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菀下意识随着他扫视的目光将整个大堂都看了个遍,疑惑道:“不知是何物?”
老者放下筷子,手掌虚指了指店内所剩无几的几处空着的区域,淡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若是客人酒酣时欲作诗题字,却无可挥洒笔墨之处,岂不是辜负了这番雅兴?”
原来如此,姜菀明白了他的意思。
自古文人多诗情,不少人不论是游山玩水还是与友小聚都会文思泉涌,特别是饮酒后表达欲愈发旺盛。本朝并不轻文,文人很受尊崇,因此京城内不少大型酒肆都会专门开辟出一处空间,或是粉刷白墙以供泼墨,或是悬挂纸张以供挥洒,让那些正在兴头上的诗人墨客能自由落笔。倘若能留下什么名篇佳作或是传世经典,那么店铺也会沾光,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古代的“打卡地”。
姜菀从前依稀听说过这个风俗,但是初开张时条件有限,自然要先利用好有限的空间,不能本末倒置。久而久之,她也就把此事略过了。
今日被这老者这么一说,她才恍然大悟,不觉笑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惜我这小店似乎没有多余的地方可以腾出来给客人题字。”
旁边桌的客人恰好付好了钱,起身走时随口道:“听说那俞家酒肆有整整一间屋子给人写诗作文,可惜如今去的人越来越少了。”
客人走远了,老者闻言却冷笑一声:“俞家酒肆虽大,然酒肆众人德行有亏,哪里担得起名头?身为生意人,若是连仁心向善都做不到,又怎么能让人信服。”语气里皆是不满。
这般直白不加掩饰的情绪让姜菀心中讶异,心想莫非这老者见识过俞家酒肆做了什么事才会有此一言?
她适时沉默。那老者转而看向姜菀,笑道:“小娘子虽在市井之中,但并非不通文墨之人,我一时忘情多说了几句,你莫要见怪。至于食肆的布置,自然是小娘子自己做主。”
说着,他起身去了柜台付清银钱。正欲离开时,又顿住步伐回头道:“小娘子,恕老朽多嘴,望你能始终记得自己的善行,而莫要让它只是昙花一现。”
老者的语气意味深长,却让姜菀愈发摸不着头脑,不知他所说的“善行”是什么。
“小娘子,你打算按着这位老丈所说的改变一下食肆内的布局吗?”宋鸢旁听了一切,问道。
姜菀沉吟道:“不急。如今地方有限,且我们不见得能吸引多少文人来,先暂时观望吧。”
此事就此按下不表。第二日,姜菀整理嘉宾笺时,发觉只剩沈澹的还未送出去。她想了想,似乎有好几日不曾见过他,大概是又忙于公务了吧。
姜菀没放在心上,全身心扑在每日的生意上。
再次见到沈澹是几日后的黄昏时分。姜菀趁着有些闲暇,便去后院牵着蛋黄在院内遛遛。她没忘了叮嘱柜台后的思菱:“若是沈将军来了,记得告诉我一声,我得把东西交给他。”
交代完这话,她便专心拽住牵引绳,整个人非常放松地顺着蛋黄的力道在院子中走着。
院子还算宽敞,就算是蛋黄想要撒丫子跑,也是可以尽兴的。蛋黄显然在自己的窝里闷坏了,慢悠悠走了几步便想加快速度。姜菀心想左右是在自家院子,便关好门后松了绳子,随它自己去跑,她则坐在一旁喝起了茶。
正看着蛋黄自娱自乐,姜菀忽然听见有人掀动食肆大堂通往后院的帘子,缓步走了过来。她抬眸,见是沈澹。
恰好蛋黄也跑到了那附近,见了沈澹,刹住步子警惕地盯着他。
稀薄的夕阳中,光线也变得暗淡。沈澹淡淡笑了笑,出声唤道:“蛋黄。”语气熟稔又自然。
第54章 黄焖鸡和葱爆羊肉
片刻之前, 沈府。
沈澹从宫中回府时已接近傍晚。这些日子朝臣们不断进言,奏折多如雪片,让圣人不堪其扰,便留他在宫中谈心, 一直到这个时辰才放他离开。
圣人面对那些奏折时满面忿忿之色, 直言:“这群朝臣的心思不放在朝中诸事上, 却尽盯着朕的家事, 着实可气。”
沈澹想起几日前,太后曾亲自召见他, 为的是同一桩事。
原本后宫女眷与前朝臣子是不得随意见面的,但因他自年少时便与当时还是太子的圣人一处进学, 家中也与太后——当时的皇后有些渊源,因此太后一直待他极亲厚。
太后召见他道:“泊言,找你来是想同你说说忍儿的婚事。他也老大不小了, 身边总没个知心人,着实不像话。你一向在他身边, 也该劝劝他。”
景朝国姓为裴,圣人单名一个“忍”字。听惯了“圣人”的称谓,这个称呼让沈澹的思绪不自觉地凝了凝。普天下, 也只有太后能这般唤他了。
他略有些无奈地笑道:“太后, 此乃圣人家事, 臣不好置喙。”
“好了, 什么家事国事的,今日既来了,也不必说这样的客套话, ”太后嗔怪道,“你与他一块长大, 又是同辈,你的话他兴许更听得进去些。”
沈澹眉眼低垂:“臣会尽力劝解圣人。”
隔着纱帘,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倔强,这么久了还在怀念过去不肯抽身,有时我真不知他为何总心心念念着不可能的人。”
沈澹心中一凛,下意识放轻呼吸看向帘子后,几乎以为她洞察了一切,却听太后继续道:“先皇后去了多年,他即便再割舍不下,也该记着自己的帝王身份。难道为了一个早逝的皇后,他便要一直任那后位空着?帝王家最不该有的心性便是痴情。”
一颗心落在了实处。沈澹沉默着,心中泛起一丝细微的慨叹,耳边却继续听着太后絮絮说起从前:“可他这样终究不合规矩。堂堂一国之君,后宫却只寥寥数人,至于子嗣亦是不多。如此下去,朝臣们怎能罢休?”
