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前世的温眠死后,会不会这人一直潜伏在长留山, 对他怀恨在心呢?
毁去他面容之人, 莫不是……就是眼前这人?
既然如此, 还不如将这人彻底斩杀于此, 以绝后患!
君凛眼神一凝,迅速朝着站在边缘的殷玄烛抬手,但就在他快要触及到殷玄烛时, 白帝厚醇的声线却从殿前传来。
“阿凛,下来罢。”白帝坐在主座高椅上, 以手撑着头, 眼神洞悉一切地望向他。
君凛这才陡然回神,剧烈呼吸起来, 侧目与白帝四目相对。
下去?他要如何从这高塔下去?
君凛几乎肝肠寸断。
当初捡他回来的人是白帝,说他符合“救世成圣”预言的人也是白帝, 白帝给了他风光无限,但到了最后, 说他的灵髓是天魔祸根的,也是白帝。
他要如何从这被白帝一手架起的高塔上下去?他还能安然落地吗?
若是在此处败给区区一个长留山下仆,世人要如何看待他这长留山首席?他都已经……已经为了这场比赛,甚至放弃了温眠!
白帝怎么就不能为他想想呢?
君凛还在溺水般剧烈呼吸。高塔上毫无遮蔽,不仅让所有人都将他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头顶青天白日亦是无情地暴晒下来。
他额角密布着一层汗,仰头迎着滚烫的阳光闭上眼睛,可就算如此,强烈光线还是像能穿透那层薄薄眼皮一样,刺痛他的眼睛。
他眼角被刺痛得沁出点泪来。
殷玄烛冷然地望着他:“你若是想再打一场,我也随时奉陪。为了眠眠,我可以拼上自己的性命。”
他歪歪头,近乎讥讽道:“而你呢?”
君凛没有回答,睁开眼朝着山门的方向遥遥望去,看到温眠竟然还站在传送阵入口,并没有离开。
“她当然不是在等我。”君凛心想。
哪怕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也能看清楚温眠望着殷玄烛的担忧神色,想来是害怕他当真会对殷玄烛下手,所以才不放心地留在原地,寻找契机带殷玄烛离开。
但在君凛动手之前,竟是白帝先阻止了他。有白帝的一句话在,就算是长留山内别的弟子不服,也是不好再为难殷玄烛的。
现在木已成舟,若无旁人上塔拜山,这山门大选第一的称号就直接落到他头上了,殷玄烛只消在这青铜高塔上待着,等到赛事结束就能率先所有人前往息壤。
而殷玄烛和温眠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
君凛看到殷玄烛在转过头去时,脸上的冷漠和敌意都消失不见,眼睛亮亮地朝着山门处小小的身影挥手,像是在邀功。
而那遥远处的温眠亦是心头大石落定,展露出笑颜来。
君凛察觉到事情正在脱离自己的掌控,可如今在大庭广众下又无能为力,只能站在原处,只嘴唇微动,忍不住喃喃道:“不要走……”
可那头的温眠在确认殷玄烛无虞之后,根本就没有往他这边瞥上一眼,转身毫不犹豫地跳入了传送阵中。
伴随着那道魂牵梦萦的身影消失,君凛心中蓦地一空,颓然地垮下肩膀,终于从高塔上飞跃而下。
而在殿前主座那头,白帝一直将塔上两人的动作神色悉数看在眼里,直到看见君凛下塔,才不着痕迹地松开紧握住座椅扶手的指节。
他两侧坐着的,分别是刑云宫和雨师泽的仙门之主,哪怕白帝并未表现出明显的紧张,方才的细微动作还是被刑王刑敛锋看在了眼里。
“怎么?担心你的爱徒会声名俱毁?”刑敛锋翘翘嘴角,可他那张脸就算不做表情都看上去格外阴沉,哪怕他想要露出个笑容来,眉心的皱纹都不曾散过。
他两鬓斑白,就算前来参加盛事,也身着漆黑铠甲,在璀璨烛火中都显出赫赫凶光,显得和热闹非凡的赛事格格不入。
而现下,他这问题也问得刁钻,打定主意要让在场所有人都知晓,白帝的亲传弟子也不过如此。
就连白帝身后的叶风和都听出他话中的叵测心思,有些不忿地抬眼去瞧他。
白帝活了不知千百年,比起刑敛锋不知人精到哪里去,竟是嗤笑一声,直接承认下来:“可不是!我这几个弟子,哪个不是让我操碎了心?”
