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语速放得很慢,仔仔细细斟酌之后,才望着镜玉中服下丹药的君凛,说出接下来的话:
“既然上一世的君凛是夺取了你的灵髓,而我当时身在长留,因此清楚记得,是在山门大选之后,才流传出他的灵髓带有上神印记的说法。岂不是说明……带有上神印记的灵髓根本不属于他,而是属于你?”
温眠回过神来,没想到殷玄烛这般聪慧,她都还未坦白,面前的少年就已经猜中真相。
她笑了笑,顺着话头道:“其实在我们分开的三日,发生了很多事情,说来话长,不过……”
她干脆闭了嘴,潜心运转自己的灵髓——这对她现在来说还有点困难,毕竟上神印记是在她濒死之时出现的,现在要主动唤醒,不一定能成功。
但好在她很快就看到了殷玄烛慢慢睁大的双眼。
一道璀璨金光骤然出现在斗室内,温柔地将光芒覆盖在两人身上。
温眠在他面前是从来不会有防备的,坦荡又率真地注视进殷玄烛的眼中:“我的灵髓,也有上神印记。”
她在说完之后,便饶有兴趣地观察着殷玄烛的神色,只见对方目光复杂变幻,惊喜与释然交织,看上去像是松了口气一般。
这倒让温眠看不懂了。
“阿烛,我这一世也可以变得很强,我们不用再害怕君凛了。”温眠主动说道。
“我知道。”殷玄烛眨眨眼,仿佛从梦中惊醒一般,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
他似乎思绪很乱,又挠挠头想了下,蓦地笑出声来。
“我知道,眠眠。”他点点头,“我只是……太高兴了。”
温眠瞧着他比自己还要开心的模样,也忍俊不禁噙起笑来。
不过两人的雀跃气氛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便听“喀哒”一声脆响,镜玉再度从中间碎裂,随即暗淡下去。
于是他们又潜心等了会儿,却再也没有另一块镜玉亮起。
“应当是结束了。”殷玄烛微微动身,便见布满镜玉的斗室中,无数个自己的身影攒动。
温眠拉了拉他的手指:“我们先出去吧,待在这里总让我觉得不踏实……”
她尚还对殷玄烛说着话,殷玄烛却眼尖地看到她背后密密麻麻的镜面倒影中,倏地出现一道隐匿其间的陌生人影。
“小心!”
殷玄烛一把将温眠拉过,堪堪躲开从镜面重重人影中刺出的暗箭。
这些镜面虽说是备来让两人得知全貌的,可如今反而阻碍他们寻找偷袭的人。
殷玄烛侧目便看到温眠袖口被暗箭划破的口子,心一横便抽刃朝着镜玉攻去。
只听刺耳的破碎声不断传来,殷玄烛飞快将那些镜玉全部击破,直到在略过最后几块镜玉时,他眼尖地看到一道黑影试图藏匿在镜玉之后,正打算朝着斗室外逃去。
殷玄烛哪里肯让他逃脱,长臂一伸便抓紧对方肩头,试图直接将他的肩膀骨节卸下来。
岂知对方也并非省油的灯,反应极快地抽手而出,使得殷玄烛的五指滑至小臂,随即那人转身,举剑迎面朝着殷玄烛攻来。
温眠眼神一凝,将手里从秋家下仆那处抢来的长剑握紧,随即朝着来人投掷而去,挡住了他面向殷玄烛的攻击。
这番较量之后,三人俱是戒备地拉远距离,来人显然早有防备,在被殷玄烛抓住肩膀的同时,还以袖箭刺穿斗室内的青金石,如今他被拦住出逃去路,也因为斗室骤暗,令殷玄烛和温眠看不清他的面容。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温眠最不怕的就是黑暗。
猝不及防之间,温眠弹指引出灵火,火焰犹如拥有生命般蔓延而出,围绕着斗室四周边缘燃起,亦是将来人堵在火圈之内。
他们这才看清,来人竟然是秋涵雅。
“我竟忘了你可以用灵火。”秋涵雅面色铁青。
温眠看向他的眼中全无一丝感情,冷冷嘲讽道:“也是,如不是我自报身份,或许你都不曾想过我还能活着。”
“想来你们灌湘岭……竟然连一个能使用灵火的人都没有?”温眠满心恨意无处宣泄,令她说出更多讥讽的话来。
“看来你们是在刑云宫跟前跪久了,家传的术法越发退步了。”
他咬牙道:“没想到,你竟然有上神印记。”
温眠挑衅笑道:“怎么?后悔了?”
