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菀浅笑:“还得多谢徐教谕告知我此事。”
徐望温文一笑:“举手之劳罢了,无需道谢。”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没有继续,而是向她颔首示意了一下,便提步离开。
姜菀看着他的背影,脑海中不自觉地想起今日李翟那满含怒意的控诉,愈发不明所以起来。
李翟那句未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呢。
*
第二日,姜菀照例按时来到县衙。
李翟依旧是一副完全不配合的样子,姜菀说明了今日的点心单子后,他恍若未闻,便打算拂袖离去。
“李师傅,马上要准备点心了,你要去哪?”姜菀问道。
李翟哼了一声,并没有搭理她,脚步不停。
“李师傅,”姜菀开口,“事到如今,我只想问一句话。不知李师傅是对我哪里不满意?若是你觉得这点心单子有问题,大可以直说。”
李翟霍然转头,冷笑道:“岂敢。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低看了你的本事。”
姜菀皱眉:“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来县衙不过两日,此前我们素不相识,李师傅又何出此言?”
他连连冷笑:“你是如何来的县衙,自己心里清楚。”
兰语在一旁听着,忍不住道:“姜娘子自然是通过了曹管事的选拔才来的啊。”
李翟说道:“姜娘子,我闭口不言是想给你留几分情面,这样对你我都好,你还是识趣一些吧。若是真让我当众说出你那些故事出来,恐怕你面上并不好看啊。”
他这番话让姜菀愈发疑惑,她自问在县衙招工之事中并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情,可李翟的话却如此不中听。
她尚未想出头绪,李翟已经走了。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兰语打圆场道:“姜娘子不必在意,兴许他只是随口一说。我们还是先准备点心吧。”
姜菀有心想问个明白,但时辰已到,她不得不暂时按捺下心绪,与其他几人合力做完了今日的点心。
她今日的手艺也与昨日一样通过了“试用期”的考核,曹管事通知姜菀时脸上始终笑眯眯的:“姜娘子,接下来三日若是你继续保持着这样的水平,那么便可以正式接手县衙公厨了。”
“多谢曹管事。”姜菀道了谢。
待曹管事离开,姜菀没急着走,而是去了公厨后院,敲开了李翟所在屋舍的门。
“你要做什么?”李翟见是她,顿时沉了脸色。
“今日李师傅的话云里雾里,我实在不明白,也不想让你误会下去。左右我问心无愧,你不必打哑谜了,但说无妨。”姜菀声音微微沉了沉。
李翟没想到她这般直截了当,不觉好笑:“好,你是打定主意想让我昭告天下是吗?”
他咬牙道:“我竟不知你究竟有什么本事,能劳动县学教谕的大驾,为你亲自向县衙进言,说姜记食肆的店主手艺绝佳,人品持重,是公厨最合适的人选。”
县学教谕?徐望?
姜菀愣住,下意识反问:“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装模作样?”李翟嗤笑,“县学教谕与林县令、孟主簿均有交情,他只需要茶余饭后随口一提,这点小事还不是就此解决?姜娘子,不知你是靠什么本事引得那位徐教谕为你说话呢?”
他逼近一步,说道:“我既然敢说,自然也不怕你知晓。你若是心中有鬼,大可知会一声,让衙门直接把我逐出去便是。我等平民自然不敢有异议。”
李翟的话,姜菀有八分不信。她并不觉得自己和徐望有多么深厚的交情,也不信他能为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向县衙的官员提起。她说道:“不管你信不信,此事我确实不知。”
对于她的话,李翟显然不以为然。
两人正僵持着,却听见曹管事的声音:“姜娘子,你怎么还没走?”
“既然你坚信我是通过别的方式进了县衙,那么不妨问一问曹管事。”姜菀看着李翟,淡声道。
说着,她往外走了几步,让院子里的李翟恰好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曹管事,您来得正好,我有一件事情想当面问一问您。”
曹管事道:“你且说来听听。”
姜菀语气自然:“我记得当初县衙招工时,有不少人都递了名册,想要得到这门差事。说来惭愧,我觉得自己的手艺还有很大的长进空间,不知曹管事当初为何会选择我呢?”
