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殷玄烛不假思索地回答:“知晓真相之后,便要让含冤而死之人得到正义,让恶贯满盈之人得到报应。”
温眠陡然一惊,惊讶地抬头看向殷玄烛,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知是否因为妖族血脉濒临失控的缘故,殷玄烛竟渐渐成长为了青年的模样。
他看上去……和戴着鬼面的男子身形无二。
温眠深深吸气:“阿烛,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喀嗒。”
不等她话说完,一声轻响从碎石另一侧传来,两人顾不上交谈,立即祭出武器,呈防御姿态戒备。
那头的动静像是石砾掉落,咕噜噜滚出很远,传递过来的回声绵绵不绝。
“这是个通道。”温眠在镇定下来后,迅速推断道,“山崩掉下来的碎石将这条路挡住了,那边会有更大的空间。”
殷玄烛点点头,抬手于手中凝成风刃,将面前的碎石悉数破开,露出可容两人通过的缝隙来。
等到他们躬身走过碎石路段,空气顿时变得潮湿又鲜活,两侧的青铜宫灯仿佛察觉到有人入内,腾地亮起烛火,映出两人周遭的景象来。
这里竟然是一个宽阔空旷的圆形殿堂,光滑的石壁上分布着八扇拱形门,而从地下淌出的涓涓溪水环绕在殿堂边缘,宛若一条晶莹的丝带。
温眠抬头望去,穷极视线才看到被隐藏在黑暗阴影中的穹顶,苍青泛紫的琉璃瓦片十分眼熟。
这显然是个地下宫殿,不管建造宫殿的人是否友善又出于何意,八扇拱门汇流一处,俨然就是为了遮人耳目,必定在暗地设置了生门和死门。
有幸进入生门,或是寻到至宝,或是逃出生天;而寻到死门,则就麻烦大了,轻则原路返回浪费时间,重则危及性命。
殷玄烛走近白玉沟渠中的溪流,伸指沾湿再举起,细细感受着风向。
若是修士在此,或许还要为猜出生死门而困扰不已,但对于妖族来说,对风的感知是与生俱来的能力,辨别方向轻而易举。
“有风从东、西、南、北以及西南方传递过来,即有五个生门。或许此处就是沵茵秘境中的机缘,就等着修士发现?”
“五个生门……”温眠沉吟,走上前去看殿内的梁柱,能从上边摸索中骨节般凹凸不平的痕迹。
她蓦地明白过来为何自己会看到头顶的瓦片觉得眼熟,悚然道:“这是烛阴遗骨!”
殷玄烛同样脸色一变,这世上只有一个地方会有烛阴遗骨,便是长留山。白帝殿全殿由烛阴骨制成,如今却在沵茵秘境中也发现了相同的材质……
难不成,这是长留山人为打造的秘境?
第56章 沵茵秘境(四)
但光靠这些信息, 两人也无从查起,因此温眠拉了拉殷玄烛的衣袖:“先不管这些,我们往里边走走看。此处跟迷宫似的, 我们现在暂时也无法回到地面寻找镜玉,换而言之, 秋涵雅他们应当也落入了这个地下宫殿里。我们要尽量隐藏踪迹,先发制人去追踪他们。”
殷玄烛点头同意,闭目嗅了嗅, 在空气中辨认秋涵雅和秋凤弦的气息。
这件事对于妖族来说并不难,更何况他们目前站在宫殿的气流交汇处, 因此很快他就找准要追击的方向。
但令殷玄烛奇怪的是,除秋家人之外, 他还辨析出另外的气息来, 略带熟悉, 像是在什么地方曾短暂遇到过的人。
那道气息来自宫殿东北方向的最深处, 按照八卦方位来看,处于巽卦,且应当是条死路才对。
“找到了吗?”温眠歪头问道, 打断了殷玄烛的思绪。
她察觉到殷玄烛的犹疑:“那边是有什么不对劲吗?”
殷玄烛收回看向东北方向的视线,朝她点点头:“先去找秋涵雅吧。”
两人沿着西面的青石板路缓步前行, 在脚踏入另一条走道的同时, 背后整个大殿的青铜宫灯又陡然齐齐熄灭,重归于黑暗之中。
与此同时, 走道两侧的底部缓缓亮起柔和莹莹的淡蓝光芒,温眠躬身去瞧, 发现是精心装饰在走道两侧的青金石正在发光,映衬得整个走道像一条蓝河。
殷玄烛沉默片刻:“或许, 五扇生门似乎都有着不同的特征。”
“荧蓝河泽……”温眠打量着走道,“这不是雨师泽的图腾吗?”
“难怪宫殿内会有烛阴遗骨,此处的五扇生门象征着五大仙门?”
