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礼问:“你确定是蛇咬的?”
小二:“当然,我也是乡下长大的,蛇虫见多了,是不是蛇咬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指着外面空旷的街道:“他当时就是从这门前跑过去的,衣服破破烂烂,露在外面的肌肤都是蛇咬的血窟窿,哦对,他满脸泪水,他在哭!”
“对对对,他就是在哭,我第一次见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当时他摔倒在门前,我去扶了他一下,他推开了我,嘴里一直在喊‘站住,给我站住’,脸上都是泪水。”
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有些惊骇,云念一时难以消化。
徐从霄心性极为坚韧,得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会将他逼到大哭这种地步,拖着重伤的身体还要去追人。
他发生了什么?
气氛低迷,小二似乎也察觉出了,挠挠头无措道:“我真不想再看人去南泗城了,我在这客栈二十年了,见了无数修士信誓旦旦要去南泗城除妖,可最终出来的只有十五年前的那个化神修士。”
“而且啊……”
他好像想起了很恐怖的事情,一直在无意识吞咽。
苏楹柔声安抚他:“你别怕,尽管与我们说就是。”
小二吞咽了许多下,接过苏楹递来的茶猛灌几口:“我便与你们说了吧,这事情压在我心中许久了。”
他道:“我爹在世时有个挚友是个散修,那散修当时也是要去南泗城除妖,可是……他没出来,我阿爹大着胆子按照约定的日期去接他……你知道他看到了什么吗?”
他的瞳仁剧烈颤抖。
本就低迷的气压越发骇人。
云念:“什么?”
“我爹刚上山便看到了他的尸体,尸身就扔在一个坑里,不仅有他还有很多人,周围爬了一堆蛇在吃那些尸体,我爹拼命抢回了那散修的尸身。”他又喝了杯水后道:“那散修没了骨头!”
“是脊骨吗?”
少年突然开口。
小二一愣,下意识问:“你怎么知道?”
云念苏楹和江昭看过去。
少年道:“是浮煞门,他们抓修士会抽掉他们的脊骨,我不知他们有何用。”
云念心里有一个不好的猜测。
一颗心跳的很快。
下一刻,少年抬眼看过来。
“被囚禁的那三年,他们每日都会抽掉我的脊骨。”
几人张了张嘴。
鸦雀无声,说不出话。
谢卿礼好似在说今日吃什么一样平淡。
“我的脊骨会在第二日重新长出来,那东西也一直在我体内,任凭他如何划开我的肌肤抽掉我的脊骨,那东西都在我体内。”
可即使这样,也要抽他的脊骨。
是种折磨。
是种发泄。
是种报复。
云念的手紧紧攥起,指甲深陷进掌心。
苏楹和江昭一言不发,望向谢卿礼的目光似含有万千情绪。
“你……这位公子……”
说话的是小二。
他满脸惊愕。
云念沉着声音道:“多谢,你先下去吧,我们知晓了。”
送走小二后四人都沉默着,这顿饭吃的格外艰难。
一直到吃完饭后,少年去结账,转身却瞧见身后的三人。
“怎么了?我没事。”
江昭道:“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我们如今定是不会再让你经受这些。”
谢卿礼轻笑,率先走了出去。
少年的声音传来:“江师兄,这些话你不太适合说,有些怪。”
三人:“……”
***
南泗城外。
云念仰头看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山忍不住感慨:“这山要不是天神投下来的话,我真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移了这么一座大山。”
四人一起看向高山。
山顶直通云霄,若非御剑而是步行的话不知道要爬多久。
江昭也道:“修真界还有这等人才可以移山?”
苏楹回:“移是不可能的,他从哪里搬来这么大座山,又怎么将它运到这里?”
可天神这个解释也实在有些荒谬。
身旁的人一直动静。
云念问:“师弟,你怎么想。”
可看到少年的那一刻,她敏锐地觉察出他的情绪好像有点不对劲。
好像有点难过。
他好像陷入了一场回忆。
“师弟,你怎么了?”
少年终于回了神。
他并未看她,只是问:“师姐,你有没有想过,这山或许一直都在这里。”
云念看向他眨了眨眼:“什么?”
