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哥哥,刑秋池,便是害怕灵火的后辈之一,所以才实力不佳,作为一宫继承人,却很难在山门大选中夺得好成绩。
若说害怕灵火,想必无人不会害怕。
刑夙月心头乱跳,颤抖着手去触摸自己被灼得生疼的脸庞——她的那双手在抬起的瞬间,袖口滑下而露出腕间被灼烧后的处处可怖疤痕。
“温眠,你冷静点。”刑夙月努力让自己的话缓慢又清晰,“你的灵髓现在还不稳定,万一真被灵火反噬,是连尸骨都不会留下的。切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温眠随手扯起自己还在燃烧的裙摆尾部,一个用力便将它撕扯而去。
她看向刑夙月的眼神倒是温和的:“你忘了,我是如何从嫁入长留的局面脱身的?”
刑夙月一怔,这才想起自己曾在刑云宫中听到的传闻。
听说……长留山首徒君凛的爱妻,是死在大婚那夜的烈火之中。
“你……”刑夙月欲言又止。
温眠见她明白过来,粲然一笑,轻声地朝她诚恳道:“夙月,我想劳烦你一件事。”
“请你……带着阿烛和符婴,一起离开罢。”她眼底有着清澈的笑意,“若是我死在他手中,请你帮我照顾下阿烛。”
她想到殷玄烛现在的状况,又觉得这个嘱托对刑夙月亏欠良多,颤抖着声线补充道:“他、他目前状况不好,如果今后失去神志,你将他关起来便是,但请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少了他的吃食。”
刑夙月听出她话里的死意,亦是心中酸涩,咬牙忍住浮上眼眶的湿润:“别说这些!当初是你将我救出来的,我和你一同迎战便是了。”
她抬起两指,怒然对准拓跋越的方向:“在我刑夙月这里,可没有临阵脱逃四个字!”
那头的拓跋越将双手拢在袖间,一直兴致勃勃地听着两人对话。
他若是当真使出全力,这秘境之中的弟子恐怕都早已死去,哪里还轮得到这两个小姑娘在那头生离死别的。
只不过是看在殷玄烛的份上,放水放出个海来罢了。
他当初将妖族的秘术契约教给殷玄烛,只是一时兴起,并不相信殷玄烛当真会心甘情愿地成为世间某个人的傀儡。
可方才他从丘陵飞驰而来,凑近去瞧那小姑娘的手背,赫然便见一道法契熠熠生辉。
“那小崽子果真还是照着做了。”拓跋越有些感慨地想着。
但总还是觉得有点不痛快。就像是觉得,自己的同类在人族那里吃了亏似的。
于是拓跋越才升起了要考验温眠的念头。
——既然殷玄烛是那般真情实意地对她,那么,她能不能同样掏出真心来对待殷玄烛呢?
这般想着,拓跋越便朝着温眠攻了过去。
如今便只差最后一步了。
拓跋越眼珠一转,稍微认真起来,铅灰色的风旋凝于指间,刹那变成一把弯刀,赫赫凶意化作如有实质的猩红,像是吸满了鲜血。
对面的温眠和刑夙月俱是不敢迟疑,再度释放灵火朝他攻来,灵火落地的瞬间腾地蔓延而出,很快便形成一道高耸入云的火墙,挡住拓跋越攻击而来的路。
“都说了不要把我当成一般的妖族。”
拓跋越长臂高举于顶,弯刀以千军万马之势劈头斩下,如神祇分海一般将火墙破出一条道路出来!
刑夙月和温眠都还来不及反应,拓跋越已经以极快的速度赶至眼前,抬掌攻向猝不及防的刑夙月,刹那海啸般的灵压推搡刑夙月往后飞去,狠狠撞击在巨石上。
脊椎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刑夙月万万没想到自己在仙门的多年修行,竟也比不过对方的随手一击,侧头吐出一口鲜血来,沉沉失去了神识。
温眠关心则乱,本想去护住从巨石上往下坠落的刑夙月,可还不等她抬脚奔出,那把弯刀便陡然而至,朝着她的脖颈迅速划去!
