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咽喉破裂的缘故,他的话显得含糊不清,却又异常狠毒:“我诅咒你!你会不得好死!你的灵魄将永不入轮回,永生永世经受最深的痛苦!”
但随即他的声音被彻底封在喉咙,长匕无情地穿透他的脖颈,堵住他剩下的话。
“你的诅咒来得太晚了。”殷玄烛静静道,“我本来就会受到天罚的。”
他根本不会有时间等这人带他去寻找跛仆,很快他就会丧失心智,正如这修士所说,永生永世遭受求不得的痛苦。
这些诅咒,早在他重生回来,决定修行心脉之时,他就已经答应过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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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一边,温眠急促的脚步声不住在走廊上传来。
要追赶一个快要堕魔的妖族,是很难的事情,尤其是这个妖族还在途中不断斩裂碎石来阻挡前路。
温眠知晓殷玄烛是铁了心不让她跟过去,她越是努力追寻,看着沿途石壁上遍布的血迹,她便越是愧疚。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明明都只是她自己的因果,可每次都还是不可阻挡地将殷玄烛拖下水,叫他也深陷泥淖,无法脱身。
若是殷玄烛出了什么差池……都全是她的错。
她先前还能听见从走道中回响而来的尖叫声,可渐渐的声音便息了下去,唯余稀稀疏疏的风声不断传来。
“阿烛!”温眠抑制不住心中恐慌,再度呼喊道。
这次,熟悉的声音却是低低从身后传来的。
“我在,眠眠。”
温眠惊喜地想要回头,可不待她转身,一只手覆在她的眼前,挡去了所有的光线。
那掌心烫得惊人。
“别看我啦,眠眠。”殷玄烛声线哑然又温柔,“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走,我带你出去。”
温眠的眼睫底下沁出泪水来,无声地沾湿殷玄烛的指缝。
“别哭,眠眠。”殷玄烛低低道,“我带你走。”
他在很久很久的前世便想说这句话,可是以前没有能力做到,可惜今后没有机会再说。
于是他很郑重地又重复了一遍:“我带你走。”
温眠终究还是没忍住,从喉间泄露出一声呜咽。
她被身后的人松松揽着,缓步往前走去。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走道内传出很远,而后温眠听见身侧有滴滴答答的水声,像是在下雨。
“小心些。”殷玄烛仔仔细细地护着她,带她绕过低洼而行。
可温眠又何尝嗅不出来那经久不散的腥臭气息?两人今生一同经历过那般多的事情,她又怎会不知道那种气息是人血的味道?
那种黏腻的味道在鼻尖萦绕许久,直到耳边的水声消失后才变得淡了些。突兀的风如丝弦一般从温眠脸颊滑过,彻底带走残留未尽的血腥味。
殷玄烛的灵力是驭风。
“阿烛,等出去之后,我们不修行了罢。”
温眠的眼泪还在不断溢出,声线抖得不像话:“你看叶大娘她们,当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不是么?或许将修为散尽后,你的心脉还能……还能……”
她听见身后传来的呼吸也抖了两下,而后轻轻笑了起来:“可是那样的话,我就保护不了你了。”
“眠眠,你要好好的,你不要害怕,以后你再也不会失去什么东西了。你这般好,还会有很多人会喜欢你,爱你,所以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止步不前。”
在温眠看不见的地方,殷玄烛浑身是血,宛若修罗。
他的双眸如今因为神志恢复而褪去猩红,但也已经完全变成了妖族的灰蓝瞳色,唯剩眺望远处的目光依旧清澈温和。
只是,这无穷无尽的走道远方,也只有深不可测的漆黑,一如他的未来。
他还在继续嘱咐道:“这次你不要去西域了。去雨师泽罢,那里有你的亲人。刑家和鸦津渡的小姑娘也很不错,以后可以给你做做伴。你也会遇到……遇到跟君凛完全不同的郎君——”
他感觉到温眠在他掌心用力摇了摇头。
“我不要这些。”温眠哽咽道,“我不要这些。我早就知道,人千万是不能贪心的,所以我从来的愿望就只有一个。我只要有你就够了,阿烛、阿烛——”
她不再愿意往前走了,像孩子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殷玄烛亦是心中大恸,咬紧牙关,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眼眶的泪水落下。
有时候,并不是仅有死亡才能让两个人彻底分开,世上多的是求不得与爱别离。
温眠从未这般痛哭过,只觉得胸腔痛得快要裂开,近在咫尺的诀别令她恐慌不已,恨不得将殷玄烛一整个塞进自己的心脏,好好保护起来。
她用力推开那只挡在自己眼前的手,终于回转身去,用力往上伸长手臂。
——她只见到过一次。
是在那次糟糕透了的西域之行时,于酒肆中殷玄烛曾对她做过。
而这次,她迫不及待地想将自己的唇覆过去。
如今殷玄烛的脸上没有鬼面面具,也没有皮革眼罩,两个人如前世般毫无隐瞒地望向彼此,她终于可以好好去亲吻殷玄烛了。
出乎意料的是,殷玄烛竟微微别过头去,以双手轻轻扶住她前倾过来的身躯。
温眠失望又难过:“为什么要躲?”