许久,太后沉声道:“你回去告诉忍儿,就说我的意思,等过完年,他必须要择定皇后人选。妃嫔可以暂时不选,但立后之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沈澹躬身道:“臣遵旨。”
无需他带话,圣人很快便知道了此事。朝臣的谏言他可以选择性忽略,然而却不得不把太后的话放在心上。
“泊言,母亲是不是派你来当说客了?”圣人裴忍召他来时,正在御书房对着墙上悬挂着的画久久出神。
“太后也是为了圣人着想。”沈澹边说,边顺着裴忍的目光也望向那幅画。
宫中画师作此画时,正是裴忍初登基那年陪同太后游览皇家园林的情景。那日碧空如洗,园内花团锦簇,翠□□滴。画师技法精湛,将当日的人与景都绘制得绝妙无比。
“一晃已经几年过去了。”裴忍转过身,口中兀自感慨。
他在御案后坐下,厌烦地将那些奏折扫向一边,声音沉沉道:“泊言,母亲应当不知真相吧。”
“臣不曾对太后提过先皇后。”沈澹肃容道。
听到那个称谓,裴忍面上出现了一点风中落叶般细碎的萧索,但也只是转瞬即逝:“她确实白白担了罪名,但朕别无他法,只能借着先皇后的名头,免得母亲起疑心探查出什么。”
沈澹低眸,眼底掠过一丝不忍。只因斯人已逝,便可将所有的任性和不合体统的事情皆归于她,这对逝者何曾不是一种残忍。
然而面对裴忍,他没有多言,只默然站在原地。
裴忍道:“罢了,朕不能违拗母亲的旨意。只是在这之前,朕还是想再问一问那个人的答案。”
他看向沈澹:“泊言,你明白的。”
沈澹在心底叹息一声,面上依然恭谨:“臣会安排好一切。”
从宫里出来,沈澹很快策马回了府。他在书房喝了盏茶的间隙,顿时觉得倦意纷至沓来。禁军中的事情好歹还有荀遐等几人为自己分忧,然而关于圣人的事情,却无一例外需要他独自一人费心费力。
沈澹推开窗,望向远方的天色,忽然觉得在府中待得很是烦闷,便换身衣裳打算出门。
“阿郎不在府上用晚食了吗?”长梧正进来给他换上茶水,见状忙出言问道。
“告诉厨下不必准备我的晚食,你们吃便是。”沈澹束好腰间革带,理了理袍袖,便欲提步出去。
“阿郎,奴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长梧跟在他身边多年,今日说话却吞吞吐吐起来。沈澹转头看他:“但说无妨。”
长梧犹豫道:“阿郎是不是对府中厨子的手艺不满意。这些日子您几乎很少在府上用膳。若是厨子不好,不如奴设法再换?”
沈澹道:“不必。几位厨子都在府上待了多年,并未出现什么大差错,无需换人。”
长梧忽然福至心灵,说道:“坊内那家姜记食肆应当很合阿郎的胃口,若是阿郎吃得惯,不如奴设法将那店主聘到府上,专门为阿郎准备饭食?”
沈澹微蹙眉:“姜记食肆确实不错。只是旁人好端端地做着生意,为何要打乱她的生活?”
