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果报应,在温眠死后,他将温眠曾吃过的苦都吃了一遍。
先是叶风和之死的真相浮出水面,当初对他死心塌地的小师妹恨红了双眼,亲手将他押入水牢;而后便是白帝召见,当庭审判,罚他在白帝殿的青铜塔上久跪三月,被迫承认自己残害同门的罪过。
也正是在他力竭将死之时,他体内的灵髓于极境升阶,暴露了天魔寄生的印记——曾几何时,在同一座高塔上,他的灵髓被认定带有上神印记,能为东陆带来无上福祉,而如今,这同一条灵髓,又被千万人唾弃,被指控为天魔之相。
随即,他被白帝打下悬崖,从此命运万劫不复。
长留山水牢,白帝殿罚跪,孤身面对魔族过境,甚至是无数次被仙门百家悬赏追杀……他容颜毁去,灵髓枯竭,浑身的病痛无时不刻折磨着他,若非有仇恨支撑,他早就是强弩之末。
而如今,他也快要死了。
“你死的时候,也曾这般痛吗?”喑哑声音低低传来,君凛反应许久才听出那是自己的声音。
那般苍老粗嘎的声线,怎么会是从他口中发出?
他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我当初只觉得全天下的人都该簇拥我,可跌落尘埃时,却只有你曾向我伸出手来。”
君凛缓缓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淌在脸颊又凝固成冰。
“是我错了。”
这一世的种种不幸,都源自于他并未掌控所有事态,并未知晓所有情报。
而他在双手沾满鲜血之后便渐渐明白了,只有当自己能对所有人生杀予夺,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时,他才有十足的把握确信……一切都会按照他预期中的进行。
若是他早就知晓温眠并非别有所图,提前警戒不让叶风和死在秘境,若是他能将自己的天魔灵髓掩藏得更好一点,或许,现在的他依旧是长留山高高在上的剑尊,怀抱佳人,手握权力。
在他背后渐渐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他不用回头都能知晓,是白颂年率领长留山弟子前来捉拿他了。
半炷香时间已到,他即将被押去白帝殿前接受最后的刑罚。
君凛心中毫无波澜,只仰头最后一次深深呼吸院内的空气。
兜兜转转,就算白颂年再如何对他深恶痛绝,就算他再如何对长留山怀恨在心,他最后的归宿还是回到了此处。
“君凛,时间到了,你莫要辜负我对你的最后一丝仁慈。”白颂年冷然开口。
君凛转过身来,傲然与白颂年对峙,却丝毫未动。
这般光景叫白颂年身后的长留山弟子们都警惕起来。君凛在外凶名赫赫,若是在此处奋起反抗,定是要叫长留山见血的。
而那群弟子中,最为显眼的,又是带头的一位白袍紫冠弟子,他眼神清澈,叫君凛莫名想起早年时的叶风和,当即便对此人身份有了断定。
“你收了新的弟子?”君凛歪歪头,视线落定在白颂年的身上。
在察觉到君凛不恭不敬的直视目光后,那紫冠弟子更是不放心地上前一步,试图将白颂年挡在身后。
君凛将那弟子的举动看在眼里,心中莫名生出点刺痛之意来——忠心耿耿,果然是白颂年的一条好狗。
白颂年拦下弟子挡在他身前的手臂,眼底这才露出讥讽笑意来:“你先前不是问我,收下的弟子还剩多少么?我便将他们都带来给你瞧瞧。而他,则是我新的首席弟子。”
君凛喉结微动,很想问这样貌平平的紫冠弟子有何能耐,但这般一来便中了白颂年的下怀,叫所有人都看清他君凛早已一无所有的窘态。
于是君凛反而笑了起来:“你就不问问我是如何猜出来的?”
他抬手指向那紫冠弟子,充满恶意地阐述:“他那眉眼,可不就和风和无二?师尊,这么多年了,你还是念着风和。”
紫冠弟子眼中蓦地现出一丝讶异,一看便知他从不知晓这段往事,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怒叱:“君凛!休得挑拨离间!”
白颂年抬手拍拍身旁弟子的手臂,以示安抚。
而后他才道:“你想错了。我活了这么多年,过去的人和事,早就不再挂念,你是如此,风和也是如此。”
他以当初看君凛似的怜爱纵容神色,看向身侧新鲜年轻的面容,和蔼道:“今日风雪大,我本不想带他来的。只不过……总得让你在临死之时明白,这世道并非没了你君凛,就转不了了。长留山会有新的主人,东陆也会有新的救世主。”
“是吗?”君凛竭力不让自己的神情有任何变化,而后以笃定地口吻问道,“那为何,你的声线却在发抖?”