殷玄烛眼神苦楚地注视着她,摇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温眠应当将这个吻留给今后的良人,可这句话就如同刀子卡在咽喉,微微一动便将自己割出淋漓的血。
怎么舍得将她让给别人呢?
怎么安心将她推向别人呢?
可这些他都不敢说出口。
温眠等了好半天都没有得到答案,便又觉得想哭了,转过身自行往前走去。
殷玄烛当然知晓她生气,连忙去追上她的步伐。不料还没追出几步,温眠却又自己停了下来。
“我不能生你的气。”温眠抽抽鼻子,回身眷恋地望着他,“我们时间不多,我不能浪费在生气上。”
“你听我说,阿烛。”温眠认真道,像是在许下一个诺言,“我想要亲吻的人,只有你,不会再有别人。”
她说着眼泪又要落下来——在这日之前,她从不知晓自己能有这么多泪要哭出来。
“所以你再等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好吗?你要是变成傀儡,我是一定不会听你的话的,我才不要去雨师泽,我就回到西域,宁愿被赤神吃掉也——”
她的话并未来得及说完。
在两人僵持期间,整个地宫蓦地剧烈摇晃起来,尘土簌簌而落,像是随时都可能要崩塌掉。
温眠很快反应过来:“外边发生了什么?”
但殷玄烛眼尖地看到前方的顶梁龟裂开来,二话不说赶至温眠身侧。
此时的温眠尚不知晓头顶的异样,茫然地抬眼去瞧他,却看到两人身后,整个走道的顶部都毫不留情地朝他们压下来。
如此铺天盖地的坍塌,恐怕两人都要于此粉身碎骨。
温眠反而觉得豁然开朗,于一盘死局中找到了最好的解法。
是了,他们这一世本来就是上天额外恩赐的,他们本就应该死在长留后山的冬夜了。
前世他们一同赴死,今生自然也应该如此。
温眠眷恋地深深呼吸,抬手揽在殷玄烛的肩背上。
或许是因为心脉失控,又或许是因为两人终于将话说开,如今的殷玄烛已经恢复西域时的模样,身形也能将温眠完全遮挡在怀中了。
而正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殷玄烛终于妥协似的笑起来,低头贴上温眠的嘴唇。
第59章 沵茵秘境(七)
“这鸟不拉屎的秘境到底是哪个鸟人发现的?”
明月皎皎如弯钩, 草丛莽莽如汪洋。
符婴烦躁地用剑胡乱砍着周遭的杂草,不住在骂骂咧咧:“说秘宝没有秘宝,说药草没有药草, 存心来坑人的是吧!”
随即她又警觉转身,跟猫鼬似的直起脊梁, 仰头去瞧远处的山脉:“那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直有很不对劲的动荡传来。”
“只要你肯闭上嘴,那边的东西就不会被吸引过来。”刑夙月拿着个观云镜细细查看, 闻言冷冷道。
符婴不悦地收回视线:“那你倒是来前边开路啊,让我下苦力, 怎么好意思的?”
刑夙月深深吸气,努力按捺住锤她的冲动, 抬手引一道灵火席卷而出, 将前方几乎盖过两人头顶的杂草烧出一条笔直的路来。
符婴见状更气了:“你早点不这样做, 存心整我是吧!”