温眠眼瞳骤缩,再想要后仰躲过已是来不及,只能感知到冰凉的死意越来越近。
就在她屏住呼吸,快要阖上双眼之时,那把弯刀又精准地停在距离她颈项毫发之间的位置。裹挟而来的灵压悉数散去,面前的拓跋越甚至是颇为友善地冲她笑了起来。
拓跋越踮脚掠过温眠身侧,以缓和方才冲击而来的攻势,顺便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逗你玩的。”
第60章 沵茵秘境(八)
温眠脑中空白一瞬, 根本反应不过来这件事为何会发展至此。
可还不等她开口细问,一队妖族便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齐齐跪倒匍匐在拓跋越的身前。
“尊上!”为首的长老不敢抬头, 开口道,“已经查明离魄草的踪迹, 似乎在这队修士进秘境之后,还有旁人……也跟了进来。”
他斜斜往上瞥了一眼,有些忌惮地看向拓跋越身边的温眠。
拓跋越倒是不在意, 挑挑下巴道:“继续说吧。”
长老这才继续道:“后进来的那队人马好像并非进来历练的,而是跟我们的目的一样, 在搜寻着离魄草。”
拓跋越打量着自己的尖甲,拖长声线道:“这离魄草对人族无用, 他们寻这东西做什么?”
长老肩膀抖了起来:“属下不知。”
拓跋越脸上笑意消失。他虽然语速不缓不急, 但细微的表情还是能看出, 他对离魄草极为重视。
温眠虽不知晓那什么草到底是用来做什么, 但许正是因为面前这大妖不想让旁人率先找到离魄草,这才命手下将本来分散在秘境各处的修士都集中起来,以免毁了他的计划。
但不管如何, 如果这东西能够代替殷玄烛,吸引走这煞星的注意, 那也未免不是好事一桩。
果然, 拓跋越有些焦躁地啧了声,最后还是对长老紧绷道:“你手下的人留在此处, 看管好火场中的修士,一个都不准放出来。你带路。”
说罢, 他就跟已经全然忘记温眠和殷玄烛一般,朝着长老所指的方向走远。
温眠这才松了口气, 连忙要去巨石那边将刑夙月扶起。
可她身旁的妖族立马凶神恶煞地喝止:“干什么去!没听大王刚才说的吗?要你们都进火场去,一个都不准逃!”
温眠咬牙要怒,转念又发觉漏洞,开口道:“他只是要你们看管好现在在火场中的修士,那又与我何干?我想去哪里,难道不是我的自由?”
这话中诡辩将淳朴老实的妖族绕得有些犯难,还在愣神之际,温眠已经快步跑到巨石旁,小心翼翼地将刑夙月扶了起来。
然而方才拓跋越那掌下手极重,刑夙月的腰腹处肉眼可见有突兀的凸起,应是体内骨骼断裂,稍不注意很容易刺入内脏之中。
温眠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受的伤,竟然不知何时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
她不敢再去触碰刑夙月,如今救人要紧,因此她打算和那妖族谈判一番,去寻点包扎药物来。
她在妖族戒备的眼神中走近,迅速整理好思绪说道:“你们大王不是说,一个都不准离开么?我的队友们伤势惨重,自然也是不会离开的。”
妖族满意地点点头:“有这个自觉就好!”
“但是——”温眠转而又道,“我需要一些草药和绷带,若是你能帮我寻来,我自然配合你们。若是你不愿帮我,那么……我就非要离开此处,去瞧瞧那离魄草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你!”妖族抖着手指,气得话都说不顺畅。
温眠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方才也看到了,我对上你们大王都有一战之力,你们可勿要惹我。”
这话虽说得没底,但方才妖族一众赶来时,的确看到温眠正和拓跋越平起平坐,不似那些修士被瞬间打趴在地。
难不成……这女人果真不简单?
妖族狐疑地和自己的同伴互视一眼,最终还是妥协道:“那好吧,你站在此处不要走动——”
他本还想嘱咐温眠几句,可说话的语速越来越慢,最后眼皮一翻,直接栽倒在地。
温眠惊诧地踢踢他:“喂,你怎么了?”
这话刚问完,她便又听几声重物落地,回头望去却发现在场所有的妖族都昏倒在地,再起不能。
她刚才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和面前的妖族交谈上,现在环顾四周才后知后觉,周遭修士的求救和呼喊都已经消失不见,烈焰熄灭,丘陵草场附近陷入一片死寂。
不知何时周围起了雾,在晦暗的黎明天光中,灰白的雾气如同积雪层层铺垫,渐渐叫温眠看不清周围的景象。
“阿烛……”她心中一紧,摸索着去寻到阿烛身边,俯身凑近他的胸前。
直到听见规律稳重的跳动后,她才再度放下心来,又将刑夙月和符婴拉至身边,警惕地在雾中起身戒备。
不过片刻,她听见有铃声从远处飘忽传来,渐渐地朝她的防线靠近过来。
“来了。”温眠在心中默念,手指于身侧缓缓捏成诀。
在铃声越来越近的时候,温眠判断出来人方向,毫不犹豫地引火而出,试图率先展开攻击。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道灵火本凝聚了她如今最精纯的灵力,但在探入迷雾之中后仿佛浸入水中,很快就消失不见。
来人……到底是谁?