刑敛锋顿了顿,似乎没料到白帝竟会是这个回答。
而白帝已然转向,忍不住啧了声,歪头恨铁不成钢地去看叶风和:“我记得你是喜欢她的?”
叶风和本来在吃自家掌门的瓜,万万没想到瓜最后吃到自己身上,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惊得差点蹦起三丈高:“谁?喜欢谁?师尊你在说什么啊?!”
连他身旁的小师妹阮如玉都一脸震惊,左看看白帝,右看看叶风和,不明白这话题是如何转移到自家师兄的感情生活上的。
白帝很是不耐烦,一拍座椅扶手,数落道:“还能有谁?不就是后山那女子?”
刑敛锋也听懵了,神色空白地问道:“白帝殿下到底是何意?我们不是在说那高塔上的拜山比试么?”
“是啊!”白帝越发理直气壮,“这拜山之人,塔上的下仆,不就是那女子的下仆么?不论如何说,他总归是我们长留山的人,夺得头筹不就是……要证明他比风和更适合那女子嘛。”
白帝这话看似在揭叶风和的短,可话语里滴水不漏,既暗示了拔得头筹的人是长留山之人,又轻描淡写地让君凛从整个故事争端中隐去,只将矛头对准自己不成器的楞头小弟子。
连在他右侧坐着,向来清冷自持的雨师泽之主姒袅,都在听到这段话后掩唇笑出声来。
“白帝殿下果然还是小孩脾气,对自家弟子的琐碎小事竟如数家珍。”
她右侧坐着的丹朱庭之主月姝婳,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位仙主都开始戏谑起白帝,他便露出个颇为无奈的苦笑,摆摆手:“都是家丑,说出来能给诸位助兴,也算是这小子的福气。”
叶风和那脑子肯定想不到白帝的用意,但自家师尊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师尊……教训得是。”
但他隐约又松了口气,至少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来,温眠应该不会成为他的师嫂了。
但抛开这点不谈,听白帝的意思是,他的情敌又多了一位,难怪那下仆每次在院子门口赶他离开,脸色都臭得要死。
叶风和表情时喜时忧,更是证明了白帝所说之话皆是真实,连刑敛锋都再找不出什么说辞来。
也就是在这时,塔上的君凛才回归高台上来,阴沉的脸色几乎能拧出水来,吓得几个师弟师妹根本不敢上前搭话。
万幸刑敛锋的挑衅已经被白帝三两拨千斤地盖了回去,如今偃旗息鼓,不再搭话。
白帝这才看向一直沉默的君凛,倒也没有数落什么,只道:“失误能使人警醒,下次可莫要轻敌。”
君凛低垂着眸答应,鞠礼道:“此次是徒儿失误,没有完成师尊的心愿。”
白帝轻嗤一声:“我哪有什么期望。”
君凛没料到他如这般说,先是一怔,才犹疑着回答:“可是师尊……不是嘱咐过我要争取夺得头筹?”
“那并非我的期望,而是你自身需要完成预言中的修行。”白帝将话说开,耐心解释道,“预言中曾说,拂晓晨星将会在各大仙门的山门大选中夺得头筹,从此一代传奇拉开序幕。”
他停顿了几秒,这短暂的沉默让君凛将心都悬了起来。
既然他没有在山门大选中夺得第一,是不是就无法证明,他是预言中的拂晓晨星?
因为前世和今生的事态发展不同,难不成白帝会因此而更早地开始怀疑他吗?
在前世的时候,这场赛事中没有殷玄烛也没有温眠,他自然能顺风顺水地成为第一,得到白帝满意的赞赏,可就算如此……后来在白帝垂垂老去时,东陆世人还是开始对预言质疑,这才导致一场针对君凛的狩猎行动拉开帷幕。
难不成这一世因为他改变了事情的走向,导致他被揭穿的时间提前?
可是君凛目前还没有做好准备。
就算他重生之后便苦心经营,为着未来的变数紧锣密鼓地筹划着万全准备,但现在白帝未死,他亦还有伤在身,现下被揭穿,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要逃吗?
君凛蓦地转头去看身后,试图探寻出一条逃生之路来。
“阿凛,怎么这么慌张?”白帝却在此时突然开口问道。
君凛浑身一震,再回过头来,见向来对万事提不起兴趣的白帝,正直勾勾地审视着他,那双蕴藏雷电而显出鲜明紫色的眼眸几乎令他无处遁形。
叶风和见气氛不对,适时走至两人中间,抖抖索索地朝白帝鞠礼:“或许是山门大选提早开启,才导致预言失效呢?”