少年仰着头,侧脸挺拔俊秀,目光平淡看向高耸的山顶。
“我说,这山或许一直都在这里。”
他朝云念看过来:“我指的是最初的南泗城,尚未灭城的南泗城。”
云念忽然就懂了:“你的意思是,南泗城下面本就埋着个高山,在南泗城灭城后,地面塌陷,深埋的高山上浮,将地表之上的南泗城顶了起来?”
苏楹道:“那样的话,南泗城便不是消失了,而是……在山顶?”
山顶周围雾霭笼罩,浓云遮蔽一切,丝丝缕缕的雾气中隐约透出些青绿,宛如瑶台仙境。
江昭喃喃:“可怎么可能……高山就算上浮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便顶了起来,这得经过千年万年吧?”
“如果是他,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谢卿礼拔出碎荆:“看看便知道了。”
话音刚落。
一股厉风裹着三人将其推向远处,云念几人还没反应过来便被卷着远离少年。
少年握着碎荆剑,厉风卷起黄沙吹动衣袍拂动,风声呼啸声似恶鬼哭嚎,墨发随风凌乱飞舞。
古朴的长剑经文流转,剑意化为实形缠绕在剑身上,渡劫修士毫不掩饰威压,强大骇人的灵力几乎将几人压迫地跪倒在地。
他单手执剑,一剑劈斩而下。
地面塌陷,泥土寸寸崩裂。
轰鸣的声音几欲将耳膜刺破,黄土卷起枝叶朝他们卷来,又被少年布下的屏障阻拦在外。
云念被劲风吹的睁不开眼。
地面在摇晃,眼前的一切都在崩塌。
她站不稳身跪坐在地,捂住耳朵艰难去看远处的少年。
透过厚重的烟尘,少年的白衣隐约可见,修长笔挺的身形在厉风中仍稳稳立着,白衫猎猎作响。
这场地撼持续了近半个时辰。
直到那股劲风和剧烈的摇晃稍稍平缓,云念撑剑起身跌跌撞撞朝他跑去。
在一颗巨树要朝少年砸下的时候,她抱住他的腰身将他迅速后拖。
“谢卿礼!你站着是准备等死吗!”
她抬眼去看他,少年的侧脸上都是被碎石刮出的伤口,脖颈一道伤口在往外渗血,大片的血染红了白衣。
云念根本没注意到底发生了什么,双手并用点住他的穴位帮他疗伤。
少女脸上的急迫太过明显。
谢卿礼的心很冷很冷,像是坠入腊月的河流,冷的他浑身都疼。
他喊了句:“师姐。”
云念头也不抬:“别跟我说话。”
少年不听话,偏要说:“我之前被囚禁在这里。”
云念的手忽然就不动了。
江昭和苏楹也赶了上来。
谢卿礼的脸色惨白如雪,偏生还在笑:“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啊……可我为什么会忘了这里呢,我怎么可以忘了呢?”
他抬剑指向眼前,目光僵硬看过去。
“师姐,这上面,埋着裴家、谢家、柴家三家的人,一万三千人,他们的尸身根本没有被收殓,休宁城、南域、天玄城里的那些坟都是空坟。”
他落了滴泪。
落入尘埃只留下一摊水渍。
“可我逃出去后记忆有损,我忘了,我为什么会忘了。”
云念茫然随着他的剑看过去。
方才伫立在眼前的高山……
消失不见了。
地面上还残留着裂痕,谢卿礼用尽灵力一剑劈开了地面,整座山塌陷下去,将山顶的死城带了下来。
他们站着的四周倒塌了许多树木枝干,而本该是条山路的地方出现座高耸威严的城墙。
城门布满灰尘,遍体是岁月的痕迹,紧闭的城门隐约可以见到被火烧过的痕迹。
而城门上一方牌匾歪歪扭扭挂着。
龙飞凤舞雕刻着——
南泗城。
第54章 南泗之境六(一更)
消失了这么多年的南泗城出现在眼前。
它真的在山顶, 那座山一直都埋在南泗城下面。
可云念现在满脑子都是谢卿礼的话。
“师弟,师弟没事的……没事的……”
她慌张地要去抱他。
可抱住的人好像石化了一般,对她的话毫无反应:“师姐, 怎么会这样呢……我怎么会忘了呢……”
有什么冰凉的液体滴落在云念的脸上。
泪珠一颗颗自他的眼眶砸落。
云念见过他落泪的模样,可江昭和苏楹何时见过这些,两人心中的惊骇不比知道谢卿礼是渡劫修士之时少, 甚至更甚。
在他们面前一向运筹帷幄心思深沉的少年郎像个走丢了的孩子, 任由云念抱着, 漆黑的眼却死死盯着破败的城门。
“这不怪你,这不怪你的,没事的没事的。”
云念一遍遍喊着他。
可他就像丢了魂一般,心理上的重创一朝压垮了他。
“我不该忘的, 我为何会把他们丢在这里整整十年……我为何会忘记这些……”
他一遍遍呢喃着, 摇着头,落着泪, 茫然无措又绝望,脸上和脖颈上的伤口撕裂渗血。
直到江昭上前将两人扯开。
“够了谢卿礼!”他死死拽着云念的手臂, 目光如炬般看着眼前的少年, “过去的事情无论再痛苦,无论怨谁都已经过去了, 我们来这里便是为了找到幕后真凶报仇, 你难道打算一直这样沉迷于过去吗?”
