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怀疑是君凛动的手脚?”
温眠点点头:“我觉得这是他能干出来的事情。”
符婴被她逗笑:“我很久以前就想问你, 君凛到底是给你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你简直是把他当仇人看待。”
温眠一点都不觉得这件事好笑,沉重地摇摇头:“他不是我的仇人,但也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被他现在的假象骗了。”
符婴想了想:“他好歹是长留山现任白帝,总不能不顾及山门声誉,应该……不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吧。”
温眠苦苦思索,回想起君凛见到自己时的模样,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非常怪异。
那一丝一缕的违和感就像幽暗河中的水草,缓慢地缠上来,叫她怎么都挣脱不开。
到底是……有什么东西遗漏掉了?
“温眠。”
符婴的呼喊强行使她回神。
温眠惊魂未定地看着她,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很长时间都没有呼吸,差点活活将自己憋死。
“咳咳!”她侧过身剧烈咳嗽起来,缺氧使得她眼前金星乱炸,天旋地转。
符婴见势不对,忙把罐子放在一边,强硬地拉过温眠的手探查:“你中毒了?”
可不论怎么检查,温眠的脉搏平稳,不似中毒之兆。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不该是这样的……”温眠浑身都在发抖,语无伦次道,“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自从方才提及君凛之后,总觉得什么事情不太对劲。”
“你现在的状态不对,是看见幻觉了吗?”符婴着急地握住她的双肩,仔细检查她的瞳孔,发现温眠的虹膜扩大了许多,如今一双眼黑沉沉的,透不进半点光芒。
“到底是什么回事!”符婴也有些慌了,手忙脚乱去拿假死药,“你干脆先吃下去吧,是我非要拖你下水的,你可不能有事——”
拿药丸的手被强硬按住,温眠堪堪镇定下来,喘着粗气冲她摇了摇头。
“我没什么大碍,你才是别硬撑了。”
她咬破舌尖,在尝到血腥味后冷静不少:“若是我进入假死状态,谁还能来照顾你?难不成真要等我醒来,看到你的尸首,最后被五大仙门判决是我见死不救?”
符婴被她的控诉逗笑,亦是叹息:“这也是为何,我迟迟不肯告诉你假死药配方的原因。”
“整个迟花街,或许只有我对毒最为熟悉,若是我假死了,谁来帮你解毒?”
两个人都在考虑着对方,反而让这假死药的存在格外尴尬,没人想吞进肚里。
“靠,早知道要送命,就不接这破任务了。”符婴暗骂一声。
温眠和她争论一番,反而平静许多,忽然想到什么:“你不是说,我们的毒会发作得更缓慢?可是如今已快子时了吧?这大街上的人还是那么热闹,没什么异样啊?”
“这毒到底要什么时候才发作?”
两个人同时朝窗外探出头去,放眼望去还是一片灯红酒绿,每家酒楼都灯火通明,歌声笑声不断。
符婴也有点尴尬,挠挠头道:“按理说来,没什么毒能潜伏这么久才对啊。难不成是我判断失误?”
“我看你现在也没事了,你该不会真是喝醉酒了吧。”
“都说了我没喝酒!”
“不对。”温眠脸上笑容一僵,猛然道。
符婴刚才被她污蔑,没好气道:“又怎么了?”
温眠缓慢地转过身体,注视进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现在,是子时。”
“啊,怎么了?”符婴尚在没所谓地接话,但随即就察觉到什么,身体也僵硬起来。
她猛地转过头,与温眠异口同声道:“宵禁!”
由于北境昼短夜长,魔族过境又向来发生在长夜,因此但凡在刑云宫以北的人族境内,都是存在宵禁规矩的。且不提子时,每到戌时所有的店铺都会关闭,除却打更人一律不许旁人在外游荡。
迟花街就算再特殊,也得遵守东陆的律法,怎可能开张到子时?就算有护花铃坐镇,但谁能保证魔族中不会出现修为极高的怪物?
而关乎自家性命,那些修士又怎可能罔顾条律,齐齐在这敞亮街上醉生梦死?