秋涵雅被她目光中的鄙夷触怒,本是是后悔没早日除掉温眠,如今再见她灵髓异于常人,可更留不得她了。
但他本就法力低微,温眠旁边的男子可是能赢过君凛的人,再加上温眠又觉醒了上神印记……如今一对二,他几乎一点胜算都没有,只能尽可能拖延时间,等到灌湘岭更多人马寻至此处。
因此他思量片刻,说道:“那第二面镜玉显示的东西,我可没做过,更是闻所未闻。”
“那便是承认第一面镜玉中的种种,都是你所为了。”殷玄烛漠然道。
秋涵雅哪里肯上他的当,长髯微动:“我先提及第二面镜玉,便是想说,这镜玉中所见并非真实,你们可不要轻信了去。”
“无耻!”温眠怒极。
秋涵雅见她生气,自己倒是心情好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想到了抵死不认的法子,他明显卸下了警惕心,如今见温眠动怒,更是变着法子想恶心她。
他面色不改道:“怎能如此说我,你毕竟是我的女——”
可这话还未说完,一道寒光便从他眼前划过,秋涵雅口里说着话,只来得及看见那道剑光往自己的下颌处滑去,随即脖颈一寒,像是被冰块贴上了一般。
这是……发生了什么?
秋涵雅自己尚还没搞明白,抬眼就见自己对面站着的温眠不可置信的神情。
而后喉间一热,滚烫的液体从口中翻涌出来,秋涵雅下意识伸手去接,满目皆是掌心中的鲜红。
那些血液越来越多,秋涵雅慌得浑身颤抖,亦是不愿相信所发生的一切。
他要……死了?
直到升起这个念头,剧痛才后知后觉地传遍全身。秋涵雅抬手去捂住咽喉处的伤口,可怎么都挡不住潮水般涌出的鲜血。
他再也无力保持平衡,眩晕着仰头往地面倒去。
温眠却是比秋涵雅都还要惊恐,一双眼眸只锁定在尚未收刃的殷玄烛身上。
“阿烛!你做了什么?!”
殷玄烛却不闻不答,飞快迈步往斗室外走去。
温眠连忙追上去喝道:“站住,阿烛!”
于走廊上,殷玄烛缓缓回身,目光冷静得像是他早有这打算。
“眠眠,就算是人族修士,若是犯下了杀戒,亦是会遭受天谴的。”
就连当初他们同刑夙月和符婴一同被困在酒肆中,在未能确认攻击而来的人是肉傀儡还是真正的人时,所有人都不敢贸然出手,生怕犯下过多杀孽,渡劫之日便是自己的将死之日。
“知晓真相的时候,我就打算好了。”殷玄烛闲闲甩刀,将那些沾染在刃面的血迹挥洒而去,可他眸中的猩红却在快速聚集,宛若血液凝聚而成的漩涡。
“眠眠,你想找秋家复仇,而我说过,我会帮你。”
殷玄烛笑着摇了摇头,语气轻松:“杀人的事情还是让我来吧,反正我终究都会失控。而你……手上勿要沾了脏污。”
温眠气得差点呕出血来。
“我向你承诺过,我绝对不会让你失控!”她逼至殷玄烛跟前,斥道,“我不要你帮我复仇,我自己的罪孽我自己承担!”
她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与殷玄烛对视:“让我把灵髓换给你,有了灵髓抵抗心脉,你一定不会变成妖族那般的结局!”
