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母亲在临终前,对他说的话。
那日下着大雪,他趴在母亲的凹陷的小腹, 眼中的泪水都快要流干。
长留山境内有一山间小城,名唤永阁, 而永阁城城主尊姓为君。君凛,便是永阁城主的长子。
可在城主纳妾进家门后, 他那父亲便再不曾看向他们母子一眼, 姨娘和弟弟更是日日谋划如何除掉他。
他的生母向来对城中百姓和善, 但在失宠之后、重病之时, 满城竟无人向母子俩伸出援手,以致于在这大雪之夜,他母亲的床头连杯热水都没有。
炭早就断了, 被衾也是潮的,小小的君凛眼睛都哭得发肿, 将一壶冰水塞进衣服中, 拿胸前的温度去暖。
可惜还没等到他将水暖热,母亲的手便垂了下去。
她在死前还唤着君凛的小名, 嘴唇皲裂出道道伤口,却是连一滴血都淌不出来。
“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喝上热水。”
君凛怀里冰透了, 怔怔地想着。
随即他从混沌梦中醒了过来,入眼尽是西风萧萧, 粉雪簌簌。
他拄着把断剑坐在长留山下的破庙里,斜斜敞开的衣襟挡不住寒,如今怀里竟然结了层冰,身上薄薄裹着的一层白袍已经脏得看不出底色。
那庙也破败,他身上的白袍也破败。
罡风涌进墙体上的洞口又掀起他的衣摆,布料上全是缭缭烟雾似的丝缕。
这身白袍,还并非象征长留山的紫电云纹服,也不知晓后来他如今落魄得身无分文,到底是从何处得到的这身衣裳。
他只是……固执地还穿着一袭白衣而已。
这是他在前世的最后时刻,而在这个时候,他早已被白帝逐出师门。
君凛无趣地掀掀嘴角,带动他脸上一道狰狞的疤也蠕动起来,像条盘踞在他脸庞上的蛇。
“还真是许久不曾看到,你这般落魄的模样了。”有苍老的声线遥遥从庙外传来。
君凛头都不用抬:“听闻师尊飞升失败,想来离道销神陨不远,怎还有心思下山来?”
他故意加重“师尊”二字,为的就是恶心白颂年。
一句话被他说得又怨又毒,像是恨不得白颂年能死在这破庙门口才好。
但说完之后他又忍不住想,若是他那早夭的小师弟尚在此处,到底会大骂他“果真天魔寄体,冷血无情如斯”,还是会拉过白颂年好生劝慰“师兄只是说气话”呢?
想来以叶风和的性格,是会选择后者的。
若是叶风和还在……若是他还在的话,当初君凛被逐出师门的时候,他也会不顾旁人顾忌猜疑的视线,为他求情吧。
只可惜这唯一可能会为他求情之人,早在几百年前,就被君凛他自己害死了。
白颂年早已不复当年风华永驻的俊美模样,老态龙钟地拄着手杖踏入破庙,挥手便是一道灵压压下,冷眼看着君凛趴伏在地上,脸边沾上稻草,怎么都爬不起来。
巧的是师徒尚存默契,他开口竟也说的是叶风和:“若是风和还在此处,或许我还能看在风和的面上,对你手下留情。君凛,早知有今日,你当初,可还会故意让风和只身前往息壤?”