她带着笑意,仿若闲聊说笑一般。
曹管事道:“一则是姜记食肆在县内有一定的名声,衙门不少郎君都曾在你家买过点心或是用过饭食;二则是几位年轻的郎君暗中走访了几家名气较大的食肆酒楼,所有点心都一一品尝过,最终是你的点心最受欢迎,因此多番权衡后选择了你。”
姜菀点点头,又道:“林知县与孟主簿不在衙门,也不知他们是否满意今日的点心,我有些担心自己的手艺不合他们的胃口。”
曹管事笑道:“两位素来不重口腹之欲,此前也不曾听过你的名字,但昨日都对你的点心很是满意。”
姜菀心头一松,笑道:“如此一来我便放心了。多谢曹管事。”
待曹管事离开,她重新折返回去,向李翟道:“如此你总该相信了吧?”
李翟面上依然带着狐疑:“谁知曹管事说的是不是真话?”
姜菀反问道:“那么你又是从何处得知县学教谕参与了此事呢?”
李翟张了张口:“我自然是......亲耳听到的。”
“从哪里听的?”姜菀靠近他,“若真如你所说,这也该是桩隐秘之事,又怎会轻易被你听了去?”
李翟被问得张口结舌答不出来,不由得恼羞成怒:“你——”
姜菀点到即止,淡淡道:“李师傅,来日方长,你且看着吧。”她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公厨。
李翟盯着她的背影,狠狠攥了攥拳头。
*
姜菀回到食肆时,比平日略晚了一些。她匆匆净了手,便扎进厨房开始准备饭菜。
沈澹来时,姜菀恰好端着托盘自厨房出来,给另一位客人上菜。他便在一旁的桌案旁坐下,目光静静追随着姜菀。
不知看了多久,姜菀才终于腾出空闲,来到他面前问道:“将军今日想吃些什么?”
沈澹略一思忖,说道:“今日不太饿,只要一碗汤和一小份松仁香菇并一碗米饭便可。”
他要的菜与汤正好也刚刚出锅,很快便端了上来。
等到沈澹慢条斯理吃完,店里也没什么人了。姜菀从厨房走出来,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见沈澹有些发怔,只道他在想事情,便没有出声打扰,只沉默着收拾了一旁的碗筷。
然而片刻后,姜菀见沈澹放下筷子,神色有些黯淡,便走了过去问道:“将军,怎么了?”
沈澹轻叹一声,问道:“姜娘子,这些日子师父还来过食肆吗?”
姜菀摇了摇头:“这几日不曾见到顾老夫子来。”
沈澹眉间犹如笼上薄雾,他叹息道:“那日后,我正式去拜见了师父。”
姜菀一怔,转而道:“多年未见,顾老夫子......说什么了吗?”
沈澹低眸,道:“师父不曾多说什么,只是问起了几句我这些年的经历和往后的打算,亦关心了我的身体。”
“多年的师徒情分无法抹杀,顾老夫子心中还是挂念着将军的,”姜菀宽慰道,“将军不必着急,即便真的有什么心结,总会解开的。”
沈澹轻叹一声:“可我总觉得,与师父之间再回不到当年了。我总是不知该如何对他解释那些......过往,也不知他是否已经对我失望了。”
“怎会?”姜菀说道。
她柔声道:“那日我去听顾老夫子的讲学,期间他曾说,昔日有一得意弟子极富才思,见解独到,常能作一些精妙文章。”
沈澹一怔。
“顾老夫子说此话时的神情,与那日见到将军时一模一样,于是我便斗胆猜测,他话中所提到的得意弟子正是将军。”姜菀看着他。
他似乎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喃喃道:“我年少时,确实曾跟着师父学习过许多作文之道与文章的架构技巧。”
“师父在学堂说起此事时,末尾是不是有‘可惜’二字?”沈澹忽然看向姜菀,问道。
姜菀没料到他猜得这样准,一时间来不及遮掩,只好木然点了点头。
沈澹闻言苦笑:“果然如此。”
“将军,当年究竟是什么样的误会?”姜菀轻声问道,“不知将军可愿告知,就当是宣泄一番情绪,总好过闷在心底。”
食肆其他人早已知趣地躲开了,将偌大的空间留给两个正低语的人。沈澹双手捧住尚有些温热的茶盏,微一沉吟,说道:“此中缘故,我原本从不向旁人解释。”
姜菀微觉尴尬,正想说是自己冒犯了时,却见他的目光径直落了过来,眼底漾着滚烫的情绪——
“但若是小娘子愿意一听,那我自然会一一道来。”
“毕竟......你并非外人。”
他语气低沉,声线温柔。
第71章 珍珠丸子和香芋鸡翅
不知为何, 姜菀被那句话惹得面上一热,心中泛起莫名的波澜。她努力稳定心神,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沈澹接下来要说的正题上去。
沈澹的目光落在前方,仿佛透过那虚空回溯着自己年少的时光。他微一凝神, 缓缓开口道:“我自打开蒙便拜在了师父门下, 跟着他学经史典籍, 诗词文赋。那时的我对这一切都很痴迷, 自然,师父对我也寄予厚望。他说, 我是他诸位弟子中最有悟性的一个,将来定然能够金榜题名, 春风得意马蹄疾。”
“师父最是醉心文章与学问,他多年来一直潜心研学,编纂了不少书籍。自然, 他也提出了不少事关朝堂与国事的主张。彼时,他最希望的便是我能够继承他的衣钵。”
姜菀问道:“不知顾老夫子有何种见解?”
