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后来她有了殷玄烛,再后来……她遇到了更多的人。
当初于神火城中遇到的事情诡异又危险,可温眠如今想起来,还是能看到刑夙月于千百赤神傀儡中,朝他们拼尽全力伸出手的模样。
“那我们便到塔楼去。”温眠转头看向符婴,“我们想办法把她带出来。”
符婴却是蓦地伸了个懒腰,软软地靠在墙壁上,阳光从气窗投射进来,映衬得她浑身都白茸茸的,像条轻盈的蛇。
她眼睛半闭半睁,不知是困了,还是不愿被温眠看清她眼底的神色:“小眠儿,你是个好人。”
温眠怔了怔,说出的话却理直气壮:“我说过了,在我看来,我们有很深的交情。”
符婴听后,忍俊不禁地遮掩嘴角笑起来,颇有些亲昵地在温眠发间抚摸了下,没有回话。
·
两人在打定主意之后,席地而坐很快就拟定了计划。
符婴已经在城中逗留两日,对城民的行动规律有了初步的了解——伴随清晨塔楼的钟声敲响,城民便会从塔中倾巢而出,四处逡巡;日暮又伴随钟声,城民依次回到塔中,夜间不再出没。
因此,符婴的自由行动时间只能是夜间,但若是要趁塔楼空荡救人,就只能在白天。
“这里的骷髅军团太多了,白天我很难靠近那座塔楼,但若是我们两个人,便可以一人为诱饵引开城民,一人前往塔楼救出小月亮。”
温眠不假思索:“你需要我怎么做?”
符婴抬手点点她:“你去救小月亮,我来引开城民。”
见温眠欲言又止,符婴直接抬手阻止,抢先道:“你进城时我就发现了,到了现在君凛都舍不得给你一件本命武器?看来他也虚情假意得很。若是没有武器在身,你连御剑飞行都做不到,我可不想救出小月亮之后,还要再来救你。”
她说得很是有道理,温眠也找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对了。”符婴想起什么,示意温眠继续去瞧那面观云镜,“你将你的指尖血滴上去。”
“干什么?”温眠缩缩手指,“听起来像什么奇怪的仪式。”
符婴大翻白眼,啧了声:“你没有观云镜,所以只能以血加入我们的悬赏任务中!这样我就能追踪你的位置!”
温眠哦了声,听话照做了,只是一边往镜面上挤着血,一边还忍不住问:“你之前不是直接用的追踪蛊么?怎么现在心血来潮换了种方式了?”
这次符婴沉默了好久,才泄气似的解释道:“你之所以会被带去长留山,不就是因为追你的东路来使是我们鸦津渡的叛徒么?”
“你怎么知道?”温眠掀掀眼皮,随口一问。
符婴抿了抿唇,第一次露出点愧疚神色来:“若是当时我不曾给你下追踪蛊,或许……你就不会和阿烛分开了。”
原来她在耿耿于怀这个啊。温眠不动声色地想。
“那我反而要谢谢你。”温眠将手收回来,满意地看到镜面中出现了两个清晰的小蓝点。
“若不是你,我就不会再见到那个小少年了,那可是……我今生最不能辜负的人。”
然后她就看到符婴又露出了无语的神色:“原来你果然是这样的女人。”
温眠:“……”
两人在这地下室交换情报,不知不觉就时至黄昏,外边的光线渐渐变得晦暗。
她们等的就是这个时候,虽然塔楼的钟声即将敲响,但因为光线黯淡,两人分头行动的成功几率会大上许多。
于是温眠和符婴果断起身,打开暗门朝着巷道行进而去。
符婴朝着温眠使了个眼色,瞬间御剑而起,竟是从收纳囊中掏出几个鞭炮来,点燃后朝着远处的街道扔去。
她哪里来的这种东西!温眠惊诧不已。
而那头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已经响起来,外边街道上游荡的城民们齐齐转头,立马锁定在了漂浮于半空的符婴身上。
分明那些骷髅都几乎掉了眼珠子,可当他们不约而同转过头来的瞬间,符婴还是会觉得不寒而栗,像是有阴寒的视线水草似的缠绕在身上。
[快去!]符婴熟稔地朝着温眠做了个手势。
温眠瞧着,蓦地笑了起来——当初那般危急情况下随便教给她的手语,没想到符婴竟还都清楚记得。
她收回思绪,目光如炬地看向已经变得空荡的街道。
成败,就在此一举。
她轻巧地跃上屋檐,脚尖落地并未发出半点声响,在躬身以两指稳住身形后,温眠疾疾朝着塔楼冲去。
第50章 黑水城池(三)
黑水城的范围并不大, 在看到那塔楼的全貌时,温眠对之前的猜测更加确定。
比起神火城已经势力壮大的赫兰寺,黑水城显然只是赤神上岸之后的第一个据点, 连作为侍奉之地的塔楼都简陋无比,还没有周遭的酒肆建筑高。
塔楼的顶部有高悬的吊钟, 颜色呈一种诡异的赭红,令温眠不自觉产生一些不太好的联想。尤其是钟身上的漩涡状图腾,多看两眼就觉得像是血海翻涌, 有种无形的引力要将人拉扯进去。
看来,跟赤神扯上关系的东西都有种不可言说的邪门。
温眠连忙垂下眼来, 避免再往吊钟望去,跃身落定在塔楼的门口前。
在她身后, 符婴搞出的动静将所有城民都吸引了过去, 如今这里空空荡荡, 虽赭红大门紧闭, 但破门而入对于如今的温眠来说轻而易举。
只是在她正准备将手放在门上时,塔楼里边遥遥传来刑夙月冷冽的声音来。
“谁?”
