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刹那飞溅而出,泼墨似的染红她身下的帷幔。
刑夙月看得心中发凉,抖着嗓音道:“你别攻击,这东西能将自身受到的伤害全部反弹,想办法挣脱,等到那些傀儡回来,我会想办法引住他们的注意,你再趁机离开。”
温眠痛得脸色发白,堪堪露出个笑来:“怕什么呢,这点小伤不碍事,以前在神火城又不是没经历过。”
那吊钟像是能听懂两人对话一般,见自己的伤害并未让身上的不速之客离开,獠牙泄愤似的扣得更紧。
但只要温眠还抵在钟杵前面,吊钟就没有办法号令傀儡回到塔楼保护自己,因此在僵持片刻之后,吊钟内部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就像是有什么藤蔓植物生长而出。
温眠直觉不对,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勉力从那些獠牙中拔出半寸身躯,探手往钟内一掏,用力捏住了一只快要生长成形的铃锤。
吊钟像是吃痛一般猛地颤抖起来,钟内也不住传来闷闷的嘶叫声音。
温眠感觉到手心的铃锤有黏稠滑腻的触感,正如活物般剧烈扭动着,想要挣脱她的五指束缚,而她被扣住的半截身体更是被獠牙恼羞成怒地咬得更紧,皮肤撕裂使得鲜血再度喷溅而出,温眠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凉意幽幽侵入体内。
这种感觉让她觉得熟悉,就像是……死亡来临的先兆。
而刑夙月想要穿过帷幔去帮她,但那些帷幔看似薄如蝉翼,实则柔韧坚固,令她根本无法穿透。
她死死攥紧那些带血的帷幔,感受到温热的液体不住从指缝中挤出,又滑落到她衣袖里。
刑夙月呼吸抖得不像话,咬唇仰头去瞧上方的温眠,眼眶瞬间变得通红。
“刑夙月,你可不是喜欢哭哭啼啼的人。”温眠虚弱又带着笑意的声线传来。
刑夙月咬牙道:“你这些腔调是不是跟着符婴学的!都什么时候了!”
“别这么紧绷,我们不会死了。”温眠倒是显得格外淡定。
她缓缓垂首,隔着帷幔与刑夙月对视,这才叫刑夙月看见,她眼眸里竟然有极亮的光彩。
“我想,我应该是抓住这怪物的命门了。”
第51章 阳乌却邪(一)
危急关头, 时间仿佛都被拉长。
温眠笃定的笑容像是定格在眼前,电光石火之间,刑夙月莫名记起来一件很久远的事情。
那件事, 她从未告诉过温眠。
——她其实在小时候就听说过温眠的名字。
打从刑夙月有记忆以来,灌湘岭和刑云宫向来关系匪浅, 因此她经常撞见秋涵雅孤身前来刑云宫拜访。
两位掌门的会晤通常低调隐秘,避开旁人。不过刑夙月作为最不受关注的那个女儿,宫内侍从疏于看顾, 倒是方便她成日于宫内走动,偶尔便能找到刑敛锋会客之处。
因此她也曾偷听到两人提及到秋涵雅的女儿。
“温眠现在如何了?”刑敛锋端起茶杯, 以杯盖拨去水面上的浮沫,漫不经心地问道。
可秋涵雅就像是听到什么可怕的事情, 双膝一抖便朝着刑敛锋跪了下来:“她被关在别院, 决不会出差池。”
“是吗?”刑敛锋手上动作一顿, 似笑非笑地抬头, “我怎么听说,最近你那好女儿,可是觉醒了了不得的灵髓?”
秋涵雅额头冷汗涔涔, 知晓自己是瞒不过去了,只能如实道:“三年前那件事, 只有你知我知, 便当翻篇了罢。如今温眠灵髓尚佳,倒不如为我们所用, 也算是多一条后路。”
刑敛锋哪里会信他的花言巧语,当即戳穿:“是你灌湘岭多条后路, 可不是我刑云宫多条后路。”
秋涵雅埋头不答。
“也罢。”刑敛锋站起身来,悠然道, “总归是你灌湘岭的家事,随你去做好了。反正……到时候真相揭晓,遭殃的也不是我。”
秋涵雅咬牙:“我定然不会让那样的事情发生。”
刑敛锋不可置否,抬脚从他身边掠过,却是倏地伸出手来,从门口边蛮横地拖出偷听的刑夙月。
“你来做什么。”刑敛锋看向她的眼中毫无感情。
刑夙月当时还年幼,支支吾吾,怕得说不出话,只能从背后拿出一个小香囊,期期艾艾地递给他。
刑敛锋眼神都没往那香囊看去一眼,依旧死死盯着她审问:“你听到什么了?”