殷玄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个动作令温眠察觉到两人触碰的地方竟传来微微刺痛的触感。
她疑惑抬手,看到一道陌生的淡金色图腾渐渐浮现在她的手背上。
而后殷玄烛第一次,坚定地推开了她。
“太迟了,眠眠。”他轻声道。
殷玄烛抬手摘下眼罩,双眸都已经被鲜红布满,再看不清原本的瞳色。
太迟了。温眠心中亦道。
她不可置信地退后两步,痛苦地摇了摇头。
在她动作间,几滴泪水就这般落了下来,沾湿了殷玄烛手中捧着的眼罩。
“你这个骗子。”温眠哽咽着控诉。
殷玄烛如今堪堪维持着神智,只站在原处哀伤地望向她。
温眠生气,在他预料之中。她如何骂他,如何恨他,他都是心甘情愿的。
“你说过的,只要我还想你留在我身边,你便会留下来,今生今世再不离开。”
温眠越说越觉得心痛,脸上的湿润也越来越多。
“你这不是早就打算好,要离开了么?”
殷玄烛愧疚地捏紧眼罩:“眠眠,就算我失去神智,变成傀儡,我也只会是你的傀儡。我会一辈子陪伴你,直到你死,我便也死。”
“可是那样的你不是你!”温眠吼道,“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是认得出来的,唯独变成傀儡……那就、那就再也不是你了!”
她心一横,急急上前揪住殷玄烛的衣襟:“你骗不过我,早在我们相遇之时,你就已经已经在向我道别了。”
殷玄烛一怔:“眠眠,我没有——”
可温眠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打断道:“那么,你为什么在我大婚那日,不肯以真面目见我?”
她在抬高声调说完这句之后,眼眶通红地逼视着殷玄烛,不肯放他躲闪。
她知道的,这家伙只要一避开视线,便要想办法糊弄过去了。
她了解得很,不管是长留山的少年,还是西域的鬼面男子,都是这样的。
他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殷玄烛的神色变得讶然,沙哑着声线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便算是承认了。
温眠又是生气又是难过。殷玄烛从来都是如此,将所有的重担都扛在自己肩上,从不肯主动向她述说。
可是……他们难道不是最亲近的人么?他们不应该都毫无保留么?
殷玄烛……难道不喜欢她了么?
“喜欢?”温眠在意识到自己想到什么时,亦是一怔。
原来,这种感觉,就是喜欢?
温眠心跳如雷,转移注意力回答道:“我说过的,你变成什么模样,我迟早会认得出来。”
她近乎乞求道:“所以你不要再躲开我了,阿烛,我们回西域去,我们回到自己的小院。”
说到此处,她便想起了两人在西域的那段时光,瑰丽的暮色,宽敞整洁的院子,两个人在花架之下计划未来。
他们说好的,要种葡萄,无花果和芭蕉,她还说要养小动物。
于是殷玄烛皱皱鼻子,朝她露出自己的兽牙。
[难道我不是小动物吗?]他比划着说。
而那张带着鎏金面具的脸与面前有着血色眼眸的脸重合,温眠眼泪便又落下来了,只觉得心痛如绞。
她就不该回到东陆,她就应该在沵茵秘境的门口,拉着殷玄烛离开。
曾经氤氲着香辛料气息的回忆凌迟着她,于是温眠痛苦不已地摇摇头:“放弃吧,阿烛。”
“我也放弃了,我不要复仇了……放下东陆的一切吧。”
温眠呜咽道:“我已经失去很多东西了,如果再失去你,我就、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阿烛——”
殷玄烛咬紧牙关,眼眶也渐渐变红。
唯独温眠的这句央求,令他分外不忍起来。
这一世自最开始,他便陪在温眠身边,如果当真这次彻底失去自我,成为行尸走肉,那么今后还有谁能照顾好温眠?那素未谋面的雨师泽能保护好她吗?
这些忧心自他修行心脉以来便一直存在,久久折磨着他。
如果他不在了,温眠会孤独吗?她要如何在这世上继续生存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