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君凛对大家的亲昵调侃都不可置否,嘴角维持着淡淡笑容:“我只是……以防万一。”
万一?能够有什么万一?叶风和摸不着头脑。可当他再去瞧君凛唇边的笑意,就像是某种本能突然觉醒般,他竟然觉得那个笑容就像是一面僵硬的面具。
“我一定是魔怔了。”叶风和猛地晃晃脑袋,把这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给甩了出去。
但在之后,君凛所做的事就越发古怪起来。
他并未带着弟子们去寻找秘宝,而是转身朝着绵延不尽的山脉走去。
君凛像是对此处极为熟悉,很快便找到一处暗门,带着大家步入了那个空旷得离奇的地。
“其他弟子先在此等候,我先带风和去探路。”
阮如月第一个不同意,软软地抗议起来:“师兄偏心!每次都只带风和一起去,这次怕不是又有什么好处要单独给他!”
叶风和听后,还很是欠揍地朝她做了个鬼脸:“没错!师兄就是宠我,怎么的!”
气得阮如月要扬起拳头打他。
“好了,不要闹了。”然而这次君凛的语气十分冷淡,“师妹若想跟过来,那就来吧。”
阮如月喜笑颜开,耀武扬威地朝叶风和挑挑下巴。
叶风和多嘴地低声道:“你还得意呢,可小心点吧。师兄都没有笑了,肯定是对你生气了。”
“师兄才不会对我生气,他一直都最宠我了!”阮如月眼里全是清澈的愚蠢。
叶风和嘻嘻笑着,忍不住嘴贱起来:“那可不一定,万一你当真惹师兄不高兴了,待会儿你遇到危险,师兄可是不会来救你的。”
“才不会!”两个人瞬间又打成一团。
但叶风和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走过那条象征长留山的雷霆走道之后,他们会从一处极为隐蔽的传送阵直接去往西域。
他同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他们突兀抵达那座充斥着城民肉傀儡的死城后,君凛当真没有救阮如月,而是任凭她跌跌撞撞闯进一个像是翻新过的酒肆,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肉傀儡撕碎。
“我只救过你一个人,风和。”君凛静静地看着酒肆窗纸上那抹飞溅的血迹,忽然道,“在长留山中,我只救过你一个人。”
“你可知道为何?”
叶风和尚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听到君凛的问话后,才一个激灵,浑身都抖了起来。
“我不知,师兄。”
君凛如今像是变了个人,眼瞳变成极浅的淡灰色,竟和叶风和曾见过的魔族一般。
“因为你是长留山中,唯一真心待过我的人。”他想了想,又蓦地自嘲一笑,“或许也是因为……对我曾经的某个失误,想要向你赎罪。”
叶风和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但也不敢多言。
“我不会伤害你。”君凛继续往前走着,街上的那些肉傀儡竟然像是极为惧怕他,纷纷朝角落躲避而去。
于是两人在空空荡荡的骄阳大道上一路前行,最后来到了一座绛红的高塔前。
叶风和鼓起勇气掀掀眼皮,看到那高塔前方写着“赫兰寺”三个大字。
“风和,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我信任你。那么……你也不要让我失望,好吗?”
君凛话音刚落,径直朝前伸直了手臂,浩瀚灵力从他掌心而出,整座高塔的底部红光乍现,竟是形成一个纷繁复杂的封印图腾出来。
随即图腾在君凛灵力的攻击之下层层破碎,在他动作之间,许多穿着鲜红长袍的僧人从街道四处汇聚而来,跪在两人身后开始虔诚吟唱。
伴随着图腾的分崩析离,僧人们手中持有的骨钵,竟是从雪白剔透开始变得黝黑黏腻,最后盛满了无数泥淖般的脏污,汩汩沿着他们苍白滑腻的手指滴落下来。
叶风和看得恶心,但下一瞬,更令他几近作呕的画面出现——
只见君凛怒目圆睁,掌心灵力再度渡出,那图腾发出锁链震碎般的清脆声响,彻底破碎掉。而在图腾被毁的瞬间,所有的僧人面不改色地喝下骨钵中泥淖般的漆黑液体,脸上或快或慢地开始腐烂。
那些僧人脸上的皮肉簌簌而落,叶风和终于忍不住侧头呕吐出来。
随即整个地面都剧烈晃动起来,面前的高塔瞬间崩塌,有完全不可名状的猩红之物,从地底爬了出来。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叶风和只看了一眼,根本没敢看清全貌,就低着头快要昏厥过去。
——君凛,到底释放出了什么东西?!