刑夙月就算不谙世事,可看见自己父亲那般恐怖的眼神,也是不敢说实话的,强装镇定道:“爹爹,你们大人的事,我怎么听得懂呀。”
她嘴角一瘪,做出快要哭的模样:“可是哥哥他欺负我——”
“好了,你们兄妹的事情,让乳娘解决,别来烦我。”刑敛锋耐心告罄,甩开她的手,在刑夙月哭腔快要出来的瞬间紧闭了大门。
而那只香囊,自然也被甩在刑夙月的脚边,根本没有被男人触碰过。
刑夙月脸上的委屈神色消失,抬起自己的手臂小口小口地吹气——刑敛锋刚才的力道都快将她手臂折断了。
“也不知道他们说的那个女孩儿,是不是也过得这般苦楚。”刑夙月神色淡漠地瞥了眼紧闭大门,这才捡起香囊,默默离开了。
她便是靠着这样天真懵懂的装傻,才平安地活到了修为筑基。
而在此期间,关于刑云宫的秘辛,她所了解到的,远比自家不成器又毫无危机感的哥哥多。
比如后来鸦津渡和刑云宫有过一场大战,从此便结下梁子,当时的巫教教主被刑敛锋暗算,死在秘境之中,随后刑云宫大肆招兵,想要进攻鸦津渡。
比如巫教向来传位于圣女,但如今的教主巫颉代替他的妹妹前往蛊境,经受蛊虫噬身之苦,九死一生后登阶成为教主。
再比如……当她第一次见到符婴,便知晓眼前的少女对她说了谎。
她确实是叫符婴,可她隐瞒了自己的姓氏。
她姓巫。
她是巫颉的妹妹,是原本要坠入百虫窟献祭,成为教主的圣女。
而等到前往西域之时,所有与刑云宫秘密有关之人,又好巧不巧地汇聚在一处,不可谓不是命运弄人。
“她们本应把我当仇人看待的。”
当看到温眠被吊钟一口咬住时,刑夙月痛苦地想着。
“如今让我知晓所有秘密,又亲眼看到她们为我赴汤蹈火——”
她眼眶痛得快要溢出血来。
“或许就是上天给我,作为刑家血脉的惩罚。”
·
思绪瞬息收回,刑夙月竭力隔着朦胧帷幔仰头去看,只觉得温眠半个身子都要被吊钟上的巨口撕碎吞进去。
方才温眠受伤的模样过于惨烈,她关心则乱,根本来不及去寻找吊钟的什么命门,只恨是自己的原因,才导致符婴和温眠都为了她身陷险境。
直到温眠目光灼灼地朝她注视而来,她才猛地精神一震,从慌乱中冷静下来。
“什么命门?我能做什么?”刑夙月忙问。
温眠颔首,那被咬住的半边身子如今痛得麻木后,失血导致的发寒反而令她越发冷静下来。
“万物都知晓一个道理,要将自己的弱点藏于最不容易被发现的地方。”温眠感觉到手心那截铃锤变得柔软,像泥鳅般不住挣扎,试图逃出她的掌心。
“若不是我抵住钟杵,恐怕吊钟根本不会让铃锤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之中。而也正是在我抓住铃锤之后,吊钟才变得更加气急败坏,恨不得将我生啖其肉。”
刑夙月努力去理解她的话——不知为何,她如今思绪乱成一团,就算温眠将道理讲得简短明了,她也很难集中精神去听。
“可是……就算知晓这铃锤是命门,我们也不能贸然攻击,否则造成的伤害只会转移到我们自己身上。”
温眠点点头,面不改色道:“对,所以现在我能感觉到,像是有一只手正紧抓在我的五脏六腑上。”
刑夙月呼吸一窒,当即明白过来,温眠抓在铃锤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已经对温眠自身造成反噬。
那么……就算知晓铃锤是破局关键,又有何用呢?她们照样什么都做不了。
刑夙月神色灰暗,心道若是自己在此处害死温眠,那还不如自刎谢罪算了。本来刑家也没想过让她好好活,若是安静死在这处倒还好,如今还多捎上旁人性命,自己就算是死都无法瞑目。
“刑夙月,你在想什么?”温眠泠然如水的声线从头顶传来。
刑夙月恍惚仰头,对上温眠似洞悉一切的目光。
“你别担心。”温眠学着殷玄烛的口吻,温声道,“你现在的所有想法,都不是你真实的想法,所以你不要去听从。”
这是……什么意思?刑夙月不理解。
“你看看这顶楼的周围,以及钟的内部。”温眠思忖半秒后,开口建议道。
刑夙月立马环顾四周,并未发现这楼里有什么异样,便道:“每次傀儡回来,我都会逃到这层楼,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
她的话在她走至吊钟下方时戛然而止。
这顶楼的四壁虽然看上去是正常的,但因为有帷幔遮挡,刑夙月从未对吊钟的底部有过检查,如今定睛去看,才发现那吊钟拱起的内部,除却被温眠抓住的那只恶心的铃锤,竟然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眼睛!