“奴只是希望阿郎能好生将养,免得常受胃疾之扰。”长梧低声道。
沈澹缓和了语气:“府上的厨子没什么不好,我近日也是常在禁军司公厨用膳,因此甚少在府上,你不必为我忧心。”
“至于那位姜娘子,”他眉眼稍稍柔和了一些,“她以女子之身支撑起家中生意已然不易,你就莫要生出其他念头了,更不要去打搅她。”
“是,奴明白了。那......阿郎明日想用些什么饭食?”长梧问道。
沈澹想了想,淡淡笑了笑道:“你看着安排便是。”
*
他到姜记食肆时,颇感意外地没在店内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疑惑间,却见那个名唤思菱的婢女上前道:“沈将军,我家小娘子在后院,劳您前去见她一面,小娘子有重要的东西要亲自交给您。”
沈澹颔首:“多谢。”
他按着思菱指的方向穿过食肆大堂,揭开门帘。入目便是食肆宽敞的后院。其时暮色低垂,他借着食肆内明亮的灯火看了过去,一眼便发现一团正活蹦乱跳的身影。夹在那充满喜悦的犬吠声中的,是小娘子清脆而带着笑意的嗓音。
他就那样静静看着她伸手逗弄着蛋黄,低声指挥它或坐或卧。而蛋黄既聪明,又很听主人的话,可以说是在无条件配合姜菀发出的一切指令。
姜菀生动的眉眼和显而易见对蛋黄的喜爱赞许让他好一阵恍惚,思绪情不自禁飘远,忆起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伙伴,自己曾经的爱犬。
那时他大概也是姜菀这个年岁,带着自己的那只犬上山林、下河溪。从捡到它的第一日,到后来自己日日勤练武功钻研兵法时,它一直是自己最忠实的伙伴。
他永远记得它的名字——乌木。捡到它是一个雨天,乌木不知被何人遗弃在荒郊,浑身湿透,几乎只剩一口气。
那时家中双亲皆在,便允了沈澹将狗捡回去养着。乌木天资聪颖,沈澹没有花费太多精力便教会了它听懂自己的指令。在那之后,他伏案苦读的夜晚,总有颗小小的脑袋在一旁一点一点地陪伴着他。
而后来,家中巨变,一切都转瞬成空。沈澹闭了闭眼,他不愿去回忆乌木离去的那一刻,遂强迫自己回神,将目光落向眼前人。
他轻咳了一声,带着笑意唤出了那个名字。
*
蛋黄听出了他的声音,加之姜菀也走了过来,便很快乖巧地摇起了尾巴。
“将军,”姜菀擦了擦额头的薄汗,“将军何时来的?我竟没察觉。”
沈澹望着她,淡淡笑道:“没多久。”
姜菀一手捞起蛋黄的牵引绳系好,这才折返回来冲着他道:“我有一样东西给将军。”
沈澹走上前,面上露出几分讶色。
她伸出手,将那张写了他名字的纸片递过去。
“嘉宾笺?”沈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又翻到背面看了看“使用说明”,不觉笑了笑:“原来如此。姜娘子果真有巧思。”
姜菀向着他一笑:“将军既收了这笺,往后可要多光顾我们食肆。”
“那是自然。”沈澹唇角微扬。
“将军这些日子是否还会犯胃疾?”姜菀问道。
他怔了怔,左手下意识落向胃部,略一沉吟,道:“并不频繁,只是偶尔还会觉得不适。”
“胃疾发作时,应当很痛苦吧?”姜菀看着他,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胃部。
沈澹淡声道:“习惯后便觉得还好。只是胃疾一发作,胃口难免受限,时间久了,我便会不自觉地少吃,以免再勾起旧疾。”
他的指腹轻轻摩挲着笺纸的表面,道:“对了,姜娘子,有一事要告诉你。”
“什么?”姜菀看向他。
“我已托人将吴小五送去了暖安院,他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受冻受苦了。”沈澹缓声道。
姜菀不禁露出一丝笑:“此事多亏了将军奔走打听,才让孩子从今往后能够吃饱穿暖,不必在冬日沿街处处乞讨了。”
她对暖安院知之甚少,索性多问了几句:“他会一直待在暖安院吗?”
沈澹摇头:“暖安院面向的是年幼或年迈之人,来年他长大成人,定是要想法子外出谋生,不可能永远依赖于暖安院。若是他靠自己的本事没法温饱,暖安院也可以给予一定的补助,比如提供价格低廉的房产和粮食,但不会永远供养着一个有手有脚的人。”
“原来如此。”姜菀点头。
他面上现出一丝无奈:“其实多年前的暖安院确实是能够长期供人吃住,但渐渐地出现许多妄图不劳而获的人占据了有限的住所和食物,反而让那些幼童和老人无处可去。因此后来,暖安院的规定便进行了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