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眠这时候才察觉出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不明所以地问道:“你们俩怎么了?闹矛盾了?”
“哪有,只不过嘛……我帮你试探试探呢。”符婴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手。
温眠打量着周围,随口问道:“试探什么?”
符婴却是嘻嘻笑着不回答了。
等到两人走许久后,符婴才歪歪头靠在温眠肩膀上,很小声地说:“谢谢你,小眠儿。”
温眠怔了怔,轻笑起来:“我这次还没帮上忙呢。”
符婴摇摇头,在温眠看不见的地方,她眼睛湿漉漉的,终于露出些许真情来:“小眠儿你真好,不管是当初在西域,后来在秘境中,还是如今,你都会认认真真地想要救我。”
温眠听着觉得不对味,小声呵斥道:“别说这些话,现在都还没开始打那大眼珠子,说这些多不吉利。”
符婴听得咯咯直笑,很轻快地松开她的手,去逗前边那沉默寡言的妖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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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小径的末梢,是一处清幽凉亭,亭下水泽清澈,锦鲤缓游,亭畔则种满了菖蒲,水蓝色的花朵盈盈盛开。
等到三人在石亭内落座之后,殷玄烛唤退身边的手下,这才正色看向她们:“你们还记不记得神火城内发生的事?”
温眠和符婴互视一眼。
记得自然是记得的,那般惨烈景象任谁也不可能忘掉。但殷玄烛在此刻提及这桩往事,很难不让她们产生别的联想。
“当时我们实力不够,仅仅是从神火城逃出来,都去了半条命。”温眠想起满城的肉傀儡,还是会觉得不寒而栗,“也不知晓后来赤神如何处理了。”
符婴更直截了当:“这里发生的事情,和神火城有关?”
她随即断然道:“这说不通,神火城远在西域,凛风郡可是在东陆北方,两地相隔十万百千里。”
殷玄烛并未立即回答,而是从收纳囊中祭出一晶莹剔透的玄黑之物,以灵力支撑,使其飘在半空之中。
温眠定睛去看,觉得分外眼熟:“这是……烛阴遗骨?”
“烛阴遗骨是什么?”符婴茫然道。
温眠向她解释:“你当初参加山门大选时,不是去过白帝殿么?白帝殿的梁柱便皆由烛阴遗骨制成,后来我们前往沵茵秘境,我和阿烛——”
她蓦地停住话头,在习惯性唤出这个略显亲昵的名字后,下意识往身边的殷玄烛望去。
殷玄烛垂着眼睛,面上毫无反应。
“他耳朵刚才动了下。”符婴毫不留情地揭穿。
“我没有!”殷玄烛瞬间破功,激烈反驳道。
“好了好了。”温眠头疼不已,“赶紧先把正事解决了,我可不想还没理出头绪,就被君凛找上门来。”
她继续对符婴解释:“烛阴遗骨十分罕见,现如今也只有五大仙门……呃,鸦津渡除外,财大气粗,有可能会保留有部分。当初沵茵秘境用于封印拓跋越的地宫,便也是由烛阴遗骨筑成。”
殷玄烛点点头,查漏补缺道:“那个地宫也不全是烛阴遗骨,比方说,我们前往的雨师泽斗室,旁边的那些青金石,实则是镶嵌着阳乌羽毛的琥珀。”
“等等。”符婴抬起手来,“可是这又和神火城、迟花街有什么关系?”
殷玄烛严肃了神色:“这就是我接下来想让你们看见的。”
他说罢站起身来,远离石桌站定,随即又祭出一块烛阴遗骨飘于空中。
在温眠和符婴不解的目光中,他伸手从旁边摘下一朵菖蒲花,轻轻靠近在那块烛阴遗骨旁。
转瞬之间,他手中的菖蒲陡然消失不见,而后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石桌上方的烛阴遗骨跟前。
温眠拈过那朵菖蒲:“这是传送阵?不,不对,或许是……传送阵都是由烛阴遗骨制成?”
殷玄烛赞许地点点头:“上古三神烛阴,阳乌,陆吾,其遗骨皆各有用处,至少如此我们能验证得知,烛阴遗骨可进行虚空传送。就连修士必备的观云镜中都镶嵌着烛阴遗骨,这才使得如今能演变出双人邀请传送的术法来。”
符婴迟疑问道:“可刚才小眠儿不是说……这遗骨很罕见么?”
