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算他抱着这个想法,勉强拖着残躯而来, 若是君凛不肯配合,接下来的审问还是继续不下去。
白颂年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灵力的流逝, 时不待人, 因此他两步上前,以剑尖挑起君凛的下巴, 仔细去瞧他的神情。
“没死就回答我。”白颂年的话里像夹杂着冰碴,“我问你, 你可曾后悔,当初害死自己的师弟?”
君凛猛地抬眼, 一双眼中布满血丝:“我为何要悔!”
那些见不得光的悔恨和惘然都被掩藏在心底,君凛癫狂大笑起来:“这般多弟子中,你不是最喜欢他?能让你痛苦至此,我高兴都来不及!”
白颂年皱眉望着他,只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君凛,从不知晓他这弟子竟如此陌生。
“在发现你是天魔寄体之前,我自认待你不薄。你是我的首席弟子,当初为了替你修补灵髓,我甚至答应下灌湘岭的联姻,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
君凛笑声顿住,眼神如淬了毒一般:“你厚待我,无非也是为了和刑云宫争那口气。”
白颂年的目光沉寂下去:“你就用这一句话,便将我俩的师徒情谊一笔勾销?”
君凛咬牙,倔强地不肯回答。
——当初那群大能在死城说过的话,就算过了几百年,也仍旧是君凛消散不去的梦魇。
他从那些绵里藏针的话中已然知晓,自己的年龄过长,已经错过修行练气的最好时机。也是,他的城主父亲恨不得他死,怎又会关注他身上是否有灵髓,是否可能光耀门楣?
因此在来到长留之后,他丝毫不敢松懈,生怕会被面前白发紫眸的仙人嫌弃,又被送回凡世。
他不像叶风和,天生就得白颂年的喜爱,因此他必须要证明自己有被留下的价值。
他夜以继日地修行,丝毫不敢合眼,也或许是这种紧迫被叶风和察觉,因此还没长齐牙的小孩总是故意逃课,渐渐沦为平庸,甚至在白颂年的弟子排名中又往后排了几位。
这些,君凛都是心知肚明的。
好在他的天赋的确过人,很快便成为长留山弟子中实力最强的人。
他开始下山修行,每次遇到魔族都拼死对战,从尸山血海之中搏出一条美誉之路。
渐渐的,白颂年的目光便不在自己的弟子中游移,于铺天盖地对君凛的颂赞中,终于专注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直到此刻,君凛心中的大石才落定,第一次感知到脚触及实地的真确感。
再后来便是一次规模庞大的魔族过境,君凛在灵髓受损的那一刻,是想直接去死的。
他心里清楚,失去灵髓,对于修士来说,与死无二。与其苟活下来,今后被长留山厌弃,还不如死了算了!
可长剑刚触及到脖颈,跟着白颂年赶至的叶风和闷头就冲了过来,以掌心去抵挡他手中利刃,满脸是泪地将他救了下来。
预想之中的失望和责备都不曾出现,白颂年只沉默又痛心地将他带回长留山,发布了重金悬赏要替他修补灵髓。
“师尊没有放弃我。”君凛躺在床上,望着头顶帷幔想着,“长留山没有放弃我。”
光是这个念头生出来,他就咬紧牙关,眼泪止不住地无声淌下。
再后来,便是秋涵雅那张恬不知耻的脸出现在面前,一纸婚契写下,他遇到了……今生再无任何解法的情劫。
若说君凛心中有一本明账,那白颂年给予他的恩情与怨憎,都是清清楚楚记着的。当初白颂年对他的好,他又怎会不铭刻于心?
