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灵火伤不了你,温眠。”刑夙月如坠梦境,喃喃道。
她的视线往上,认真地注视着温眠,清晰看见温眠身后结出一道金光法相。
起初是旋转如游鱼,而后在烈焰之中渐渐幻化凝聚,尾羽翩跹,金翅灼灼,竟是一只奇异曼妙的飞鸟!
刑夙月满眼都是那只飞鸟的身影,第一次感觉到从骨髓生出的,来自亘古血脉深处的敬畏。
她艰难地继续道:“是因为你的灵髓,有上神印记。”
第52章 阳乌却邪(二)
上神印记?
就算是温眠再如何稳操胜券, 在听到这话后也还是不敢置信。
这世间不是说……只有君凛的灵髓才有着上神印记么?
她满腹疑问,再去瞧帷幔之下的刑夙月,却撞入她惊叹无比的目光中, 她甚至能从那双丹凤眼中看到一尾金色流光在自己背后游走。
温眠一时间都顾不上手里不住嘶叫挣扎的铃锤,迟疑地转头往身后望去, 便见那道鎏金光芒倏地朝自己飞来,很是眷恋地在她脸侧蹭了蹭。
这是……上神印记?
温眠更懵了。
东陆流传甚广的预言不是说,有上神印记的人才能飞升成圣?君凛也正是因为这个预言, 才能两世活得风光无限,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对旁人生杀予夺。
她在君凛带来的阴影下,活了两世。
可现在, 刑夙月却说, 她也有上神印记。
那么, 她童年所经历的苦楚, 前世在长留后山所遭受的悲惨待遇,今生被迫假死逃亡,却怎么都躲不开命运的捉弄, 又算什么呢?
她为什么要遭遇那些事情呢?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温眠只觉得心弦似嘣地断掉,理智刹那离自己远去, 满心只有铺天盖地的不甘和怨愤。
——如果她也有这样的天赋, 凭什么,要被天底下所有人亏待呢!
情绪波动之间, 她手指一个用力,刹那便将吊钟下方的铃锤捏断。
凄厉惨叫只持续了短促的半秒, 很快温眠就感受到指间之物无力垂下,连咬合在自己身上的尖齿也失去力道。
温眠感受着指间不住淌下的温热液体, 缓缓将手抽出,紧盯着满掌的湿润猩红。
那些血色几乎要将她的眼眸也染红。
这吊钟长年于此操控满城的傀儡,连符婴和刑夙月这种世家嫡系都身陷囹圄,若说赤神是造成黑水城灭的罪魁祸首,那么这吊钟定然是守驻在此地的赤神分身。
一听就是很麻烦的东西,不是吗?
但她竟然只需要觉醒自己灵髓中的上神印记,就能只手将其碾碎,连半秒时间都花不上。
原来她也能有如此庞然的力量。
原来她并不是只能永远对君凛俯首称是。
她的人生,本该就有另一种可能性的。而且在另一条道路上,她可以不畏惧任何人任何事物。
权力的滋味是如此美妙,更是衬托出她的前世人生十足可笑。
太可笑了。
温眠冷笑连连,用力握紧沾满血色的手。
若非命运弄人,她怎么可能会是前世那个下场?她怎么可能还未筑基就失去灵髓,垂垂老去,受尽讥讽?
这世道当真有天理和公平可言吗!
刹那之间,心中的怒火燎燎而出,带动着灵髓飞速运转,温眠周遭的灵火遽然摇晃起来,越演越烈,几近形成一面赤金色的火墙。
温眠已经恍然不觉疼痛,满腔愤懑悉数化作恨意,急急想要宣泄出来。
她恨不得烧光天地,让所有她憎恨的人化作齑粉,让所有瞧不起她的人俯首称臣!她遭遇过那般多苦楚,获得强权之后这难道不是她该做的吗?