那些眼睛仿佛察觉到刑夙月的视线,所有血红的眼珠子齐齐骨碌一声,算盘珠子似的往下一划,直直朝她看来。
刑夙月当即觉得气血翻涌,忙闭上眼睛退后几步。
这个发现如同醍醐灌顶,瞬间令她明白过来。
这一切都是吊钟的圈套!
那些眼睛藏匿在吊钟内部,无时不刻不在干扰着她的神识,难怪她越是在这塔楼待得越久,越是觉得意识模糊缓慢,很难再理清自己的思绪。
那么如此说来,“攻击吊钟就是攻击自己”这种推断,到底是真的,还是吊钟干扰她之后给出的一个错误讯息呢?
刑夙月以手握拳,用力去敲击自己的脑袋,试图以疼痛让自己能思考得更清楚点。
“没关系,小月亮。”温眠见她动作,便知刑夙月也反应过来,“我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
刑夙月心中被扰乱得烦躁,勉强维持着理智,敷衍问道:“要如何做?”
温眠顿了顿,本想直接告诉刑夙月自己的方案,但转念一想,那话一旦说出口,恐怕刑夙月又要阻止她。
这不怪刑夙月。
她在这塔楼中待的时间太长了,受到吊钟的影响因时间积累而变得更加严重,可能再僵持个几日,她就会在这塔楼中疯掉。
再联想到符婴先前说的刑家秘辛,便知这恐怕是刑秋池打定主意要对亲生妹妹下如此死手,就算刑夙月有一线生机逃出去,也会变成心智混乱的废人。
而意识到这一点后,温眠要救下刑夙月的决心就变得更加坚定了。
于是温眠淡笑起来,摇摇头:“你待会儿便知道了。”
这个“待会儿”说得风淡云轻,但就在温眠话音刚落的瞬间,她直接手指握紧,体内灵髓遽然运转,瞬间生出灼灼灵火往手中的铃锤烧去!
吊钟内部发出刺耳的嘶叫声音,听起来像某种未长大的怪物。
而两人推断出的规则也同时发动,只见灵火如同赤蛇蜿蜒着从温眠手臂攀爬上来,朝着她面门扑过去。
这是灵火要噬主!
刑夙月心快跳到嗓子眼,下意识抬手引出灵火往帷幔上方烧去。
“如果非要用这种方法才能脱困,那两个人受苦,总比她一个人承担好些!”
刑夙月这般想着,干脆又祭出自己的本命佩剑,御剑而起要往帷幔冲去。
可等到她迎面撞上帷幔之后,想要抬手攻击时,自己的两只手臂都被黏在帷幔上,仿佛撞上蛛网的蝴蝶,再也动弹不得。
直到这个时候,刑夙月才反应过来,原来这看似正常的帷幔,竟是由一层薄白的粘膜组成,也是吊钟布下的陷阱!
那……温眠要怎么办?
刑夙月急急抬头,只看到炽烈的火光腾然升起,已经将温眠整个身影吞噬进去,再也看不见分毫。
“温眠!”刑夙月快要呼吸不过来,胸腔内全然是快要窒息的剧烈疼痛。
在这样的灵火之下,无人能存活下来,甚至……连尸首都不会留下。
刑夙月骤然想起自己曾听到过的,关于温眠的传言。
听闻,在那场浩大繁华的大婚之夜,坐在喜轿中的温眠亦是被灵火焚烧而死。
她明明已经经历过一次了,又何苦……为了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再度承受那般苦楚?
刑夙月狠狠咬住下唇,眼泪大颗大颗掉落下来。
然而就在此时,温眠气定神闲的声线又从火中传出:“这倒是有意思了。”
说话间,灵火像受人吩咐般往两侧骤然褪去,露出一道能看清温眠面容的缝隙来。
她竟是笑着的。
“难不成人也能和符婴的蛊虫一般,受到的磨难越多,就越能变强?这灵火……似乎伤不了我。”
刑夙月眼眸睁大,屏息看着近在咫尺的温眠。
赤红的火光映在她的虹膜之上,几乎要将她的眼眸映成血红。可在这一片灼灼赤色之间,又有一道金光溢出,如同一尾柔软的鱼,轻盈地从刑夙月眼前滑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