温眠精神一振,立马唤了她名字:“刑夙月, 我是温眠。”
塔楼内部安静片刻,随即却是一道灵火倏地从朱门缝隙腾起, 温眠反应极快地退后两步, 以防被灵火灼伤。
她惊疑不定地歪歪头,又道:“刑夙月, 你不认得我了?我们在神火城见过。”
在温眠话音刚落的时候,一双丹凤眼出现在门缝之中。
温眠先前在山门大选时, 隔着很远看到过高座上的刑敛锋一次,如今再见刑夙月, 这才发现父女俩的眉眼极其肖似,不像她,跟灌湘岭的秋涵雅就没一丁点长得像的地方。
小的时候,温眠只觉得是自己不论从长相还是行事,都过于不像秋家人,这才导致秋涵雅对她这张陌生的脸毫无感情,下手惩罚几乎能要了她的命。
但如今再联想到符婴说起的刑云宫秘辛,温眠心中不禁有些惘然,原来……就算是长得像的父女,也会这么反目成仇的。
那双丹凤眼弯了弯,刑夙月隔着朱门叹了口气:“我自然是记得你的,你怎么在这儿?是如何从长留山逃出的?君凛居然舍得放你出来?”
温眠默然,不敢想象自己的绯闻到底在东陆传得多广,以致于连刑夙月这样内敛的性格都来问起她和君凛的那些破事。
“先不提这个,我是来救你的,这扇门看着不难打开,你快跟我走。”
刑夙月瞬间明白过来:“是符婴叫你来的?她去引走那些怪物了?”
温眠点头:“所以我们时间不多。”
结果她刚承认,就从刑夙月脸上见到了鲜少看到的咬牙切齿神色。
“……笨蛋。”刑夙月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这塔楼有问题!怎么如此贸然就定了行动?”
温眠也皱起眉:“什么问题?除开那吊钟,我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说着,她就又要抬手来触碰这扇朱门。
“别动!”刑夙月严厉喝止,“我不让你靠近就是因为这个,这门上有法令,如果你触碰到它,就会被吸入塔楼之中,怎么都没办法再出去了。”
“先前我也试过靠蛮力逃出,但就算我破坏掉这扇门,只要刚踏出塔楼,眼前的画面就又会重回塔楼的顶层。长此以往,只会消耗我的灵力,令我灵髓枯竭而死。”
这就有些令人毛骨悚然了。
温眠放下手,瞬间不敢妄动:“那怎么办,符婴那边撑不了多久,等到塔楼顶部钟声响起,那些东西就又要回来了。”
她觉得自己似乎遗漏掉什么,冥思苦想了会儿,又问:“那么多的城民将你关在这塔楼中,用意到底为何?而且,这些怪物进了塔楼之后没有继续攻击你吗?”
门后的那双丹凤眼沉寂下去,却只回答了她第二个问题:“那些城民有自己的行动规律,像是在遵守着某种法则。晨钟响起,城民出塔,暮钟响起,城民回塔。而且……他们从不会到塔楼顶层来,当初我被困在此处,不得已往塔顶逃的时候,才发现他们都只敢停留在下边,根本不敢靠近塔顶。”
温眠神思急转:“事出反常必有妖,塔顶要么有他们畏惧的东西,要么就是有定下城民行动规则的东西。”
她们毕竟都是从神火城之乱中活下来的幸存者,一提到规则,不约而同都明白了。
“吊钟。”两人齐齐说道。
温眠当机立断:“你从塔内部上顶楼,在那处等我。”
“等一下!”要是眼神能有实体,刑夙月恨不得直接去将温眠拉住,“你要做什么?那可是连那些傀儡都怕的东西,你别去送死!”
