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泊言托我上门提亲,我心中亦是欢喜的。眼看着两个孩子各方面都如此不俗,可以称得上是‘眷侣’了。”
顾元直说完,便等着徐苍的回答。
姜菀候在后堂,隔着一道曲曲折折的山水画屏风,听见舅父的声音响起:“阿菀是我胞妹的骨肉,在外流离失所多年,所幸得以认归我身边。我一心想多留她一些时日,不欲让她尚未过几日闺中的安生日子便贸然嫁人。此乃人之常情,想来顾兄能够理解吧?”
顾元直含笑:“自然。”
徐苍淡淡道:“有顾兄做媒,我自然安心。”
“徐兄既如此说,那么我便着人去合两个孩子的八字,若是一切顺利,便可继续纳吉、纳征,再择定良辰吉日。徐兄意下如何?”顾元直问道。
他道:“我与泊言事先请人算过,六月便有不少几个好日子,都可作为吉期。”
徐苍沉默半晌,说道:“阿菀身为女儿家,婚事自然要万分谨慎。她受苦多年,我身为舅父,只想全力弥补她,因此,还请顾兄顾念我对晚辈的一片疼爱之心,婚期还是莫要定得如此仓促了。”
他缓声道:“总要让阿菀在家中多过些日子才好。”
顾元直明白他的意思。而屏风后的姜菀亦听出了舅父的打算。
本朝对于男女婚事并无极其严苛的认知,譬如退亲之事亦不会对当事人日后的婚事有任何影响。徐苍对于姜菀的婚事很是上心,虽得了她的答允,但终究不愿轻而易举应承下来。他今日之话便近似于要“考察”沈澹一些时日,让两人再度相处一些时日,若是姜菀确定了沈澹确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再拟定婚期也不迟。
徐苍此话,也有考验沈澹之意。若他对姜菀不够爱重,必然会对此提出异议,想要尽快将婚事变得板上钉钉,会颇为心急。
顾元直对此话毫不意外,微微笑道:“泊言对我说,无论徐兄提出何等要求,只要是为了阿菀,他都会毫不犹豫答应,一切都听从你的安排。”
徐苍说道:“如此甚好。”
当下两人说定,余下流程依然进行,只是请期之事留待后续再商榷。
顾元直告辞后,姜菀自屏风后走出,对着徐苍轻唤了声:“舅父。”
徐苍回神,淡淡笑了笑:“阿菀,你都听见了?心中有什么异议吗?”
姜菀摇头:“我知道舅父是为了我着想,怎会有别的念头?”
他苦涩一笑:“多年前,我亲口答允阿蘅,将来会送她出嫁,可到底还是失约了。好在阿蘅的婚事算得上圆满,否则我更会抱恨终身。”
徐苍抬手,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肩:“阿菀,你放心,往后若是沈泊言有一丁点的差错,你不肯应他,这婚事便作废。舅父会另外为你寻更好的亲事。”
姜菀心中酸楚,缓缓点头。
第97章 通神饼和蜜渍梅花
上元节一过, 京城各坊的人们也跟着恢复了日常生活。趁着冬日尚未远去,姜菀给两处食肆都上新了些应季食物。
“通神饼”的原料很简单,用白面加上姜、葱、盐和甘草末,再放少许香油炸制便可食用。只是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白面饼却有个不同凡响的名字, 原是因为朱文公的一句注解, 言姜能“通神明”, 才有了这个称呼。
姜能够去除寒气, 亦能调味,炸出的饼两面金黄, 也有一股独特的味道。用纸袋装好,便可以拿在手里吃, 还不会弄得满手油渍。
正好松竹学堂也开学了,姜菀送妹妹回学堂,顺便去了长乐坊的分店打点。如今食肆离学堂近了, 不必担心路途遥远影响食物的口感,能做的点心小食便更多了。
她拟定了新一年的食单, 顺道拿去给苏颐宁过目。
姜菀目送着姜荔进了起居的风荷院,想起前几日舅父曾提到,要不要把阿荔送进县学念书。但姜荔习惯了松竹学堂的氛围与环境, 加之苏颐宁的人品也值得信任, 徐苍便没有再反对。
她边想着, 边在青葵的引路下往苏颐宁的院子去。
苏颐宁此刻正在书房里凝神静气地写着字, 姜菀候在门外片刻,见她直起身子放下笔,方才敢出声打扰她:“苏娘子。”
“青葵, 怎的不早些让姜娘子进来?”苏颐宁面上掠过一丝歉疚,“大冷的天, 让姜娘子久等了。”
姜菀笑了笑道:“是我不欲打搅,不干青葵的事。”
苏颐宁请她坐了,听她说明了来意,又看了一遍新的食单,颔首道:“有姜娘子在,我自然放心。这一年的点心便按此来吧。另外,学堂的午食晚食也要仰仗姜记食肆了。”
“如今食肆内的师傅与小二都很是稳重可靠,我旁观了这么些时日,除了在手法上需要指导一二,其余琐事都不需费心,裴姨亦会多加料理,断不会误了学堂的正事。”姜菀道。
苏颐宁点头。
姜菀瞧她手边还压了一张薄纸,便随口问道:“苏娘子在练字?”