后来他灵髓恢复,于山门大选的决赛中突破境界,登阶元婴生出法相,因此众目睽睽之下,所有门派所有修士,都瞧见了他法相中的上神印记。
预言成了真,他成了整个东陆的救世之主,注定要除尽世间所有魔族,为东陆带来无上福祉。
君凛那日站在高台,滚烫白日将他眼角灼出眼泪,如雷的心跳比脚下海啸般的欢呼都还要响。
那便是他登上东陆巅峰的第一日。
也是如今他魂牵梦萦,无数次怀念的最后一日。
白颂年将他带回长留,亲手将他送至不胜寒的最巅峰,又翻脸不认人,亲手将他扯了下来。
他记得,在被审判为天魔寄体那日,也是这么一个大晴天。
也是在同样的众目睽睽之下,他被白颂年一掌推下长留山悬崖。
君凛不愿再去回想,心如死灰地与白颂年对视:“哪里来的师徒情谊?你如今来找我,无非也就是想抓我回长留,于你羽化之前斩草除根罢了。”
白颂年默然:“但凡你在此处表现出一丝悔恨,我都会顾及往日情面……”
“然后呢?顾及情面就会饶我一命?”君凛已经不耐烦听,外边御剑呼啸之声不绝于耳,想来是长留山的弟子都前来捉拿他,白颂年却还在这里假惺惺说着什么情面不情面,真是虚伪至极。
话都被堵死在喉间,白颂年亦是知晓一切皆成死局,闭目长叹道:“罢了。你还有何心愿,就先告诉我吧。这也是你最后说出遗言的机会了。”
而这恰恰是君凛如今自投罗网的目的。
他竟是笑了起来,沉声道:“在死之前,我想去长留后山一趟。”
·
走在长留山的山门阶梯上,触目尽是熟悉草木,只是那些从君凛身边经过的守山弟子满目皆是陌生和提防,手中提着的长剑就没放下过。
君凛只当做没看见,脸上挂着冷笑便过去了。
白颂年拄着手杖走在前方,每踏出一步,胸膛内就震出破洞风箱似的难听喘息——他的身体状况不比如今的君凛好到哪里去。
“放心,他们得了我的授意,现在不会捉拿你。只不过你臭名远扬,这才叫弟子们格外防备罢了。”
君凛对白颂年的讥讽充耳不闻,风淡云轻道:“长留长留,这门派的名字过于谶言。凡是到来此处的人,总是无法长久停留。”
“你说是吧?师尊?”
君凛此人向来睚眦必报,如今和白颂年再无师徒情面,怎可能还忍着,当即便要反唇相讥回来。
他停下脚步,恶意地歪头看向白颂年的背影:“师尊,你收下的弟子……如今还剩多少?”
白颂年没有回头,仰首长叹一声,不知晓是体力不支感到累了,还是心中终于生出些悔恨来。
“当初在永阁城,我就不该收你为徒。”
如今君凛再听这些话,已经不会自心底升起任何波澜。
他轻笑道:“是啊,这一切……不都全怪您吗?”
当初他被白颂年亲口判为天魔寄体,好不容易从长留山悬崖下九死一生,可才回到人间,迎接他的便是铺天盖地的悬赏令。
仙门百家的追杀令他毁去面容,损伤灵魄,哪怕在过往君凛救人无数,立下赫赫功劳,先前他被捧得有多高,如今就跌落得有多惨。
而这般毫不留情的追杀彻底激怒君凛——既然天下人都认定他是极恶,那他便如愿来当了这极恶!
首先被袭击的是丹朱庭,境内诸城被屠尽,当初与君凛伉俪情深的庄明音直接被抽出灵髓,头颅高挂丹朱庭楼顶。
其次便是灌湘岭,这个曾经凭着嫁女攀高而风光一时的小门派,一夜之间无声无息地没了人烟,岭主秋涵雅的尸首是在水牢中找到的,发现之时那尸首已经肿胀得看不清容貌。
再然后便是刑云宫。
这次君凛碰上硬骨头,差点在对阵中丢了性命,但刑家长子一家都葬身火海,再为君凛犯下的杀孽添上一笔。
最后的最后,便轮到了长留山。
毕竟在刑云天宫一役中受伤过重,这次君凛并未直接与长留山冲突对抗,而是在一场秘境探险中发起偷袭。
他当初宁肯毁去自身灵髓也要救下同门,如今便是宁肯毁去自身灵髓也要杀了他们。早年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唤着师兄,后来又双眼充血要置他于死地的师弟师妹们,全都死在秘境之中。
若说回白颂年麾下的弟子,如今竟只剩被逐出师门的君凛了。
整个东陆的修仙世家都因君凛一人而元气大伤,精锐弟子死伤大半,再无对抗越发肆虐的魔族过境之力。当初被认定是预言中拯救东陆之人,如今却一手将东陆推入万丈深渊。
多么讽刺。
于是君凛便倦了。
他杀戮这么多年,心知自己过不了下一次的雷劫,眼见升阶在即,估算着离自己的死期也应不远。
也罢也罢,这一世他对任何人都不再有所期待,早就已经活够。
唯独当初——
君凛脚步落定,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怔怔地看着远处博破败凄凉的小院。
唯独当初,他曾有过一次机会,去挽留那么一个人。
第47章 风雪归客(三)
“到了。”
白颂年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漠然地回身看向他:“给你半炷香的时间,去看看吧。你不就是……想来看看这里么?”
