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秋涵雅的狡辩还未说完,几声微弱的婴孩哭声便凭空响了起来。
秋涵雅倒吸一口冷气,这才回头去看倒在泥浆中气息微弱的管事。
或许是管事受伤过重,灵髓断裂的缘故,那藏匿婴儿的屏障如今无力支持,渐渐析离显出襁褓来。
刑敛锋的神情变得更加兴致盎然,方才的怒气一扫而空,抚掌笑道:“秋岭主,这下……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若不然,本座带这孩子去验验血脉?”
他说着询问的口吻,可动作是不客气的,手指一收,襁褓便落入他的肘间。
秋涵雅面色铁青,却也无可奈何。
刑敛锋掀掀眼皮,似挑衅般看了秋涵雅一眼,随即从袖间抽出薄刃裁刀,面不改色地往婴儿白嫩柔软的腕间划去。
温眠微微睁大眼睛,下意识抬起自己的手腕,看到了那条自幼便有的浅浅白痕。
镜玉里边,婴儿因为疼痛嚎啕大哭起来,刑敛锋以指尖挑起血珠,凝神注入灵力进行探查,随即露出“果真如此”的神情来。
“你可真蠢。”刑敛锋冷冷讥道,“这孩子有雨师泽血脉,姒袅又不曾留下继承人,你若好好将她养大,不就是掌握了雨师泽的软肋?”
秋涵雅面如死灰,自然不肯信刑敛锋是好心建议,躬身道:“多谢刑殿下指点,此子与我灌湘岭无甚缘分,只看是否能对您有所用处,那便是此子最大的功德。”
刑敛锋见他渐渐上道,自若笑起来:“仙门五家,本座一向认为刑云宫应当为首。只可惜当初诛神之战,刑云宫所占地域更为狭仄,才被长留山抢了首位。”
秋涵雅会意,接道:“听闻鸦津渡崇尚邪术,已不配成为仙门,刑云宫正率兵讨伐除恶。若是能将中部鸦津渡,南部雨师泽的领地悉数合并,想必刑云宫的仙门之首名号,无人不认同。”
刑敛锋赞赏地看向他:“你很聪明。”
“有其父必有其子,想必令爱亦是伶俐可人,不若与本座犬子定下婚契,将来的权势,总归还是属于晚辈们的。”
这话说得含蓄,但温眠和殷玄烛又如何听不明白?
“只要秋家和刑家靠联姻绑定,灌湘岭的势力范畴也便算属于刑云宫领地了。”温眠轻声道。
镜玉中,秋涵雅这次不敢再有犹豫,也不顾脚下泥淖污浊,径直便跪了下去。
“此乃……灌湘岭之荣光。”
而后镜玉骤灭,竟是从中间裂开,再也无法运转。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间太过长久,镜玉无法承担维持画面的法力,每呈现一次,便要损坏一面镜玉。
背后计划这一切的人,竟是用如此昂贵的代价,来让温眠知晓过往的一切。
“他们是把我当作人质,今后若是与雨师泽开战,我便是筹码。”温眠笑了起来,“可笑的是,我竟然这么多年都认贼作父,竟曾想从秋涵雅身上得到一丝怜爱。”
殷玄烛则面含愠色:“此人死不足惜,既然镜玉被放置于此,就证明雨师泽已然查明真相,眠眠,我不会让他安生度过今日。”
温眠尚沉浸在真相的恨意中,并未细想殷玄烛话里的意思,紧蹙着眉道:“可是,秋涵雅并未按照与刑敛锋商定好的计划来,而是让我嫁入长留……这又是何意?”
姑且不提今生或许是君凛介入才结成的婚契,前世她不曾与池凛有任何关联,那么联姻的动机又是什么?
还不等她想明白,两人身后蓦地腾起柔白光芒,竟是另一面镜玉亮起。
殷玄烛眉头舒展,恍然道:“难怪这间斗室备了这般多镜玉,定是忧心镜玉会承受不住法力而破碎,导致我们无法看清全貌。”
温眠亦是动容:“倒是……有心了。”
但两人心情才刚刚缓和,就被镜玉中再度展现的画面所震惊住——
只见在那柔白镜面之内,出现的画面一转,已经来到温眠的大婚之日,但和今生温眠力争脱逃的场景不同,镜玉里的温眠被魔族以利刃贯穿腰腹,跌跌撞撞地朝着长留山山门逃去。
“这是前世发生的事情!”温眠下意识拉紧殷玄烛的衣袖,讶然道,“难道……雨师泽也有重生之人?”