“闲来无事,便写了几句古书中的诗聊以解闷。”苏颐宁浅浅一笑,心情似乎还不错。
正巧青葵端上茶点,向苏颐宁道:“小娘子嘱咐的事情,婢子已经差人去办妥了。如今咱们园子里再无闲杂人等,都是自己人。”
苏颐宁温声道:“我晓得了,你下去吧。”
待青葵退下,姜菀克制着心底的疑惑没有作声,苏颐宁却很是淡然地问道:“姜娘子昔日来学堂时,可曾在这里遇到什么生人?”
姜菀在脑海中回忆了片刻,一时间有些摸不准她话里所言的“生人”究竟是谁。是微服前来的圣人,还是她那位常在背后议论长短的嫂嫂?
苏颐宁也不追问,只道:“前些日子我与姜娘子之所以提起食肆之事,便是因为此种缘故。”
姜菀明白了过来,问道:“苏娘子是说,你的两位阿嫂?”
她唇角轻抿:“正是。瞧姜娘子的神情,应当也见过我的嫂嫂。若不是她们捕风捉影,四处散布流言,学堂的声名也不至于受到影响。不过如今有些好转了。”
姜菀轻声道:“流言终究是流言,自然不足为信。”
苏颐宁一向是温和的,但今日的语气却透着些冷冽:“她们在外这般也就罢了,却还妄图把手伸进园子里,收买学堂的人,想要里应外合,让学堂彻底开办不下去,我岂能容忍?”
姜菀有些心惊:“她们做了什么?”
苏颐宁道:“她们的计谋尚未成行便被我识破了,我很快命人对学堂人等进行了清理,这才没有让让她们得逞。只是我没想到,她们竟会如此容不下我。”
她握住茶盏的手指用力到有些发白:“我从前顾念亲情,不愿与她们交恶,便一再退让。可兄嫂却总是利用我的婚事达成某些目的,或是为兄长的官途铺路,或是为她们的母家谋利。在他们眼中,我只是一颗有些许利用价值的棋子罢了。他们不能忍受我不嫁人,而日日待在这学堂里做自己的事业。”
苏颐宁眼底泛起一丝失望:“可我更寒心的是,两位嫂嫂如此做皆是得了我阿兄的默许。原来血脉亲情在兄长眼中如此不值一提,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的仕途,更贪图的是这阔大的园子,想要占为己有。”
她自嘲一笑:“我该庆幸的是,许多事情他们并不知晓,否则,只怕会削尖脑袋设法把我重新送进宫里去吧。”
姜菀心中一跳,迟疑道:“苏娘子是说......”
“说起来,我心中很感激沈将军和荀将军,”她眉眼低垂,“此中事宜,他们一清二楚,却不曾让这消息落入我兄嫂耳中。不然,我还不知会生出什么事端。”
“但我信得过姜娘子的人品,知道你定不会肆意传扬,”苏颐宁眸光温和,看向姜菀,“食肆之事,姜娘子帮了我一个大忙,事情始末我也愿意说与你听。”
“上元节那日,你在食肆外看到的那个人,便是当今圣上。”苏颐宁语气平和,缓缓道。
她说得很简洁,但姜菀却也明白了其中的故事,知晓两人曾有过一段隐晦的情意,但却注定不会有结果,因此苏颐宁为免夜长梦多,便直截了当与圣人说清楚了自己的念头,言明往后不必再有联系。因此,那日两人再度见面,苏颐宁在最初的讶异后,已然心如止水,再无半分波澜。
姜菀恍然,心中也惊叹于这样曲折的故事。
苏颐宁淡淡笑了笑,说道:“往事已成过去,我如今已经彻底释怀,放下了。”
她低声道:“就当是弥补我心中的愧悔吧。”
这句话说得很轻,姜菀听不真切,便也识趣地没有再追问。而她不知道的是,苏颐宁与圣人之间的故事背后,还藏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
*
当年,苏颐宁在宫中为女官时,当今圣上——裴忍还是皇子,两人年岁相仿,志趣相投,便渐生情愫。
但随着裴忍入主东宫,为了日后的帝王大业,他不得不遵从父皇的旨意迎娶了出身尊贵的太子妃,并在登基后接二连三册封了不少妃嫔。而彼时的苏颐宁也已到了出宫的年岁,裴忍本欲册她为妃,但苏颐宁见识了宫中的生活,坚决不肯,执意离宫。
她离开后,裴忍一直念念不忘,因此才会隔段时间便会微服出宫来见她。苏颐宁起初扪心自问,她确实对裴忍有情意,但多番思索后,她觉得这份情意只会带来更多麻烦,况且她决意不肯为妃,又何必再与他牵扯下去?
