有些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