沈澹道:“师父常怀仁爱之心, 最痛恨战争与杀戮。他年少时,恰遇到大景与另一国剑拔弩张,深陷困境, 眼看着便要掀起战争。师父祖上便曾经历过战争的颠沛流离之苦, 他推己及人, 不忍看百姓受苦, 生灵涂炭,便毅然出使,凭借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化解那时迫在眉睫的困境。”
原来顾元直还有这样一段过去。姜菀露出感慨的神色:“在那样的情形下, 顾老夫子却能临危不惧,舍己为国, 实在是令人敬佩。”
沈澹点头:“因此师父坚信,战争并不是唯一的解决途径,而是最不值得推崇的粗野法子。”
说到此处,他面上漫上一点细微的怅惘:“我曾经也将师父的过去与主张奉为圭臬。年少气盛时,我的心愿便是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像师父一样的谋士,能够用自己的权谋智慧与口舌在朝堂之上做出一番事业。”
“可惜,最终我却与师父的主张背道而驰、他平生最厌恶战争,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投身其中;他最恨屠戮生民,我的刀剑却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沈澹合眼,眉间压出一道深深的褶皱,唇角紧抿。
姜菀沉默片刻,低声道:“我想,将军之所以走上这样的路,一定是事出有因吧?若非......重大的缘故,又怎会轻易舍弃过去呢?”
他顿了顿,说道:“姜娘子为何如此肯定?”
“因为我观将军断非心志不坚定、意念易动摇之人。”姜菀道。
沈澹低头,目光顺势下落,停留在两人相互触碰着的衣角上。昏黄的灯火被窗缝中透进来的微风吹得摇曳晃动,店内静悄悄的,只有他与她交叠的呼吸声。
他轻轻笑了笑:“小娘子如此赞誉,我愧不敢当。”
“一切皆因我家中变故,我才会改变了志向,”沈澹伸手覆上已经变得冰凉的茶杯外壁,手指缓缓收拢,“其实我知道,师父并不是心胸狭窄、固执己见的人。即便他曾经对我感到遗憾与失望,多年过去,他一定能理解我当年的苦衷。”
“那么将军最顾虑的是什么?”姜菀想着顾元直那慈祥的模样,也觉得他不该是个执拗不通情理之人。
他的手指用了点力道:“我一看见师父苍老的面容与满是皱纹的手,便想起他曾不辞辛劳陪我挑灯夜读,为我一一讲解书中难题与疑问,教我苦读苦练,为我描摹着日后的一幕幕。可我却终究是辜负了他的期望,令他的心血付诸东流。”
“我曾经为自己构想的人生是在朝堂之上为君主筹谋,并不是染一身血迹,斩杀无数人头。”
“可将军,并非只有那一条路才算是实现了你的人生夙愿,”姜菀明白了沈澹的心结所在,“即使你没有按照顾老夫子的心愿和自己最初的志向去做,但今日的你,也绝不是一无所有、一事无成。”
“朝堂之上,是文臣们筹谋规划的地方,他们自有他们的智慧与风骨,这是武人所不能及的地方;但广阔疆域上,一旦外敌来犯,威胁到王朝安危,便是武人纵横驰骋的时候。文武犹如鸟之双翼,缺一不可,也不分孰轻孰重。”
“所以将军,你实在不必耿耿于怀。”
沈澹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心中微微一动。原本沾染了茶盏凉意的指尖似乎泛起一阵酥麻,有淡淡的热意一点点蔓延,一直延伸到了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