因此她便直白地告诉了裴忍自己的心思,言明两人此生无缘,只希望能各自安好。然而或许越是得不到,越是会让人牵肠挂肚,裴忍却无法割舍,即使她不肯入宫,他也要常常来见她以解相思。
苏颐宁对他,则是因为少女时期的情窦初开实在难忘,况且裴忍也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情,她无法赶走他,只能任由他常来见自己。直到宫中太后催促裴忍再立后,苏颐宁才得知了一件事。也是这件事,让她意识到裴忍其实是一个很凉薄的人。
裴忍的结发之妻,也就是他昔日的太子妃出身名门,温柔贤淑,成为皇后后将后宫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很受太后的喜爱,与妃嫔也能和睦相处。然而皇后身子不好,在东宫时就曾小产过,此后再也不曾有孕,更落下了病根,最终在裴忍登基后没多久便病逝了。
裴忍在朝臣与太后面前表现得对此悲痛欲绝,并以自己对皇后情深义重为理由,拒绝一切劝他早日册立继后的建言,就连对太后,他也是这般搪塞的。他不肯立后,自然是存着想将后位给苏颐宁的念头,但以苏颐宁的家世,并不足以成为皇后的人选。
他一面念着苏颐宁,一面却不敢让旁人,尤其是太后知晓自己的心思,只能用先皇后作借口,谢绝太后想要为他充盈后宫的打算。而太后为江山社稷着想,见儿子为了一个去世多年的皇后如此痴情,心中自然不喜。只是斯人已逝,她也无法,只能暗自迁怒。
知晓内情的,只有沈澹与荀遐。两人对此都有些不忍,却只能遵旨,瞒着苏颐宁。然而后来,裴忍一次失言,将此事说了出来,苏颐宁震惊之余,只觉得心寒。她在宫中时,也曾受到先皇后的照拂,对她很是敬重。只是她没想到,先皇后在世时从未行差踏错,对上对下都极仁善,从不曾拈酸吃醋,把妃嫔都视为姐妹,却要在身故后无辜被连累。经由此事,她也开始怀疑,裴忍对自己的深情,究竟有几分真?如此凉薄的人,她又怎能再继续陷下去?
苏颐宁知道此事因自己而起,她心中对先皇后是无尽的愧疚,却无可奈何,只能彻底地与裴忍说了个清楚,从此与他一别两宽,望他日后不要再与自己有任何牵扯。
想到这里,她低叹一声,缓缓垂下头,合上眼极力忍耐着心中的不平。一旁的姜菀不知她心中所想,以为她还在为家中之事烦心,便出声安慰了几句。
苏颐宁笑了笑,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好在如今我已经彻底与兄嫂不再往来。这园子是祖母留给我的,他们无权插手,更休想从我手中夺去。往后余生,我便会守着园子,守着学堂过下去。倘若学堂办得顺利,我兴许也可以另外置办房产,不必再为他们所束缚。”
姜菀心中佩服她的魄力,真心实意道:“苏娘子,你确实很有仁心,也有毅力。开办学堂何其艰难,你却能一力支撑下来。”
苏颐宁莞尔一笑,说道:“姜娘子亦是如此。这一年,便愿你我二人都能顺利将自己的事业做下去吧。”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中皆是憧憬与期盼。
*
开春后,京城也迎来了科举考试。各地的士子汇聚于此,一同参加由礼部主持的春闱。一时间,大街小巷便常常能看见不少文雅的读书人。
姜菀见识了这古代的考试制度,不由得感慨:“果然古往今来,都逃不了各种应试啊。”
待春闱过后,成绩突出的士子便会进入殿试,最终再由圣人定出三甲人选。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被赐“进士及第”称号的一甲三人。
而每年放榜后,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庆祝活动,或是天子设宴,或是纵马漫步,春风得意,览遍京城美景。
姜菀蓦地想起昔日曾在食肆中遇到的那位自京外来赴考的青年郎君,也不知他是否考取了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