“这就是君凛发布悬赏令,召集修士进入上古神窟的原因。”
如此一来,好比最后一块拼图凑上,温眠和符婴俱是明白过来。
几千年前,人族不堪三上神的严苛统治,因此发布诛神令,而后三上神陨落,其骸骨皆葬于上古神窟之中,只有零星部分曾被盗墓贼带出神窟,从而在东陆各地流转。
岁月枯荣变迁,关于三上神遗骨的用处很快就失传了,人族后辈们仅能从先祖的只言片语去琢磨出各式用途,并称其为“传送术法”。
君凛定是不知从何处弄清了三上神遗骨的使用方法,这才重金发布悬赏令,试图将所有骸骨都从上古神窟中带出。
温眠如今头脑异常清醒,缓慢又清晰地推理道:“如果君凛知晓传送阵皆由烛阴遗骨制成,他现下又成为了白帝殿的主人,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有足够的烛阴遗骨来传送赤神?”
此话一出,三个人都静默下来。
“不过事态还没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殷玄烛劝慰道,“如果他当真能够随意传送赤神,他早就会利用赤神来统治东陆了。现下迟花街上既然只能出现一只眼睛,再加上他还在发布悬赏令,便证明他还没有收集到足够的遗骨。”
温眠沉重的心情并未好转:“光是一只眼睛现世,就能让整条街道的人陷入疯魔,若是赤神彻底降临,这世道……”
她不愿再说下去了。
“等等,等等!”符婴眨眨眼睛,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你们怎么说得就跟……给君凛定了罪似的?就算那大眼珠子当真是赤神,也不能证明就是君凛——”
可她话音未落,温眠面前的烛阴遗骨蓦地光芒大盛,当真如同传送阵一般幻化出图腾来!
“小心!”殷玄烛脸色剧变,忙要上前将她拉开。
但还不等他赶至,图腾内迅速伸出一只手臂来,精准地将温眠的手腕紧紧抓住,用力往图腾的方向拉去。
这简直是早有预谋,温眠猝不及防向前一个踉跄,身形不稳跌入图腾之中,瞬间消失在剩下两人面前。
殷玄烛扑了个空,惊怒无比地喘着粗气,一掌将那石桌轰得粉碎。
连符婴也吓得没缓过神来,但她将方才的异变全都看在眼中,因此格外清醒地意识到……方才凭空探出的那只手,分明穿着的是长留山的衣袍。
第66章 两处相思(六)
托符婴的福, 温眠先前就有了手滑点进传送阵的经历,因此这次很快就反应过来,在眼前画面一转的瞬间, 立即瞧见身下朝她张开的双臂。
若是她因传送惊慌失措,想必就会跌入下边的那个怀抱之中了。
于是温眠毫不犹疑地祭出长剑。
然而就算看清剑光一闪, 下方伸出的双手依旧没有退缩。
君凛嘴角噙着笑,眼底温柔地朝着温眠望过来,依旧是一如既往的那副深情模样。
要是温眠不将剑收回, 恐怕就轮到君凛被一剑穿心了。
温眠极其厌恶地盯着那张脸,终究还是咬牙翻腕, 将长剑贴至手臂后,扭身在空中以灵气驭力, 轻巧地落在君凛三米开外。
君凛唇角的笑意更盛, 缓步朝她走了过来:“你不杀我?”
温眠四处观察, 发现此处竟像是在地下, 在她身侧有几支雪白的钟乳石自岩顶垂下,色泽莹润洁净,一看便知此处鲜少有人造访, 未糟蹋半点天然风貌。
这是被传送到哪里了?温眠越发戒备起来。
她以余光瞧见君凛越走越近,脊梁骨都开始发怵:“你别过来。”
意外的是, 君凛竟然当真停了下来, 无可奈何地看着她,很有一种纵容的意味。
“眠眠, 你到底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温眠匪夷所思地望着他,毫不客气地回道:“你搞清楚, 我是雨师泽的继承人,你觉得我是和你闹着玩?”
“学会拿权力来压我了。”君凛淡然道, “姒袅教你的?”
温眠反唇相讥:“白帝教你的尊师重道,你倒是一点没学会。”
君凛以手在虚空抚过,刹那一张石桌显现在两人面前,他率先在凳子上坐下,又是轻叩桌面,在他脚边如有神灵般骤然绽放出幽蓝菖蒲。
温眠立即认出,这是他在模仿殷玄烛的分舵。
“你到底想做什么?”温眠站起身来,语气森寒道。
君凛不缓不急,从身侧拈下一朵菖蒲,视线越过花蕊而来:“眠眠,五十年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我如今是长留山新一任白帝,因此我和姒袅的地位持平,用不着对她尊重。”
想来是他这五十年来在雨师泽吃了不少闭门羹,如今对姒袅颇为不忿。
“五十年,可以改变我,也可以改变殷玄烛。正如你如今所看到的,妖族分舵的事情我亦是了如指掌,因此对他的动向……我同样看在眼里。”
君凛揉碎手中花瓣,蓝紫色的植物汁液瞬间沾染在他的指尖。
他继续道:“他没有来寻过你,甚至从未提起过你,眠眠,你觉得这代表着什么?”