其实这场山门大选本该在十年后才举办,如今却为了沵茵秘境开启而强行提前,且不提来参赛的修士,就连五大仙门之主都各有各的事情,险些来不及赶过来。
白帝的目光在落至叶风和的脸上后,这才松动下来,又变回嫌弃:“你倒是喜欢四处热心肠,待会儿又该你下去比了!”
叶风和被他一句威慑吓得两股战战,额角汗都冒了出来:“听说……我的对手是……是……”
白帝简直想锤他:“有话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叶风和现如今哪里敢说?他下一场就要对战丹朱庭的庄明音,那可是旁边坐着的月姝婳亲女儿!
月姝婳倒是与恃才傲物的庄明音不太像,一直都是面容和蔼的笑脸,在下仆送来茶水时甚至会噙笑道谢。
如今听见他们师徒的对话,便笑眯眯地拉过姒袅的手,柔声道:“这赛事都看了多少次,实在没意思了。妹妹,不若我们先去喝茶?”
姒袅瞬间会意,又是掩唇笑了两声,亲亲热热地挽着月姝婳往台下走去了。
直到见两人走开,叶风和才凑到白帝身边,小声道:“听说我的对手是丹朱庭的庄明音,师尊,您看能不能帮我改改?”
白帝不悦:“怎么?你怕她?”
叶风和挠挠头,回身求助地望向君凛,又转头如实禀告道:“我娘得罪过她,想必这次她必定不会让我进入前百了。”
白帝听他这长他人威风的怂话就头疼,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你何时靠得住过。”
他像是忘记方才对君凛的审问,放缓声线道:“阿凛,一次失手不必在意,但接下来的赛事,可要仔细了。”
君凛忙跪下叩首,笃定决然道:“定不再负师尊所望!”
白帝这才阖上眼睛,示意两人都退下。
叶风和自然乐得不当显眼包,马上溜走。
然而君凛在转身之后,脸色立马沉下来。
若非比试中被前世的记忆侵袭,他绝不可能输在殷玄烛手下。但比起败北,反而是那段记忆和白帝的审问更让他不安。
他本以为重来一世,一切都可以变得不同。至少他已经避开那场足以毁去他灵髓的魔族过境,也已经知晓温眠并未身死,就连在西域的筹划也顺利进行。
可前世落入谷底的阴霾就是消散不去。
万一再次被发现了可怎么办?万一是被白帝发现他……可怎么办?
这些担忧如同炙火折磨着他,叫他差点忘记温眠这回事。
他在想起这个名字后,鬼使神差回头,可山门处空空荡荡,像是从未有人在那处停驻过。
热火朝天的大选比试中,天际忽然传来一阵清越笛声,令所有为比赛紧张兴奋的修士都心神一宁。
直到这时,坐在高位最角落处的灰衣少年才睁开朦胧睡眼,去瞧青铜高塔上戴着眼罩的少年。
“此笛通天地之灵,不来我们鸦津渡,真是可惜了。”灰衣少年打了个呵欠。
他身旁坐着的刑敛锋似笑非笑:“你们鸦津渡有什么好的?难不成,现下巫教终于后继无人,要蛊惑外人来与虫兽作伴了?”
那灰衣少年正是如今的巫教教主,鸦津渡话事人,巫颉。
他对刑敛锋根本没有任何搭话的兴趣,侧了个身又要睡去,只听着殷玄烛的笛声低低吟道:“谁家玉笛明月楼,唤起离人枕上愁。”
巫颉垂下眼去,掩盖掉眸底的神色,像是自言自语般:“也不知晓符婴又跑哪里去了。”
那头的殷玄烛还孤身站在高塔之上,虽说是风光无限的“大选第一”的位置,但若是其他修士都对他不理不睬,反倒是显得他的茕茕身影格外孤寂。
殷玄烛缓缓放下长笛,亦是依依不舍地往山门口处望去。
他记得,温眠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过,那张皮革会传送至息壤。而山门大选结束之后,第一个会被传送到息壤的人,正是他自己。
那么,就在息壤重逢吧。殷玄烛露出个微笑来。
这一次,他一定能给温眠幸福。
第45章 风雪归客(一)
“阿凛, 阿凛……”
喑哑虚弱的声音在耳边传来。
“你要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要精彩。”
那声音闷闷的,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膜, 叫君凛听不太明晰,但渐渐的, 他便回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