温眠倒是不在意。
前世的她虽被囚禁在长留山,但有着大门派的庇护,除了最后被庄明音害死,总归还是能窝囊又安稳地活下去。
但这一世就不一样了,放弃了那种生活后,她无时不刻不受着死亡的威胁,从大婚之夜的灵火焚身,到西域的神火城逃亡,就算回到长留,都还要被冤魂追杀,被君凛威胁。
这一世她算是活明白了,死亡对于每个人而言都如影随形,就像是只与她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但凡这身皮囊被划破得多些,死亡便又降临在她身上。
既是如此毫无悬念的结局,她又还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她笑了起来,轻描淡写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总比我待在这里浪费时间,让我们仨都死在此处好。”
刑夙月微微一怔,眼底闪过几丝疑惑。
温眠看懂了她的意思,或许是想问,到底为何温眠要帮她做到这个地步。
但现下不是什么煽情的好时机,于是温眠只当作没有察觉,迅速动身往上,利落地向塔顶攀附而去。
她依靠长留山的灵气迅速登阶,如今御力爬个楼还是轻而易举的,而刑夙月在塔楼内部听见外壁传来碎石落下的嗑嗒声,当即也顾不上多想,只能咬咬牙转身朝着顶层奔去。
哪怕温眠的计划再不靠谱,但既然温眠都已经开始行动,她就不能成为拖后腿的那一个,只能尽全力去拼一把。
而在温眠即将抵达楼顶的时候,或许是察觉到有威胁靠近,那吊钟身上的图腾骤然变化成一只只眼睛的模样,呈怒目圆睁之相,钟身也微微倾斜,竟似活物般摇晃起来,要主动去撞那固定在塔边的钟杵。
那些城民傀儡可没有时间观念,只听着钟声行动,若是现在那钟声响了起来,符婴的诱敌计划就全都白费了。
虽说不怕死,但温眠也没打算真死在这里,当即眼眸骤缩,用尽全力飞身一扑,径直整个人落在吊钟上边,迅速以右脚抵住钟杵,以身体支撑着不让吊钟撞击过去。
“温眠!”
身下传来刑夙月带着回声的呼唤,温眠艰难地维持着身体平衡,缓缓朝下望去,瞧见了塔楼顶层狭仄的走道,以及层层叠叠的帷幔。
而刑夙月正站在帷幔之下,虽有纱帘遮挡视线,可就着塔楼里诡谲晦暗的烛光,温眠还是瞧见了刑夙月散乱下来的头发,以及嘴角的半点血痕。
刚扬起的笑容瞬间凝固,温眠问道:“你受伤了?”
刑夙月一怔,下意识想要别过脸去躲,但瞬间理智回归又知晓躲避只是掩耳盗铃,因此便叹了口气:“不是说过我攻击过那扇门?每次我破门而出后,不仅会重回塔楼顶层,先前发起的攻击也会怪异地出现在我自己身上,就像是……我在幻境中自残一般。”
温眠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最后落在刑夙月藏在宽大衣袖中的手上。
“你手上的血,都给衣袖镶了层边了。”
刑夙月低头,这才发觉自己的衣袖湿漉漉的,虽玄衣上瞧不出血色,可那些濡湿的布料在她动作间垂于地面,瞬间拖出两道猩红痕迹出来。
“这是刚才用灵火攻击朱门导致的。”刑夙月掀开衣袖,露出已经被灼烧得焦黑的手臂,绽裂开来的伤口血肉模糊。
温眠看得倒吸一口冷气:“不是说灵火不会害主?”
刑夙月还想解释什么,可一抬头,就透过帷幔看到什么,厉声喝道:“小心,快离开!”
温眠一怔,但若是现在她离开,吊钟肯定又会撞击在钟杵上,而就在她犹豫的瞬间,那些原本呈现眼眸之状的图腾红光一闪,又骤然变成了几张大口,硬生生地从钟身上皲裂开来。
那些豁口的唇形之中迸现出密密麻麻的弯钩状獠牙,毫不留情地深深扣进温眠的身体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