如此一来,生门的方位也便说得过去了。
东、西、南、北及西南,分别对应着震为雷,兑为泽,离为火,坎为水,艮为山——恰巧是五大仙门的仙术特征。
“这不是好事,眠眠。”一直保持冷静的殷玄烛却突然露出不安神色来,“生门的象征已经确定,那么……死门呢?”
剩下的死门方位在东北、东南、西北,即为巽卦、坤卦、乾卦。
温眠不得其解:“此死门三卦,为何解?”
殷玄烛伸手指向天地:“相传自开天辟地以来,上古三神便存在于世间,后来人族从蒙昧中诞生,由三神护佑,不被天灾所扰。上古三神烛阴,阳乌,陆吾,即为天。”
温眠会意:“这便是乾卦。”
殷玄烛继续道:“其后三神被魔障、邪祟所染,对人族实行严苛暴//政,人族生灵涂炭,不堪其苦,因此发布诛神令,由五大仙门联合斩神诛恶。至此三神陨落,仙门五首以修士之意庇佑凡民,于东陆划地而居,千百年来对抗魔族。”
“魔障、邪祟,即为地。”
“巽卦为风,即指妖族。”殷玄烛脸色变得越发不好,“乾坤两门我尚不确定,但在东北方向的巽门……一定关押着穷凶极恶的大妖。”
他总算记起来自己在何处嗅到过那熟悉的气息,但按理说来,那位大人物应当还被关押在长留山后山,为何他的气息会出现在这里?
但不论如何,远离那处都是最明智的选择。
“眠眠,我们快走。”殷玄烛牵起温眠的手,将她往自己身边拉近些许,快步地往走道内赶去。
而越往内走,青金石发出的光芒就越盛,直到两侧墙壁陡然变宽,形成一间斗室时,那些原本柔和的淡蓝光线瞬间变得刺目,令他们不禁抬手遮挡住眼睛。
好容易适应光线后,温眠皱着眉观察四周,这才发现并非是青金石的光芒在变得强烈,而是斗室的墙壁和地板都由镜面制成,光线在室内进行无数次反射,这才变得刺眼起来。
殷玄烛拦住她想要进入斗室的步伐,率先踏上镜面去,在感知到脚下是实地,并不会脆裂崩塌后才放心,伸手去将温眠牵引过来。
光滑洁净的镜面投射出无数个两人的身影,就像是斗室挤满了人。
“要是在这个时候,有东西潜藏在镜面之中进行攻击,恐怕十分危险。”温眠暗自判断,忍不住提剑戒备。
可令她意想不到的是,随即镜面又渐渐变化,大多数都化作朦胧的洁白,只余两人面前的镜面景象一转,再度显现出铁灰色的雨幕和秋涵雅的身形来。
“没想到这里也被布置了镜玉。”殷玄烛松了口气。
本以为要知晓真相,恐怕得花上大功夫去抓捕秋涵雅,却仿佛冥冥之中有人一定要让温眠知晓过往似的,巧用心思为她创造足了机会。
殷玄烛已经明白过来一切。
从之前在地面上所看到的画面,已经可以得知,温眠的母亲出身自雨师泽,而如今他们走进的泽卦生门,恰巧也象征着雨师泽的势力。
殷玄烛立马回忆起在长留山进行选拔的时候,他站在青铜高塔之上,遥遥看到的雨师泽之主。
“不管是地面上,还是这里的镜玉,都是预谋已久,被刻意安排在这里的。”
殷玄烛发自内心为温眠感到高兴,弯弯眉眼笑了起来:“眠眠,是有人在帮你。”
殷玄烛尚在雀跃地说道:"这样一来我就放心了,以后……"
“以后什么?”温眠听他的话戛然而止,不禁问道。
不料殷玄烛只是抿着唇笑笑,摇摇头不肯回答。
他每次有事瞒着温眠,就会抿唇笑得格外温和,嘴角两边梨涡浅浅,躲闪视线不敢看她,温眠对此十分清楚。
可就在她不依不挠地还要继续追问时,殷玄烛抬起手指轻轻点了点镜玉:“还是先看镜玉吧。”
像是映证他的话一般,镜玉里的秋涵雅适时开口:“确认得怎么样?”
他身旁正是当初照料幼年温眠的管事,只是如今穿着一身戎装,似是秋涵雅的得力手下,丝毫看不出温眠记忆中落魄又刻薄的模样。
管事鞠礼道:“已经检查过了,这次雨师泽伤亡惨重,姒婳姑娘和……大公子,都已战死。”
秋涵雅眉梢微动,过了好久才回话:“都……死了?”