温眠沉默不答。
她自然是不会相信君凛的这些鬼话的。
有些事情,重要的不是看是否口口声声在说,而是看是否心心念念在做。
就算这五十年两人从未相遇,可在重逢的瞬间,温眠就能明白,她在想着殷玄烛,殷玄烛亦是在想着她。
无需多言,每一个举手抬足,每一次灯火回眸,都是做不得假的。
而这些……君凛又如何能明白呢。
她不答,君凛便也不再说,两人沉默着僵持许久,最后还是君凛先按捺不住,叹口气站起身来。
他朝着温眠走出两步,温眠的剑便又举起来了。
可君凛不闪不避,还是如同方才那般毫无防备地走过来,直直往温眠的剑尖撞去。
温眠已经彻底看不懂他了,怒叱:“你到底要做什么?难不成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君凛歪歪头,脚步只顿了半秒,就又朝她走了过来。
温眠简直拿他没辙,若是说君凛作势要对她不利,她奋起反抗倒也不是不行,但如今君凛一副彻底放下防备的姿态,难不成还能叫她真去刺上一剑不成?
而就在这愣神片刻,君凛剑指上挑挪开她的剑锋,倾身向她遽然靠近。温眠心中大骇,忙要退后两步避开,可背后像是撞上什么柔软宽阔之物,彻底堵住她的退路。
这便让君凛得了逞,终于将温眠揽入怀中,熨帖地将脸庞枕在温眠的肩上。
“你没有杀我,眠眠。”君凛侧头,气息直扑在温眠颈侧,“我好高兴。”
温眠不适地往旁边躲开,这次再也不堪忍受,直接发动灵火。
奈何灵火都已经舔舐着君凛的手臂而上,他都还是没有松开。
温眠都快绝望了:“你是疯了吗?君凛!”
她听见君凛的笑声低沉地在耳边响起:“是啊,我是疯了。”
“眠眠,我永远记得五十年前,你在长留山门处以匕首刺向我的画面。”
温眠冷道:“怎么说来,你是在恨我?”
“不,不对。”君凛的声线温柔得近乎诡异,这才拉远一点距离,抬起食指,将指尖的花汁涂抹在温眠唇上。
温眠怒目看他,堪堪忍住继续用灵火把这人烧成灰烬的冲动。
“我是爱你呀,眠眠。”君凛痴迷地望着她唇上的一点苍蓝色。
“就是在那时,我才明白过来,我并非认定你是前世唯一爱我之人,而是……我从前世就已然对你心动,是我爱着你。”
君凛,爱着她?
温眠冷笑出声:“我看你果然是脑子不清醒了。你若是曾经爱我,会放任庄明音杀我?那看来你的爱,是没几个人承受得起的。”
君凛眼神黯了黯,缓缓松开她:“那件事,是我的错。”
温眠闭了闭眼睛。
如今都时隔多年,连秋家都被殷玄烛灭门了,她实在是对前尘往事没太大兴趣。
就算是为前世的自己复仇又如何?她难道还要去杀了庄明音不成?
结果就听君凛道:“我会去杀了她,为你报仇。”
温眠心中一寒,怔然望向他:“你在说什么?这一世的庄明音可什么都没做!”
她这才发现君凛的眼眸早已不再是曾经的铅灰色,竟是变成一种极深的暗红。
“在我这里,前世今生算不得数的,只要我神魂尚在,那么……就只有一世。前世害我之人,都得死,害你之人,也得死。”
温眠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却渐渐看到君凛眸中底色渐渐变幻,像是有一层赤红色要从眼瞳里析离出来。
他的眼睛受伤了?
这副古怪光景带着无形的吸引力,令她忍不住再潜心去认真观察,惊觉那并非是从眼瞳中溢出的鲜血,而是……另外一只眼珠!
那是两只眼珠重叠在一起,才显现出的暗红!
就在她反应过来的瞬间,君凛双眸的重瞳已经分离完成,每只眼睛中都裹着一颗赤红,一颗铅灰的眼珠,颤抖两下后齐齐朝温眠注视而来。
温眠遍体生寒,蓦地升起个不相干的念头——刚才从背后挡住她去路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忍不住吞咽下唾沫,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现在就连耳边都像是传来窃窃私语,蛊惑道:“回头——回头去看呀——”
温眠定定心神,强撑着已经开始颤抖的身躯,竭力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来:“你是为了复仇,才重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