在温眠惊疑不定之际,一道含笑的温婉声线从雾中传来:“雨师泽生于水泽,本就和刑云宫的法术相克,灵火攻击,可对我们无用。”
温眠怔了怔,在听到“雨师泽”三字后下意识便放下手来,不再做出攻击之势。
也正巧在此时,来人终于走近,和温眠打了个照面。
温眠虽然没见过她,但从对方与镜玉中姒婳相似的眉眼来看,也心里有了数。
“您是如今的雨师泽之主?”她语气放缓,问道。
姒袅笑道:“看来你已经看过镜玉中的画面了。”
镜玉里将温眠父母的身世讲述得明白,秋彦雅乃灌湘岭原定的继承人,而姒婳则是雨师泽出身,姒袅的妹妹。
按这般渊源算起,面前的姒袅则是温眠的姨母。
温眠蓦地生出些近乡情怯之意来,迟疑问她:“这秘境中的镜玉,是你放的?”
“是我。”姒袅颔首道。
她将一封信纸交予温眠手中,待温眠垂目去看,发现是多年前那场魔族过境中,以雕花小楷写给雨师泽的求援信。
“姒婳寄出的信在路上被秋家拦截,因此才孤军无援。”姒袅沉重道,“我一直对她的死耿耿于怀,因此才长年暗中调查,发现了事情的真相。”
温眠喉头一动,哑声问道:“您是多久……知晓真相的?”
姒袅安静地看她一眼,像是洞悉她所有的想法。
“三年前。”姒袅坦诚回答道。
“眠眠,我知晓你定是在秋家吃了不少的苦,是我知晓得太晚了。三年前我就算查清真相,可你的死讯已经传遍东陆,我以为……我又一次来迟了。”
温眠咬着唇,用力地摇摇头。
世间命运最爱开玩笑,前世的自己,在三年前嫁入长留,就算雨师泽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干涉长留山内部的私事,想来也正是因为如此,前世她根本不曾听说过姒袅的事迹。
她不怪对方,毕竟她从一开始,就并未将希望放在旁人身上。
姒袅见到她,虽面上风淡云轻,可加快的语速还是泄露出她的几分激动:“好在后来长留山发布了悬赏,这才让我们的人发现你便是真正的温眠。可笑的是,那君凛说着对你情根深种,竟然反倒没有认出你来。”
姒袅犹豫片刻,像是在做足心中准备后,才小心翼翼地去拉起温眠的手:“眠眠,既然如今你也已经知晓真相,不若……就跟着我一起回雨师泽罢。”
“我亏欠我的妹妹,也亏欠你这么多年,今后我定当你是亲生女儿看待,你就是雨师泽下一任继承人。”
温眠曾经只觉得自己毫无天赋,是个连筑基都做不到的废人,如今却不仅发现自己有上神印记,还身世非凡,同样可以是一方仙门的继承人。
这简直就像是在梦境。
但也只是梦境。
温眠抬眼看向她,径直道:“您既然知晓一切,想来也知晓我与殷玄烛的关系。若是我跟你回雨师泽,那么殷玄烛该怎么办呢?”
姒袅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屠尽一整个秋家,就算秋家罪孽深重,可也不该如此残暴复仇。若是他继续留在人族领地,想必……不会有好下场。”
“那我还是带他去西域好了。”温眠不假思索。
姒袅声线哀求:“眠眠——”
“若是他不能留在东陆,那么若我去了雨师泽,岂不是必须和他分开?”温眠目光灼灼。
姒袅没有回答,可眼神说明了一切。
而随后,姒袅便察觉到自己掌心一空,是温眠将手收了回去。
这一刻姒袅便明白了,自己这侄女是像她母亲的,虽看上去柔弱寡言,但骨子里有不羁的烈性。她哪怕做再多准备,可殷玄烛陪伴温眠多年,温眠怎么可能会为了名利而放弃殷玄烛?
她望向温眠:“眠眠,我可是你的血亲。”
温眠摇摇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她只坚定地退至殷玄烛的身侧。
这世道当真奇怪,明明只是两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为何非要有那么多人来拆散?
温眠的情绪淡了下去,垂着眼睛不再去看姒袅。
“您应当是知道,他是为何要屠尽秋家的。”温眠低声道,“这原本是我的因果,不该怪在他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