他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惊恐和震撼,就要开口朝着君凛质问。
可君凛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意外,风淡云轻地打断了他:“我们走吧。”
“什……么?”叶风和简直已经无法思考。
“回去吧。”君凛甚至还有心情朝他笑了笑,一只猩红色、布满眼珠的触手从他身后划过,“师弟师妹们,该等着急了。”
·
叶风和从回忆中清醒过来,感受着身后的君凛朝自己走近。
“风和,你是在怕我吗?”他感觉到君凛凑近他的身侧,低声问道。
叶风和内心挣扎许久,最后还是决定诚实回答:“是的。师兄,我不了解你,你像是变了个人……”
他声线带上一点哽咽,不知是因为师妹的死,还是因为在西域中看到的那骇人画面。
“没错,师兄啊,我害怕你。”
君凛却像是很满意他的回答,安抚道:“别害怕,只要你不会背叛我,我便会保护你的。”
他仰头去看天际的晨星,聆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的妖族怒吼,于是他似有所感,展开灵识四处探寻,终于感知到温眠的气息从地宫彼端传来。
他这才放下心来,感慨道:“风和,这世间,没有背叛过我的人,太少太少了,因此我对你们都很是珍惜。”
叶风和不太明白他指的“你们”是谁,但君凛这话没有任何根据,他甚至觉得是君凛走火入魔,被心魔困扰了。
要说这世间,有何人敢亏待白帝的首席弟子,东陆的救世之光?
就连君凛当初想要寻找温眠的替身,整个东陆都由着他胡来,俱是帮他去找。
哪里会存在过……背叛君凛的人呢?
若当真是背叛君凛,岂不是与整个东陆作对?
这般想着,叶风和鼓起勇气问道:“师兄,你最近的修行是不是出了问题?”
君凛低低笑出声来:“我知晓你不信我,但等到再过些时日,你便会信了。”
叶风和有些别扭,想起阮如月死前的惨叫,他更是觉得痛苦不堪。
于是他又道:“我不想修行了,师兄。我本来就没什么天赋,不若你放我下山吧,我想回家了。”
君凛骤然转过头来,一双铅色眼眸如盯死物一般对准了他。
叶风和双膝一软,剩下的央求再也说不出来。
“也不是不行。”君凛却道。
就在叶风和大喜过望的时候,他却又补充道:“那我……定会常去拜访你和叶大娘的。”
他这话一出,叶风和最后的丁点希望彻底破灭,瞬间如坠冰窟。
“我……知道了。”叶风和面如死灰地回答道,“师兄以后想做什么,尽管吩咐我便是。”
“这才是我的师弟。”君凛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语气轻快道,“那么,你去清点下人数吧。”
叶风和摇摇头,木然道:“不用清点,除了意外失踪的小师妹,其他弟子都在。”
“不,不止是清点长留山的人数。”君凛察觉到温眠的气息彻底从秘境中消失后,才缓缓道,“我是要你,去清点下地宫中的人数。”
“死掉的修士人数。”
叶风和浑身冰凉,踉踉跄跄地起身。
这秘境中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他能嗅到风中浓烈的血腥味,除了长留山的人……其他门派的修士到底哪里去了?