他走上前, 握住少年的双臂,眼底隐隐浮现荧光。
“谢卿礼,那些事情都过去了, 从始至终你都没有半点错,没有人会怨你, 你信师兄,不会的。”
他说着好像也要落泪了般,匆匆忙忙别过头去擦掉眼角的泪花。
少年愣神看着他,可目光却好像没有焦点。
他低低问江昭:“师兄,我能带他们回家吗?”
江昭压抑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能,我们带他们回家。”江昭的声音很坚定:“师兄用命向你担保,我们都会平安回去,帮你报仇,带他们回家。”
“不过就一个浮煞门,你如今可是渡劫中期,无人能打的过你,我们会一起揪出幕后真凶,将他们千刀万剐以奠这一万三千条人命。”
谢卿礼垂下的手被温热的掌心紧握,他茫然看去,云念紧紧握着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的冷意。
方才消耗太多的灵力,他一旦虚弱脊骨中的东西便会叫嚣着要吞噬他,谢卿礼的经脉会下意识与之对抗。
他很冷,冷的呼吸困难。
“师弟,没事的,我们一起面对。”
苏楹也来到了身前。
谢卿礼微微阖眼,那些心底翻涌的痛意与悔恨割着他的心,寸寸滴血。
他并未回应他们,无意识握紧云念的手,掌心冰冷霜寒。
云念看了眼,松了自己手上的劲任由他握着,两人的手紧紧相握,两颗心却思绪纷杂。
直到少年睁开了眼,缓慢仰头望着歪歪扭扭的牌匾。
“我记得这扇门,我的记忆中有这里。”
江昭问:“你确定自己曾经被囚禁在这里吗?”
谢卿礼点头:“是。”
江昭追问:“可还能想起来些别的?”
谢卿礼看了许久。
许久后哑着嗓子开口:“我想不起来别的。”
方才脑海里闪过的片段零碎。
只能想起来一方深井,他被废了浑身的经脉,脊背上划开的伤口已经化脓,终日流着鲜血,鼻息间都是难闻的气息,肮脏血腥。
看守的人在外面喝酒嬉闹,一人笑着说:“家主将谢家的人也带回来了,你说这南泗城就这般大,他带回来三家的人回来作甚,不过都是些尸体。”
另一人回:“说不定是要喂蛇呢!”
“那谢家刚灭门血肉还算新鲜,柴家和裴家的尸身可都成了白骨呢。”
“家主自有家主的打算,咱们就别掺和了,这小子的脊骨长出来了吧,这次你去抽,昨日我抽的时候他咬了我一口呢。”
当时只有五岁的他在做些什么呢?
他恶狠狠瞪着从井上跳下的人,他凶残问他:“你们要他们的尸身做什么!”
来者拿着柄匕首靠近他,兜帽遮住了浑身,腰间的令牌上刻着诡异的鸟头,面具之下的眼是邪佞、恶意满满。
“喂蛇啊,你怎么话这么多?”
彼时的谢卿礼明明废了浑身的经脉不能动弹,却在那一刻迸发了强大的杀意,扑上前咬住他的脖颈狠狠撕扯下来一整块血肉。
他记不清自己的结局了,总之是场残酷的虐待。
他不后悔咬了那人一口,只后悔自己为什么没再使些力,最好一口咬断他的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