但这个疑问只持续瞬间,两人的思绪就被接下来的事态发展冲击散乱。
当镜玉中的温眠力竭倒在山门之前,第一个发现她的竟是从树林间走出的秋涵雅。
只见秋涵雅并无一丝意外神色,好整以暇地走上前来,又毫不留情地将手掌探入温眠的伤口。
温眠屏住呼吸,看到……秋涵雅硬生生地将她的灵髓撕扯出来。
第57章 沵茵秘境(五)
前世的温眠, 对那场大婚之夜最后的印象,便是自己在君凛的房间醒来,听到几个长留山的弟子高谈阔论着关于她的事情。
灵髓藏于灵魄之中, 灵魄无损则灵髓无损。可温眠的灵魄未有损伤,灵髓之处却空空荡荡。
“……这秋家大小姐, 到底是在魔族过境中被毁去灵髓?还是根本就没有灵髓?”正巧镜玉之中,那几个弟子亦是在议论纷纷,怀疑的目光不时朝着帷幔内躺着的女子望去。
而正是这句没有根源的猜测, 令前世的温眠一生都无法在长留山抬得起头。
他们认定是秋涵雅瞒骗了君凛,将根本没有灵髓的凡人女儿嫁入长留, 为的就是攀上长留山的高枝。
谁又能想得到,是那被温眠唤作父亲的人, 亲手将灵髓给撕扯下来的呢?
温眠本该在婚典前夜筑基, 但那时的她选择听从秋涵雅的话嫁入长留。而失去灵髓之后, 她再无可能筑基, 只能在长留后山垂垂老去。
而在经历黑水城一战之后,她已经知晓,自己的灵髓也带有上神印记, 若是还有这条灵髓在,若是她前世能加以利用……
温眠咬紧牙, 努力压制着恨意, 闭目侧过头去。
“我不能再看了。”她下意识去抓住殷玄烛的手臂,动作里有着她未能察觉的颤抖, “我怕我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心魔。”
殷玄烛忙扶住她,抬手挡在温眠跟前, 可就算不去看那镜玉中的画面,秋涵雅令人作呕的声音还是在不断传来。
就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毁了我的一切。
温眠背对着镜玉站着, 猛地睁开眼睛,眸底尽是凶光赫赫的血意。
她如今刚好面对着殷玄烛,这般模样看得殷玄烛心中一惊,暗道温眠这是入魔的前兆。
但在惊讶之后,殷玄烛的神情复又变得柔软,抬起手来,第一次主动将温眠搂入怀中。
“眠眠,你不用管这些,我会帮你。”他的语气温柔又蛊惑,“你交给我,我会帮你解决掉一切。”
温眠心中充满了怨恨和不甘,如今听到殷玄烛的承诺,一时有些茫然。
怎么帮?
秋家于她来说是血海深仇,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如今她灵髓中的上神印记觉醒,她完全有可能拥有和君凛一样强大的实力,她是必定要复仇的。
为她的父母复仇,亦是……为前世的自己复仇。
“他们……怎么敢!”暴怒的话从牙缝中挤出,温眠攀在殷玄烛的肩头,目光透过他们身后的镜玉,死死盯着画面中的秋涵雅。
殷玄烛更加用力地抱紧她,低声道:“是啊,他们怎么敢,如此伤害我的眠眠?”
然而温眠现在被愤怒冲昏头脑,根本无暇去顾及殷玄烛对她的称呼,只在稍稍整理心绪后,轻轻推开了他,继续去看镜玉中的画面。
哪怕这些镜玉是在将她的伤疤剜开来看,她也一定要坚持看完。
她必须知晓所有的真相。
“这本就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每次都利用魔族过境的契机,趁乱达成他自己的目的。”温眠沉声道,语气里尽是杀机。
果真,镜玉中画面一转,便是秋涵雅正在吩咐管事的场景。
他看上去十分着急,不住在房内走来走去:“那条灵髓炼化了没有?”
管事看上去比温眠记忆中都苍老许多,依旧跪着:“老奴已自己的心头血为药引,再过半刻就能炼化成功。”
“半刻……”秋涵雅极目远眺,像是在害怕着什么,“估计长留山的人已经发现温眠身上没有灵髓了。白帝可是马上就要来找我麻烦的!”