带着这个疑惑,他只能孤身走入地宫之中,最后循着烈火烧过的味道寻至一处镶嵌青金石的走道之内。
——而后他看到了今生从未见过的惨状。
他几乎要被那些眼神怨毒的秋家人尸首吓晕过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逃跑的冲动,慌不择路地想要远离这个鬼地方。
而在最后他撞进了一个斗室,刹那所有的青金石亮起,就在叶风和崩溃得快要疯掉时,一面镜玉缓缓地在他身后亮起。
画面中,正是温眠大婚那日的场景。
后续之事叶风和已经记得不太明晰了,连自己是如何走出迷宫似的地道都不清楚。
但从那日开始,直到漫长岁月之后,他在垂垂老去时回忆往昔,才恍然反应过来——
足以颠覆天下的剧变,便是从那日开始的。
第61章 两处相思(一)
在雨师泽的日子, 其实算是温眠过得最为优渥富足的时光。
姒袅是当真将她作自己的孩子对待,任何术法都倾囊相授,生活起居上亦是无微不至, 绝不让温眠受到任何委屈。
当初在秘境之中时,尚还有雨师泽的弟子因为温眠对姒袅大不敬的顶撞而颇有微词, 但在她当真跟着姒袅来到雨师泽后,姒袅便宣布温眠是下一任的继承人。
她当了真,手底下的人哪敢不从, 自此对温眠毕恭毕敬,任谁都要尊称她一声“少主”。
温眠两世以来, 何曾有过这等待遇。
不过也正是两世看尽炎凉,她才知晓自己如今不过是狐假虎威, 仗着姒袅的宠爱才被人高看一眼, 因此越发沉默寡言, 没日没夜地进行修行。
后来她在门内举办的对决中彻底胜出——用的是雨师泽的术法。
从那之后, 所有弟子看向她的目光都带上了真心实意的钦佩。
这个世道,本身就是强者为王的。
不过想到君凛的存在,温眠还是很谨慎地隐瞒了自己灵髓的事情, 以免惹来祸端。
“你如今的造诣,已经算是五大仙门的下代继承人中的佼佼者了, 无需再这般折磨自己进行苦行。”姒袅拿起白玉茶壶, 悉心替温眠斟上热茶。
温眠不以为意:“我连本命长剑都没有,还差得远。”不知为何, 雨师泽的剑冢里没有一把剑愿意认她为主,直到现在她都只能以趁手的修行剑当做武器。
“那是因为那些剑怕你, 谁叫你最擅长使用的还是灵火呢?”姒袅以碗盖拨开茶沫,“我们这水似的长剑可吃不消。”
温眠无奈地笑笑。
“刚才又因为灵力不足昏倒了吧?”姒袅打趣道, “如今富春盎然,生机骤发。若不是我发现你躺在这里,恐怕今晚你身上就得长出蘑菇来。”
温眠听到这话也有些不好意思——姒袅说的状况,以前还真发生过。
“既然已是盛春,离魄草会不会也长得更快一些?”她试探着问道。
姒袅当然知晓她是什么心思,长叹一声道:“你呀你呀,若不是雨师泽还有株离魄草,我可怎么留得住你?”
“姨母说笑了。”温眠垂下眼去,淡淡地笑了起来,“姨母这五十年对我照料有加,我必定也是要向您报恩的,怎会说离开就离开?”
姒袅油盐不进,托着腮道:“意思就是,等到你报完恩,就会离开了?”
温眠笑得从容:“是等到姨母不再需要我了,我才会离开。”
姒袅安静地看着她,语重心长道:“眠眠,我是当真将你当继承人看待的。你的天赋极佳,将雨师泽交给你,我才放心。”
温眠避而不答,转而问:“姨母这么多年,就没有想过要留一个子嗣吗?”
姒袅猝不及防被催生,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如果我说,我心中爱慕的人是你的父亲,你待如何?”
……不待如何。温眠十分尴尬,磕磕绊绊说不出话来。
姒袅见将她骇住,这才笑得前俯后仰:“我骗你的!只是觉得你这问题问得不好,不开心了,便打趣一下你。”
“这样吗?”温眠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忐忑,“我不知是哪句让姨母不高兴了?”
姒袅彻底卸下一派之主的姿态,抬起浅葱似的长指,朝她指指点点:“就是关于子嗣这句。”
“我不愿纠结于情爱,不愿和一个男子诞下子嗣,需要什么别的理由吗?”姒袅仰头将茶水喝尽,看上去像是在饮一杯烈酒,“我的妹妹因为深爱你的父亲,这才香消玉殒,我不愿为了一个男人,变成那样。这也是我将你带回雨师泽的原因。”
温眠迟疑道:“你是不愿看到我为了殷玄烛……”
“不,不是的。”姒袅摇摇头,打断她,认真地望入温眠的双眸,“我是希望你能够变得更强,越来越强,就算是没有了殷玄烛,你亦是可以在这世间活得很好。你可以选择去爱他,也可以选择不爱,而不是没了殷玄烛,你就什么都做不了。”
温眠听得怔住,久久不能回神。她还……从未听到有人这么对她说过。
姒袅最后又笑:“当然,若是他当真爱你,肯定也不愿看到你为了他寻死觅活的。”
温眠听她说起殷玄烛,心里又有些难过:“我当初不告而别,或许他在怪我。”
她在这五十年,从未和殷玄烛取得过联系,也不曾想过要与他联系。
毕竟……她并不知晓要如何解释当初在秘境中的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