君凛竭力支撑,不让自己的嘴唇触碰到地面的尘土,眼睛却无声地闭上。
——白颂年说的那件事,在后来还成为他“天魔寄体”的罪证,令他在白帝殿前被诸多师弟师妹口诛笔伐。
长留山人人都说是他故意害死叶风和,就连温眠当初那般怕他,也是认定他对自己最亲近的师弟也痛下杀手。
思绪回到大婚之后的那一日,君凛拉过为温眠求情的叶风和,忽而开口便说要送他去息壤。
“那只是一句赌气之言。”君凛茫然地想着——这句话在叶风和死后便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之中。
或许天底下都不会有人相信,他从未想过要害叶风和。
他怎么会想要害叶风和呢?明明……他过往的一切风光,都是“看在风和的面上”,才给他的。
·
君凛直到长大成人,直到重活两世,都不曾给任何人讲起过,永阁城其实是因他而灭。
那是个天寒地冻的雪天,君凛于魔族过境后的死城中颠沛流离,但他身上的伤并非因魔族过境造成,而是上位的姨娘终于忍不住动手,唤人将他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重伤的君凛躺在崖底三日,血泊在极寒中凝成一块黑色的冰,将他和地面粘在一起。
他不得动弹也无法呼喊,绝望地以为自己终是要死在这悬崖之下。
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从悬崖上空过境的魔族黑云。
“既然这些人待我不公,既然他们都要我去死——”君凛眼神一凝,以最后半点力气抬起手来放至嘴边,狠狠心咬了下去。
流淌出来的鲜血还带着温度,热汽蒸腾而起,很快又被悬崖上呼啸而过的风带去更远的地方。
君凛屏住呼吸望向头顶的一线天际,便见那正要掠境而过的黑云停了下来。
他成功了。
少年的眸中癫狂与杀机尽数闪过,他终于满意地笑了起来。
至此,这座在长留山的结界庇护下,安稳了近百年的城镇,遭遇了空前惨烈的魔族过境。
这场屠杀持续整整两天两夜,那些魔族才嚣张而去。
君凛虽在崖底不吃不喝五天,身上的伤势却意外地渐渐好起来,也逐渐有力气从地面爬起,跌跌撞撞地寻路回城,仰头便见修士们御剑从天际而来。
只不过那些修士就算从天而至,也只是忙于探查城内的伤亡情况,并不曾对佝偻在路边的君凛多瞧一眼。
只有唯独被白帝好好携在身边的叶风和雀跃地唤了起来:“师尊师尊!那路边有个小哥哥还活着!”
可笑。当时年少的君凛面无表情地想。
那些仙人六根聪敏,五感灵慧,能没发现他这么个大活人吗?只不过是怕麻烦,所以不愿出手相救罢了。
所谓仙人哪,他早就看透了,也不过是群沽名钓誉之人。
但这视若无睹被个小孩道破,那些修士也就再无法装作没看见。
白颂年垂目看了看身前被貂皮裹得严严实实的叶风和,终是没忍住揪了他的肉脸一把:“你倒是眼尖。”
叶风和脸上吃疼也不怕,傻乎乎地当白颂年在夸他,嘻嘻笑了起来。
于是白颂年屈尊降贵地落在君凛跟前,句话不说,探出丝灵力便朝着君凛的灵髓探查而去。
他的灵力带着紫电的威慑,令君凛瞬间刺痛得打了个激灵。
但随即白颂年的眉头皱起又松开,露出个欣慰的笑来:“天资卓越,没想到还是不可多得的好灵髓。”
原本在远处漠不关心的其他修士听见,忙簇拥过来:“白帝您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白颂年洒然一笑,甚是亲和地去将君凛从地上拉起来,一股暖意从两人相触的手掌传递扩散,君凛瞬间觉得自己仿佛活了过来。
“你多少岁了?”白颂年缓声问他。
君凛喉结微动,光是想说话这个动作都牵扯得喉间似要撕裂的疼痛。
“在下……君凛,今年年满十六。”
“嚯,都十六岁了?”旁边有修士咂舌,“当年没修士来你们城内寻徒的吗?若是大好灵髓,怎么白白浪费这么多年时间?”
也有其他仙门的人假意叹息:“十六岁,哪怕天赋再好也过了炼气的最好时机,真是可惜。”
“不可惜。”白颂年伸手抚过君凛头顶,赞赏地看着他,“正是因为十六岁都还未运转过灵髓,如今他体内灵气滞涩,叫我看不明晰,但总归觉得……有些像带着上神印记的。”
“上神印记?”同样走过来凑热闹的刑敛锋眼睛一亮。
但随即他就反应过来,是白颂年先行发现这孩子的,再怎么好的苗子,也与刑云宫无缘了,于是眼中的光芒尽数转为算计。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白帝怎能轻言妄断?若他日查出并非上古灵髓,岂不是……砸了你白帝的招牌。”
白颂年看得通透,哂笑道:“不管我这看得准不准,也勿论他修行的时间晚不晚,总归是个好苗子。我且带回长留栽培栽培,你们便知晓了。”
刑敛锋亦是大笑起来,巴不得白颂年这般说:“那好!待到下次山门大选,我们所有仙门可都是要来一探究竟的!”