管事语气格外虚弱:“主上请勿担心,您且跟随白帝前去。老奴会将灵髓制成的丹药放置在伽罗莲旁,只当俱是大小姐的嫁妆送去。”
秋涵雅眼神斜睨:“你平日里,也叫她大小姐?”
“老奴……不敢。”管事又将头埋了下去,“只是如今长留将要遣人过来,我等不敢有所差池,泄露了计划。”
秋涵雅点点头,应是接受了他的解释,这才缓和声线道:“那半刻之后,你们就赶紧送过去。”
管事连连称是。
等到管事准备退下时,秋涵雅又开口了,却是唤道:“烟归。”
这还是温眠第一次知晓管事的名字。
管事小心翼翼地回身,弓腰不敢看向秋涵雅。
“你当初在息壤灵髓断裂,如今又将心头血用于药引,恐怕没几日可活了吧?”
管事面上并无意外神色,仿若已经接受这个事实。
秋涵雅继续道:“当初叫你背叛我兄长,可曾后悔?”
温眠便见管事利落跪下,毫不迟疑地答道:“老奴,不曾有半点后悔。”
真是一条好狗。温眠冷笑。
画面再度一转。
镜玉中的秋涵雅已经点头哈腰地跟着白帝,来到了温眠的嫁妆车队前。
魔族过境向来只伤人性命,吸人精血,没有魔族会对那些根本无法补给的财宝感兴趣。
这对秋涵雅自然有利——不伤及任何财宝,便能将温眠轻而易举地废掉,拿到温眠那条绝佳灵髓炼药,百利无一害。
秋涵雅已经唤人将伽罗莲和丹药一同献上。
“白帝殿下,此乃伽罗莲,将灵魄养于其间,便能肉白骨。”秋涵雅眼神热忱,装得仿佛对长留山当真殷殷期盼一般,“今后若长留有人遇险,只要能尽快收回灵魄,便能救人性命。”
白帝面色这才和缓,但口头上依旧冷淡:“长留弟子皆天赋过人,定能化险为夷,不会落于这般境地。”
秋涵雅就当没听懂这话里的打压之意,继续赔笑道:“而这边,则是灌湘岭的镇门之宝,能够修复灵髓的归元丹。”
温眠的视线落在那颗丹药上。
——要想修复灵髓,自然要靠另外的灵髓来替代,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既然秋涵雅当初是以这丹药挟恩图报,这才结下温眠和君凛的婚契,便可以证明……秋涵雅从一开始就打算用温眠的灵髓来炼成丹药。
自刚重生时,温眠就已经知晓自己的灵髓并不寻常,需要以大量灵力进行滋补,但又能登阶极快。当初她在灌湘岭之所以后续的修行乏力,便是因为灌湘岭灵力匮乏,无力支持她继续修炼灵髓。
秋涵雅作为岭主,自然也是知晓她这灵髓的不寻常的。
当他认为温眠或许能对灌湘岭有利时,便不顾世仇恩怨,非要让温眠来当他的女儿;
但当他知晓灌湘岭的灵力并不够用来培养这条灵髓时,他就有了别的打算。
反正温眠又不是他真正的女儿,那就吮骨吸髓,利用得彻底就行了。
于是当他知晓君凛灵髓被毁时,便打定主意,要用温眠的灵髓,来换得这背靠长留的风光。
这丹药的名字估计都还是秋涵雅现编的。
只可惜,他并不是真正知晓温眠灵髓的珍贵性。
君凛因为灵髓中的上神印记而成为救世主,若放在温眠身上……只要秋涵雅再耐心一点,给她一点时间,她也能成为那个救世主。
到了那时,尚未知晓身世真相的温眠,自然是为灌湘岭所用,说不定还能带领灌湘岭重登一遍长留山的发家之路。
阴差阳错之间,这样的好事便由秋涵雅迫不及待地拱手让人了。
真是一出好戏。温眠闭了闭眼睛。
不过也罢,若是前世的她当真被蒙在鼓里,一生都为自己的仇人效劳,那才是要气得她死不瞑目。
或许是连上天都看不下去,这才叫温眠重活一世,得知如斯真相。
“眠眠。”殷玄烛突然开口,“我想到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