白颂年冷哼:“说这么多话,无非是想替你自己求情。你该不会以为我还能对你网开一面?”
“倒没有这样觉得。”君凛主动朝着众人走近,“只是觉得好笑,你如今风烛残年,又能撑到几时?你这新收的弟子又能为长留山支撑几时?”
“白颂年,你也想错了。你只觉得是你在对我网开一面,可我又何尝不是对长留山网开一面?若是我在此处发难,你觉得……这些弟子还能活命?”
白颂年牙关不着痕迹地咬紧。
他之所以要强撑病躯来找君凛,赌的就是君凛对他的几分敬畏,如果能在他死之前替长留山除去这个心腹大患,他也能安然阖目了。
可他坚持到如今,还是忍不住在君凛面前泄露出几分虚弱来,以君凛毒辣的洞察力,怎会不堪破他的计划?
若是君凛当真在此发难……白颂年想都不敢想这样的后果。
但万幸的是,君凛一边走,便一边将手中无时不刻拿着的断剑抛下。
那是他的本命长剑,剑在人在,剑失人亡。
他就没想过要活。
君凛在紫冠弟子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目光中走到白颂年跟前,俯身凑在他那师尊的耳边:“我会在地狱等着你的,师尊。”
说罢这句,他终于释然大笑,仰头阔步往前峰的方向走去。
这一世就腐朽至死罢!落得如此下场,怪他愚钝轻信,怪他寡断懦弱,但更多的……还是怪这个世道人心易变,怪繁华迷眼。
君凛再度站上那高处不胜寒的青铜塔,最后仰头去看了眼刺目的青天白日。
这样的风景,今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直到此刻,君凛还是难以自抑地生出些不舍来。
“如果还能有来世……”
他阖上眼睛,耗尽最后一丝灵力引发自爆。
刹那天色剧变,他体内的灵髓光芒大盛,以势不可挡之势在他体内绽发开来,将他的整个身躯撕裂,又蔓延直下,将整座青铜塔撕裂。
白颂年目眦欲裂,万万没想到这天魔寄体的灵髓威力竟如此恐怖。
在塔下的众人看来,就像是君凛以微末灵力引燃一道闪电,划破君凛消瘦的身躯,又划破众人视野内所有的景象。
若说天地是一副画卷,这道闪电便要划破这副画卷。
而塔上的君凛一心求死,根本不曾睁眼注意到周身的异样。
他只是怀着最后一丝不甘,卑微地向天地乞求道:
“若是还有来世,我定要将一切都改写重来。”
<君凛番外 完>
第48章 黑水城池(一)
息壤地处东陆最末端, 常年严寒,被漆黑的冻土沙壤覆盖,零星琐碎的冰块落于土中, 像点缀其间的星辰。雪白潮水涨涨落落,宛若被风拂动的轻纱起伏。
此处是东陆距离西域最近的地方, 隔着一线狭仄海峡,便能遥遥瞧见黓海对面的金黄海岸。
时间仿佛也在此地错乱,明明温眠跃入传送阵时快到晌午, 可等她落定在黑沙滩上,一线朝阳才刚刚从海平面升起, 映衬得对岸的沙滩显露出熔金的色彩来。
那是温眠自被带入长留后,一直想要回去的地方。
不过时不待人, 温眠只往西域的方向草草看了一眼, 便收回目光, 往四处逡巡起来。
她得想想之后的计划。
如今殷玄烛已经在山门大选中拔得头筹, 等到这大选三日结束,他定然会被第一个传送到息壤来。
温眠等的便是那个时机。
在经历了这般多事情之后,她是不可能抛下殷玄烛独自离开的。这一世但凡有她生的机会, 她就也要让殷玄烛能好好活下去。
因此,这次她必须等到殷玄烛被传送过来后, 先去与他碰头, 再一起前往西域。
只是这个计划有两处隐患:一是她并不知晓殷玄烛会通过何种方式被传送到息壤,拿不准他的落脚位置;二则是……
温眠眼眸转暗, 一想起那个人就格外不痛快起来。
她当然清楚记得的,前世这场山门大选没有殷玄烛的插手, 拔得头筹的人可是君凛。这一世就算殷玄烛是比赛的变数,但当殷玄烛稳坐高塔之后, 想必再无人能挑战君凛。
若是君凛第二个被传送到息壤,万一又要阻拦他们离开,可如何是好?温眠可没有底气还能从他手里逃脱一次。