也就符婴和温眠两人与刑云宫接触得少,才半天没反应过来,若是刑夙月在此处,定然能更早发现异常。
在意识到这点后,窗外的笑声和歌声都变了意味,于漫漫长夜中听起来格外诡异。
符婴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有些笑声……听起来像在哭。”
温眠抬眼朝对面的酒楼望去,定睛一瞧才看出些别的东西来。
原本以为修士们都在饮酒作乐,可如今仔细再看,弹奏吟唱的歌女们指甲都断裂开来,却还在无休无止地拨动琴弦,鲜血几乎把琵琶古琴都染成红色了。
而她们对面的修士虽然在发出大笑的声音,可脸上神色已经被扭曲得可怖,哪怕肚子高高鼓起,也还在一杯一杯给自己灌着酒。
他们像是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只能重复做着一件事情,永不得安宁。
“或许……幕后的人并非下了毒。”符婴脸色苍白,猛地回头去看床边摔落一地的蛊虫尸体。
之前她先入为主以为自己中毒,脑子就跟缠了一圈迷雾似的,根本来不及思考其他,光是还记得要叫温眠逃走,就已经花费大多力气。
如今她在察觉异样之后,再回头去瞧蛊虫尸体,这才回过味来。
“那些蛊虫……不是中毒死的。”
温眠对鸦津渡的术法不怎么了解,忙问:“怎么回事?”
符婴下意识蜷缩起手指来:“是我杀了它们。是我主动把自己的蛊虫全都杀死了。”
若是当真是中毒而死,蛊虫不应当还呈现出原有的色彩,应该会被毒素污染才对。但现在落在地面的尸体们依旧光鲜亮丽,怎么可能是中毒而死?
真相给符婴带来极大打击,她的表情似哭似笑,寻求安慰似的攀在温眠的肩膀上:“我明白了……这根本不是下毒,是幻境!不同的人会遭受不同的幻境攻击,所以我才会以为自己中毒,你才会在方才表现得反常。”
“这个幻境应当早就生效了,你没发现异样吗?”
温眠仔细回想,猛地记起自己和君凛相遇的时候。那时她冲君凛发了脾气,控诉对方利用了殷玄烛的声音,但再仔细回想,君凛当真是以殷玄烛的声线在唤她吗?
温眠用力摇摇脑袋,记忆瞬间清晰起来——当时在大街上,明明是君凛自己的声音在呼唤她才对。
可为何听到她的控诉,君凛却一脸不意外,很自然地承认下来?
一阵沁风从窗外吹进,温眠忽然顿悟过来。
君凛恐怕是……想要掩盖幻境,不让她发现异常。
“符婴,你听我说,这件事一定跟君凛脱不了干系。”温眠郑重其事道,“既然你没有中毒,假死药你就不要吃了,现在我们都得保持清醒——”
可她话还未说完,门外突兀地就传来敲门声。
“眠眠,你需要我的帮忙吗?”
是君凛。
温眠骤然收声,和符婴对视一眼。
[怎么办?]符婴不知何时竟也学会了哑语,朝着她无声比划道。
[我的直觉告诉我,待在君凛身边会更危险。]温眠比划完,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不靠谱,[当然,现在要是回到街道上,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门外的敲门声持续规律地传来,像是外边的人坚信她就在屋内,执意要听到回答一般。
“眠眠,让我帮你吧。只有我能保护你。”
[他一直这么恶心?]符婴瞪大了眼睛,狠狠比划。
温眠没时间管外边的君凛:[针对我产生的幻觉,应当就和他有关。所以我可能之后会很难分辨现实还是幻境。我们俩不能离队,这样才能互相提醒彼此,辨别出真实情况来。]
[至少现在看来,这个酒楼房间还是安全的,但我拿不准君凛会不会强行闯入。]
符婴耐心地看着她,最后弯弯眉眼:[那就按照你的直觉来好了。]
“小眠儿,我可是来抱你大腿的,当然相信你的话啦。”符婴以气声说道。
温眠心中一暖,紧绷的情绪都瞬间缓解不少,舒了口气似的朝符婴露出个微笑来。
“跳窗!”