管事不敢抬头:“是。”
“也好。”秋涵雅简短回道,低头去看地上哇哇哭泣的婴儿,“既然如此,留下她也没什么用。”
管事肩膀抖了抖,斟酌着回道:“她尚不记事——”
“怎么,心软了?”秋涵雅斜睨过去,“兄长都死了,你还想当条为他效忠的狗?不若去陪葬算了。”
管事赶紧跪下:“属下不敢!属下的主子,只有二公子您。”
“斩草除根,这话向来不会错。”秋涵雅蹲下身来,与襁褓内的婴儿对视,“就算她现在不记事,可若是将她留在秋家,万一灌湘岭内还有兄长的残奴贱婢,今后对她说些什么……那可就麻烦了。”
“她是兄长的孩子,自然也是能成为继承人的。这叫我家凤弦怎么办?”
温眠目光沉沉地看着镜玉里的画面,不禁握紧了拳头。
管事抖抖索索不敢说话,额头低埋到泥泞之中,令所有人都看不清他的神情。
而这时从雨幕中有人御剑而来,秋涵雅凝神一望,神色剧变道:“把孩子藏起来!”
管事连滚带爬站起,连忙升起屏障将婴儿掩盖起来。
而御剑之人已经桀骜地将玄剑停于秋涵雅的头顶,此人眉目极为熟悉,几乎和刑秋池一模一样,俨然是年轻时候的刑敛锋。
刑敛锋如今尚身着金龙纹玄色锦袍,不似在山门大选中所见的一袭漆黑铠甲。
他俯身望过来的双眸隐含剑锋般的肃杀,玩味开口:“怎么,现在就认定自己是下任岭主了?”
他指的是秋涵雅。
在刑敛锋刚至之时,温眠亦是看到秋涵雅双膝战战,作势像要下跪,但又堪堪忍住。
这般动作自然也被来人看得清楚,刑敛锋当即知晓秋涵雅定是将自己的身份认定为岭主——哪有岭主跪同级的道理?
秋涵雅咬牙,面上勉强笑起来,只直着双腿朝他鞠礼:“在下不敢。”
口中说着“不敢”,身板却是挺得笔直,哪里把刑敛锋放在了眼里。
温眠瞧见刑敛锋眼中闪过怒意,亦是笑了起来:“秋岭主说笑了,只不过啊,本座想起一事——”
——他居然叫自己“本座”。
哪怕现在镜玉内剑拔弩张,可在听到这个称呼后,温眠还是忍不住默默和殷玄烛互视一眼。
五大仙门中,论辈分论岁数,白帝都为最长。连他都尚不用这类尊称,刑敛锋这才小小年纪,竟如此自大。
还挺让人觉得啼笑皆非的。
只不过,镜玉里头无人能笑得出来。
刑敛锋唇角笑容带上恶意:“刑云宫接到灌湘岭的求援信是在一日前,考量到灌湘岭乃刑云宫比邻门派,因此本座率领人手加速赶来。可是……为何本座在路上意外发现此物?”
刑敛锋说罢,将一只涂有银云纹的信鸽扔至秋涵雅脚边。
温眠视线随之落定,发现那只信鸽被灵火灼伤过,如今伤口腐烂,已经死去多时。
“原来是这样……”温眠长睫一抖,用力咬紧了嘴唇。
“因为发现是雨师泽的图腾,本座便关心则乱,打开看了。”刑敛锋尚在好整以暇地说道,“奇怪的是,这竟是一封……七日之前的求援信。”
一切已经真相大白。
“刑殿下!”秋涵雅浑身颤抖,试图打断他,随即飞快地左右四顾,甚至惊慌展开灵识,探查周围有无其他人。
刑敛锋冷道:“怕什么?周围除了刑云宫与灌湘岭两家,没有别人。”
秋涵雅身旁的管事连连磕头,竟比秋涵雅还要慌:“奴才恳请刑殿下——”
只可惜他话未说完,一道玄光划破虚空,在他直起身的刹那割裂胸腔,鲜血淋漓而出,管事整个人都被往后推至五米开外。
“他的灵髓断了。”殷玄烛旁观镜玉,微微眯起眼睛。
是了。温眠记起来,管事在偏院的时候,腿脚是有些不利索的,从他身上也感觉不到什么灵力。
镜玉里头,刑敛锋神情满是被冒犯后的薄怒:“本座和你的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
他再度将视线移回秋涵雅身上,继续道:“自己做的事,你却是不敢听了?想来你那兄长极为信任你,定是唤你回岭求援。可雨师泽的求援信都已送出,你却是还未赶至,可不就是存心要置你兄长于死地。”
“刑殿下切勿轻易断言,在下并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