他说完便拄仗往回走,说出最后的审判:“半炷香之后, 我会亲自押你去白帝殿,以血慰东陆冤魂。”
君凛恍若不闻, 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间小院,忽然急急喘出几口气来。
汹涌的凛冽空气塞入口鼻,令他整个胸腔都胀痛不已。君凛因疼痛而脚步不稳朝下跪去, 但又生怕浪费时间,慌忙支撑着身体站起来, 朝着小院跌跌撞撞而去。
他只有半炷香的时间,不能浪费。
如今是冬日最寒冷的时候, 大雪几乎将小院的残垣断壁全部掩埋, 君凛刚伸手去推门, 那扇被蛀得镂空的院门直接歪歪斜斜倒入雪地之中。
整个院落映入眼帘, 他这才发现东屋的墙不知何时也塌了,悬崖上的风雪席卷着冲撞而来,君凛散乱的鬓发都被吹拂得往后拉扯。
弹指之间, 已过数百年。
他记得很久很久之前,也是在这么一个冬日, 温眠病得差点死在床上, 若非他在追击叛徒时抵达后山时想起她,或许温眠早就死了。
君凛时至如今都想不明白, 那次他到底是出于何种心思,才会特意寻来医者去救温眠。
当时的他认定温眠是攀附高枝的菟丝子, 是导致他被灌湘岭利用的软肋,本应该对温眠恨极, 可在他看到温眠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时,还是忍不住伸出援手。
或许……在那个时候,甚至是在那之前,他就早已对温眠动心。
因此在温眠朝他跪下,替微不足道的旁人求情时,他才会那么生气。
他们明明是结下喜契的夫妻,今生今世也再不会有他们这般亲密不可断裂的关系,可当他领着医者来到小院,温眠却始终不肯抬头看他,连一句感谢都不曾有。
她只跪下来,替犯了错的不知名医者求情。
可那个人,凭什么能让他君凛的妻子来替他求情?温眠是他的人,而他是这长留山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区区一个医者也配让他的道侣下跪?
温眠做这样的事,又何尝不是在折辱他君凛的颜面?
君凛都快要气疯了。
他罚温眠跪,又忍不住担忧她的病,便唤来侍从守在温眠身边。
可温眠倔得出奇,硬生生将那三日跪满才晕过去。
她越是不服软,君凛便越气,再不肯去小院探望她。
直到后来他重伤返回,机缘巧合之下却又是被温眠发现,他自知亏待温眠良多,若按照他那套衡量恩怨的规则来算,温眠理应是要趁机杀了他才对的。
可温眠救了他。君凛百思不得其解。
君凛永远忘不了那日重伤醒来,自己与温眠对视的场景。
他能从温眠清澈的眼眸中,清楚看到自己最真实的模样,没有畏惧覆身,也无景仰加冕,温眠眼中的他……就仿佛还是在永阁城的那个孩子。
“她眼中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君凛这样想着,渐渐松开了掐在温眠颈项处的手。
于是原本就萌生暗动的心意,从此变得燎原。
只可惜……那时的君凛太过骄傲,以至于错过了吐露心迹的最后机会,几百年后再重回故地,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就算他查清事情真相,就算他杀光所有亏待温眠的人,那条依附在自己灵髓上的喜契都再也不会回来,他再也见不到温眠。
君凛径直走进那个空无一人的破败居室,呆立许久后,开始小心翼翼地伸手去触碰家具。
案桌、床、衣柜,君凛挨个缓缓抚摸,满肩都是沉重,满手都是尘埃。
温热的水滴落在他手背上,又滑落下去,在温眠的衣物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君凛自己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是为温眠而哭,还是在为错过太多的自己而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