“那就去做吧。”有窸窣声线在她耳边唆使。
于是温眠怒目一睁,身后的灵火高墙顷刻横向延展开来,如同扇面将整个黑水城切分成两半。
一半被灼灼火焰照亮,一半陷入永恒黑夜。
她的双目都变成了熔金色,原本柔美娇俏的面容被光影雕刻成神像般的凛然。
“那就去杀了天下人,去给予他们应有的天罚。”
温眠咬牙,正欲再度运转灵髓,却蓦地从面前伸出一只手来,沁凉肌肤贴在了她滚烫的脸颊上。
她仿佛从梦中惊醒,涣然的目光骤然凝聚,看清了面前的容颜。
刑夙月的手臂都被灵火灼烧出道道焦黑伤痕,脸色也因疼痛变得苍白。
但她依然温和笑着,以全然信任的目光望进温眠的眼里。
“按照年纪来算,你应该唤我一声姐姐的。”
刑夙月扯扯嘴角,故作轻松道:“我们的交情都这般深了,有什么心事,可以先告诉我呀。”
“你不用一个人扛着。”
她说,她们交情很深。
温眠的呼吸缓缓变得平稳,后知后觉地想,按照这个逻辑,她们……应当算是朋友了吧。
这世间不止有她的敌人,还有会愿意帮助她的,朋友。
见温眠眼眸中的金光渐渐褪去,刑夙月忙又道:“我们去西域吧,温眠。阿烛还在那里等你吧?”
对,还有阿烛。
温眠记起葡萄架下戴着华美面具的男子。
不仅仅如此,还有……
她彻底冷静下来。
“我在东陆,还有未办完的事情。”温眠一边说道,一边收回周遭的灵火,以免真将眼前的刑夙月烧成灰烬。
刑夙月听她能开口说出完整的话了,悬着的心才堪堪落下,松了口气道:“还有什么事?如果我能帮上忙,我一定奉陪。”
自然是殷玄烛的事情。
温眠在此处已经待了一天一夜,等到彻底解决黑水城的事情,恐怕时间就是明日之后了。
到了那个时候,殷玄烛便会跟着仙门前往息壤,成为第一个进入沵茵秘境的修士。
她要赶在那之前和殷玄烛汇合。
但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从当前局面脱困出来。
虽然吊钟被她毁掉了,但那些傀儡还在城中游荡,必须得除掉它们才行。
温眠正飞速思索着,想到此处又不禁一愣——她为什么要去除掉那些傀儡?若是脱困,这里发生任何事情都与她无关了。
所以……为什么会想到要去除掉那些怪物呢?
又是为了谁的安全为动机,去除掉傀儡呢?
温眠自己都有些困惑了。
而现下刑夙月身边也有些许变化。
方才刑夙月的手臂强行突破帷幔,这才唤醒温眠。而如今那些黏住刑夙月的帷幔缓缓也变成猩红色,血一般往下淅沥淌下。
刑夙月脱困之后,在半空中一个扭身,跃上了塔楼的顶部。
温眠面容沉静地看着她落至自己身边,甩甩手上残存的粘腻液体,语气也恢复了正常:“这些牙齿上有倒钩,我一时下不来。”
“你别动。”刑夙月低低道,“如果强行脱困,你肯定会失血过多而死。”
那能怎么办?
温眠眨眨眼:“上神印记能保佑我置死地而后生吗?”
“……”刑夙月无言地望着她,“你是有上神印记,不是就成为了上神。更何况连三上神死了都没法复活的。”
那看来这印记的威力也没想象中的大。
不同于方才对强权的执念,现在清醒过来后,温眠瞬间对自己的灵髓失去兴趣。
她斟酌着开口:“我刚才——”
“没关系,小眠儿。”刑夙月一边努力去掰开那些尖齿,一边学着温眠的口吻,“你那是登阶前的心魔,并非你真实的想法。”
心魔?她又要登阶了?
温眠蓦然失笑,前世拼尽全力也换不来一个筑基,这一世却能顺风顺水地连连登阶,很难说不是上天给她的补偿。
或许正是因为见她前世含冤而死,这才给予她重活一世的机会呢?
不过这些想法玄而又玄,温眠很快就不再去纠结了。
她定定心神,看着刑夙月不断拿本命长剑去砍吊钟上的尖齿,如今吊钟被她一把捏死,刑夙月再去攻击也不会受到影响了。
等到那些紧紧扣合的尖齿都被砍断,温眠整个人都脱力往下坠来。
刑夙月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很果断地将她按在自己肩头,开始从收纳囊中掏灵药。
“你得尽快治疗,如今唯一有可能死在黑水城的人,只有你了。”
温眠听得默然,忍不住反驳:“符婴还在引怪呢。”
“你担心她?”刑夙月将药粉不要钱似的撒在温眠的伤口上,“她可比你聪明多了,定然不会让傀儡靠近分毫的。”
温眠如今才缓慢地感知到浑身剧痛,失血导致她昏昏沉沉的,看东西都有些晕眩,只能闭目颔首:“那就好。”
刑夙月猛地转头,紧张道:“喂,你现在可别睡觉啊。”
温眠含含糊糊地回答:“嗯嗯,没睡呢。”
刑夙月一听就知大事不妙,毫不迟疑地从收纳囊底部取出一粒莹白药丸,眼都不眨就塞入温眠口中。
“尽管放心吃,这是刑云宫每个弟子都会有的续命神药。”
温眠服下后的确舒服了些,还有力气追问:“你们刑云宫吃这么好的?”