此话一出,旁的几个仙门修士亦是满口答应。
几个大能一番赌气,竟是不知不觉将君凛的前程给定了下来。
在场最开心的人却属叶风和,欢欢喜喜地跑到君凛身边,有些害羞地小声叫他师兄。
白颂年听得恨铁不成钢,又想去揪他肉脸:“乱叫什么,我先收的弟子是你!”
叶风和急得话都说不顺畅:“可、可是我比他小这么多,我才七岁哪!我还……还很矮!”
“行了行了。”眼看周围的弟子们都忍不住低头偷笑,白颂年头痛不已地摆摆手,“你不愿意就算了,那日后你就唤君凛师兄吧。”
叶风和的脑子怎么想得清楚,那一句“你不愿意就算了”包含多少无奈。
——白颂年这分明是一开始打算将他培养成首席的。
他们这几个人,虽说都是白帝的弟子,但首席弟子的待遇和旁的可是天差地别。他本该是白帝第一个弟子,也将会是白帝视如己出的亲传,也将会成为偌大一个长留山仙门的大师兄。
再看长远点,他本应该成为白颂年的继承人,在大道既成时冠以“白”姓,成为下一任长留山的掌门。
但是年幼的叶风和,他偏偏不愿。
“真傻啊。”君凛眼神明明灭灭,瞧着叶风和那身厚厚的绸缎棉袄,脖子上严严实实的貂毛围巾,忍不住在心底想道。
“他一定被家里人爱护得很好,所以才会这么傻。”
哪里像他,从小就是在恨意中长大。
“哥哥。”稚嫩的声音小心翼翼地传来,唤回君凛飘走的思绪。
他怔怔垂眼,见叶风和正希冀又亲近地望着他,一双眼眸清澈又不谙世事。
这世道着实可笑,带有血缘的亲生弟弟要杀他,但在君凛设计害死所有亲人之后……竟然又让他多了一个弟弟。
“怎么又叫什么哥哥,唉,你真是愚笨!”白颂年一边叹气一边去呼噜叶风和的头发,语气无奈又透露着几不可察的宠溺,“以后都要叫他师兄,勿要胡乱改口。”
叶风和这才慌张改口:“哦哦哦,我错了,师尊,君凛师兄!”
君凛终是忍不住,朝他露出个笑来。
而见到君凛笑了,虽叶风和不明所以,但也跟着他咧嘴笑起来,露出豁了个口的牙齿。
“真傻啊。”君凛笑着,又忍不住想,“但凡我有那个心思,恐怕他明日就会死。”
但亦是从那时起,君凛便明白,自己这一生不管如何拼尽全力往上爬,这最开始的机缘……始终是叶风和带给他的,这长留山首席的地位,也是叶风和让给他的。
就连白颂年后来毫无原则的偏爱,都是叶风和让给他的。
他不懂爱恨,但懂恩怨。叶风和帮了他,因此他要报恩。
——他会保护叶风和,不论今后他会做出什么事情,至少要让自己这师弟,能安安分分地活下去,这才算了却两人的一段因果。
但是……他没有做到。
君凛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无声地咽下苦果。
或许正是因为他没有做到,这才令他今生落得如此下场。
第46章 风雪归客(二)
破庙内, 白颂年的问话许久都没有得到回答。
他很早就得到弟子的传话,说消失多年的君凛竟又出现在长留山领地之内。
如今“白帝飞升失败,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已经在东陆传得沸沸扬扬, 因此那弟子迟疑地禀报:“是否是……君凛他想回来看掌门您一眼?”
白颂年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大笑起来:“你不了解他。”
“若说他是回来寻仇的, 我还能信上几分。”
白颂年脸上笑意退却,以手碾碎身侧几枚上等灵石,为自己补给好灵力之后, 才堪堪将体内的灵髓运转起来,缓缓起身而行。
外边的说法是对的, 他已经命不久矣,而他此生……最为后悔之事, 便是当初在那死城中捡回了君凛一条命。
“若是早些发现他是天魔寄体, 就好了。”白颂年光是想到东陆如今关于君凛的杀戮传言, 就怒得要呕出血来。
既然孽缘由他而起, 自然就该由他而灭。
他应当来会会君凛的。来将……所有的罪孽和疑问都结束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