而就在温眠苦苦思索要如何破局之时,彼岸的阳光才终于蔓延至息壤的冻土上,璀璨朝阳映亮整片大陆,这才叫温眠看清楚,原来在她背后,遥遥正矗立着一座漆黑的城池。
“真是古怪,哪有城池接近破晓也毫无灯火的?”温眠抿抿唇,试图探出神识去察看,却怎么都探测不到人的气息,连守哨和打更人都不曾见到一个。
这其实也算正常。毕竟温眠的神识并不算强大,或许走近些就能探测到了。
山门大选要持续三日,如今才是第一日,温眠总得寻个落脚之处,这也导致那暗无灯火的城池还就成了她的必经之地。
她心里有了打算,便当即抬脚朝着那座城池走去。
越发走得近了,温眠心中的古怪就越盛。
如今她以肉眼就能看清城墙上的纹理,整面城墙都由漆黑发亮的岩石堆砌而成,可息壤连沙滩冻土都干燥坚硬,那墙壁岩石上却都看上去湿漉漉的,像是被雨淋湿。
更别提温眠人都来到城门脚下,都不曾见到一个守卫出来询问,唯有空荡荡的铁门大开,清晨沁凉的风呼啸着从街道涌来,令温眠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油然生出一股悚然的预感,或许……她并不应该走进这座城内。
“要是阿烛在此处就好了。”温眠心道,“以妖族的五感,一定能瞬间判断这城内是否危险。”
但在这个念头升起之后,温眠自己都一怔,哑然失笑起来。
——就连她自己,现在都分不清,心里所想的阿烛到底是西域戴着鬼面的寡言男子,还是长留山上眼神清澈的少年。
算了,不想了。
生于这世间,总有些路得自己去抉择,自己去走的。
温眠思及此处,咬咬牙踏入了城门之中。
孤单的脚步声在街道上传出很远,温眠很有危机意识地敛住气息,放轻脚步而行,她如今虽已筑基,但还未拥有自己的本命武器,手中仅有一把以瓷碗粗糙磨成的匕首防身,必须得小心为上。
而越是往街道内部走近,温眠心中的悚然直觉就越发明显,不住地在脑海内唤着她离开。
这里有危险,要离开。
不知不觉的,温眠背后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她在一处大门紧闭的酒肆门口顿住脚步,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心中萦绕不散的怪异感觉从何而来——
这里的建筑风格,也太像神火城了。
若非脚下的实地皆是冻土,而非沙砾,且城内的房屋也都漆黑得像被火烧过一般,温眠或许能更早发现这一点。
可是……这里明明是东陆,难不成就因为和西域仅仅海峡相隔,因此连风土人情都和西域无二了么?
话再说回来,为什么这座城内一个人都没有?是经历过魔族过境的死城?
温眠很快否认了这个猜测,因为她从房屋的窗户缝隙中,甚至能看到热气腾腾的锅炉,显然是前不久还有人在此处生火。
那么这里的城民到底哪里去了?
温眠实在受不了满脑子的疑问了,她不是那种会愿意以身涉嫌的人,毕竟已经死过一次,她可不想再死第二次,因此当即便决定听从脑海中的直觉呼唤,扭头就往城外跑去。
只不过她才刚跑出几步,就听见洪亮的钟声从背后炸响。
那钟声像是由什么灵器发出,声音如一道高耸海浪翻腾而来,震得温眠当即气血汹涌,差点被威压直接按倒在地。
她惊骇回头,这才瞧见这城池中央竟也有一座塔,只不过被建筑遮挡掩盖,只能勉强从房屋缝隙中看到歪歪斜斜的塔顶。
而那道钟声正是从那斜塔中传来。
温眠不禁皱起了眉,这情况……和她当初在神火城遇到的也太相似了。
她如今沉浸在满腹疑虑之中,因此放松了对周遭的警惕,竟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人悄无声息地从她身后靠近,猛地抬手捂上她的口鼻!
“唔!”温眠浑身一悚,眼眸顿时睁大,下意识就要反握匕首朝背后刺去。
不料这时一道熟悉的声线从背后传来:“别闹,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