刑夙月冷笑:“想多了。只有通过出师试炼的弟子才有这东西,仅此……”
她的话戛然而止,生硬地转移话题:“那些老不死的抠门得很,没通过出师试炼的人,要么直接死在险境,要么重伤幸存,也得不到救治而亡。”
温眠眼睛疲惫地一闭一合:“你现在说话越来越放肆了,我记得你在神火城还算克己复礼的。”
“经此一事,我相信没人能继续克己复礼下去。”刑夙月冷道。
“我那哥哥从小就视我为眼中钉,幼时还只是使绊子,见父亲确实不喜我,这才兴致缺缺地放弃。可就因为我修为比他高,天赋比他强,可能会在山门大选中优胜于他,便要从中作梗,将我流放到这西域死城,打定主意要让我死在这里。”
刑夙月质问道:“你说,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你身上,你要如何?”
温眠扯扯嘴角,露出个淡笑:“自然恨死他们了。”
“那可不是。”刑夙月目光转冷,沉声道。
温眠已经很困了,但想起什么后,又开口问道:“那你,还要继续为刑云宫效力吗?”
她似乎看见刑夙月开口欲言,但或许是药的原因,浓烈的睡意潮水般袭来,令她根本就没听清楚一个字,直接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等到再度醒来,温眠发现自己正躺在那个地下室中,身下是干燥柔软的棉被,旁边还有着温水和湿帕,显然在她昏迷期间,自己被旁人照顾得很好。
身上一点都不痛了,看来刑夙月那什么灵药的确很灵。
见她睁开眼睛,一连串银饰的叮当声急急靠近,符婴那双灵动的圆眼睛蓦地出现在面前。
“小眠儿!你醒啦!”
“符婴?”温眠艰难抬头,“怎么我们还在地下室?刑夙月呢?”
符婴嘿嘿一笑:“小月亮已经把事情都告诉我了,小眠儿,你这次可真如同神兵天降,帮了大忙了!”
刑夙月正在远处为自己手臂的伤换药,身上的玄衣被褪去半截,露出肩背优美流畅的肌肉线条来。
她闻声回头,摘下口中还叼着的绷带道:“我只是说了你用灵火除掉吊钟的事情。”
意思就是,上神印记一事并未透露。
其实温眠觉得这件事告诉符婴也无所谓,不过现在再补充说明此事,又显得怪了,因此她便不再开口。
符婴以手拖着腮,歪头看她:“小眠儿,你睡了一天一夜了,之前不是说在东陆还有事要办?如此看来,等你再休息会儿,就该动身通过传送阵回到息壤,否则就赶不及沵茵秘境的开启了。”
竟然已经是第三日了?!
温眠一个鲤鱼打挺从棉被上坐起来:“我得走了。”
“等等。”刑夙月忽然唤住她,迟疑片刻后才开口,“你确定要回去?沵茵秘境的入口处,定然有着仙门百家的修士在,若是君凛再对你发难,这些修士肯定会站在他那边。你再想逃到西域,可就难了。”
温眠经过塔楼一役后,想明白了许多,不假思索道:“逃是没有意义的。有些事情,只能去亲自面对,亲自解决。”
她说这话时,目光只看向窗外的彼岸,因此没有察觉到身后两位女冠很是默契地互视了一眼。
“那我就先出发了。”温眠打定主意,淡然笑着回过身来,“今后相聚,定要好好再和你们叙旧。”
符婴眨眨眼:“那不是肯定的?毕竟……我们交情很深嘛。”
这句话温眠对面前两人都说过,因此符婴话音刚落,三人就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事不宜迟,温眠率先去打开了地下室的暗门。
整个黑水城的傀儡都消失不见,应是在她昏迷期间,已经被符婴和刑夙月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