刑夙月戏谑地斜睨她一眼, 自顾自往前走去了。
当初两人虽在黑水城别过温眠,但温眠的动向还能显示在符婴的观云镜上,因此很快她们就知晓温眠来了这沵茵秘境。
刑夙月因为黑水城一事, 打定主意要与刑云宫决裂,于是这次眼睛都没眨, 直接敲晕两个刑云宫入围山门大选的两个弟子, 空出名额来给自己和符婴,这才追了进来。
温眠帮了她, 因此她不能看着温眠遇险,必须要全须全尾把她送到西域去。
她们……可是朋友啊。
如今符婴被她落在身后, 咬牙切齿地盯着她的背影,又蓦地笑出来:“小月亮怎么还学坏了啊。”
“等等我!”她高呼一声, 活蹦乱跳地朝着刑夙月追了过去。
可才跑到她身边,符婴就被刑夙月以蛮力压下,死死捂住她那张还要叽叽喳喳的嘴。
“嘘,别出声,前边有人。”
“呸呸呸!”符婴努力摆脱她的手,但还是乖乖压低声线,同样谨慎地朝前观察,“会不会是先进来的修士?”
刑夙月紧皱着眉,缓缓摇了摇头:“不太像。”
她方才施展的灵火并未烧得很远,如今两人像是躲在一个以草丛筑成的战壕,透过缝隙朝前方的动静望去,却看到那群人出离地高挑,头发杂乱蓬松,不太像是正常修士该有的装扮。
而恰巧此时队伍尾部的人不经意回头,那双异于常人的翠绿眼眸顿时令刑夙月和符婴都瞬间怔住。
“是妖族!”两人互视一眼,俱是从对方眼中看出震惊。
刑夙月最先反应过来,二话不说给两人周围都加上一个消音屏障。
符婴亦是收敛气息,更加压低声线:“这里为什么会有妖族?他们不该都在夙野荒么?”
她并未将话说完,只是欲言又止地看向刑夙月。
要知道,刑云宫地处极北的最大原因,即重镇把守着夙野荒与中原的边境,绝不会放任何妖族偷渡进人族领地。
如今却有这么庞大的妖族队伍出现在地处极南的息壤,岂不是说明刑云宫失职?
在黑水城时,她并未前往塔楼,因此也不知晓刑夙月向温眠讲述过的那些话,只当刑夙月还是那个死板愚忠的刑云宫弟子,因此现下颇不知晓要如何跟刑夙月谈及此事。
而刑夙月的脸色格外难看:“刑云宫到底在干什么,连妖族都放进中原了。”
符婴脸色变得奇怪——这还是刑夙月的人设吗?不确定,再看看。
她随即斟酌小心地说:“阿烛出现得更早,说不定这疏漏早就发生了。”
刑夙月咬牙,她其实也想到了这点。
当初在西域见到阿烛,她已经觉得古怪,而现在他们地处极南的息壤,与夙野荒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却还能看到数量众多的妖族……
要么是刑云宫严重渎职,要么则是……
“或许是有内鬼。”符婴提醒她,“等到这次秘境结束,你可以回去好好查一查。”
“查什么。”刑夙月淡淡看她一眼,“我本就在家族无甚权力,如今又私自跑出来,恐怕回去就得关禁闭。”
符婴似笑非笑,状似随意地说道:“那你要跟我回鸦津渡吗?”
刑夙月目光仍盯着前方,闻言愣了下,语气跟匪夷所思似的:“你脑子没毛病吧?”
符婴嘁了声,转而道:“言归正传,不管他们到底是怎么偷渡过来的,如今我们得搞清楚他们的目的。”
她从袖中挑出一只流萤来,飞虫亮蓝色的外壳在丹蔻映衬下显得格外诡谲。
“你继续维持屏障,我放虫过去监听。”
刑夙月瞧着那不足指甲盖大的飞虫:“这般小的虫子,如何监听?”
符婴白了她一眼,甚至不耐烦解释,径直便将飞虫放了出去。
直到虫子飞起,刑夙月才眼尖地看到,虫尾之处竟然还带着一条几不可见的丝线,像蛛丝一般。
“流月蛛,因为在蛊中炼化出了翅膀,因此可以飞行。”符婴简短道。
而在流月蛛飘忽飞至队伍最后的妖族肩头时,符婴小心翼翼地提起腕间两颗银铃,并递了一只给刑夙月。
原是这银铃便捆绑在蛛丝的另一端,遥远处的声音即能通过蛛丝的震动,朝银铃内传来。
由于两颗银铃被拴在一起,刑夙月只好于符婴面前低下头来,呈现矮她一截的姿势附至铃边。
“幼稚。”刑夙月咬牙切齿道。
符婴见她朝自己鞠礼的姿势,自然是喜不自胜,眉飞色舞起来。
刑夙月这下哪能不知晓她是故意的,立马要去抢符婴手里的那只银铃,却被对方抬手强硬格挡开来。
两人几乎就要大打出手。
可这时,花瓣状的银铃之中却传来交谈:“确定罗盘的方向是往东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