门外的人察觉不对,再也不肯等待,只听一道剑风席卷而来,瞬间将房间门粉碎掉。
可于此同时,温眠和符婴紧握着彼此的手,仰头利落地从窗户翻了下去。
直到跃出窗外,两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旋转往上,她们这才看到了幻境的真实面目。
因为此处有大量烛火照明的缘故,温眠在街上走来走去时根本无暇抬头看。
如今她们才惊骇看到,本该出现星辰明月的夜空,已经彻底被一只巨大的猩红眼睛占满。
那只眼睛骨碌碌旋转着,俯视着整个迟花街道,就像是在逡巡自己的领地……或是沙盘。
像是察觉到什么,那只眼睛轻轻发出喀嗒声响,猛地锁定在正在坠落的两人身上!
温眠顿觉身体一僵,刹那动弹不得,眼看就要往地面上跌落而去。
但就在此刻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了她。
末药和柚叶的熟悉气息传来,暖热手掌轻轻覆盖在她的眼睛上方,挡住她不受控制与巨眼对视的视线。
“别看,眠眠。”
第65章 两处相思(五)
殷玄烛说罢, 横抱着她疾疾后退,温眠只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颠簸,想来是他在带着自己逃走。
如今目不能视, 温眠却只觉得心中安宁,毫无反抗地倚靠在殷玄烛肩头, 只觉得时光恍然又回到五十年前。
等到耳边的歌舞声渐渐远去后,殷玄烛才终于停了下来,动作轻缓地将她放下。
温眠睁开眼, 见自己正身处一道极隐蔽的暗巷,外边的烛火光透不进来, 显得周遭各处都灰蒙蒙的。
唯独面前那双异色瞳还在熠熠生辉,像暗夜中最亮的两颗星辰。
“符婴呢?”温眠挪开与殷玄烛对视的目光。
“我在这里!”符婴现在哪里像是需要假死药的模样, 活蹦乱跳地从一个妖族身后走了出来。
她很是自来熟地拍拍妖族的肩膀:“谢了兄弟, 带我赶这趟路很辛苦吧, 我很重的。”
那个妖族尚戴着斗笠, 不声不响地摇了摇头,脾气显得比东陆那些瞧不起人的修士好千百倍。
殷玄烛头也没回:“小心点,她会趁你不注意时, 往你身上放蛊虫。”
符婴自讨没趣地撇撇嘴:“你倒是懂我,只可惜……我的蛊虫都被我自己搞死了, 刚才想放也没法放。”
温眠替她补充解释:“符婴似乎不是中毒, 而是被幻境所惑。”
“不是幻境。待会儿与你们细说。”殷玄烛看上去一点都不惊讶,带着她们继续穿过暗巷, 最后在一面青石筑成的死路前站定。
温眠在赶路时戒备地看向头顶,生怕他们一行人会被巨眼搜索到, 但她很快就发现这条巷道并不简单。
狭仄的小路两旁是高耸的两栋住宅,不似酒楼四面凿空的开阔构造, 两面墙壁都被砌得严严实实,每层开有小窗,对立的两扇小窗之间牵有一条绳索,上边挂满了五颜六色的轻纱衣服。
这些层层叠叠的薄纱衣物遮蔽天日,就算夜幕中的那只巨眼转向过来,也看不清巷道内的情况。
“这里是歌女们日常的居住处,由于人数众多,她们能居住的空间很小,因此会拉出绳索晾晒清洗衣物。”殷玄烛低声朝她解释。
温眠一时觉得不是滋味。
众生皆苦,那些巧笑嫣然的歌女竟然住在这种宛若蜂巢的地方,哪怕千方百计腾出点空间挂上衣物,可这巷道暗不见光又密不透风,恐怕衣服晾在这里也很难晒干。
而一旁的符婴还在对殷玄烛方才的数落怀恨在心,阴阳怪气地调笑道:“哟,你怎么对歌女的住处这么熟门熟路的?想必是经常来吧?”
殷玄烛脚步骤然一顿,猛地转头横了她一眼,湛蓝眼眸几乎在暗巷中划出道流光。
符婴从来不怕他,笑嘻嘻地朝他挑衅。
殷玄烛深深吸气,又转头去看温眠,怎么看都有股子慌张的意思。
好在温眠还沉浸在对歌女的同情中,半个眼神都未分给这两人,只道:“得赶快解决那空中的大眼珠子,不然那些歌女的身体也撑不住。”
殷玄烛见她没有被符婴的话所影响,先是松了口气,后又欲言又止地瞧她一眼,看上去诡异地有点失落。
然后……他确实熟门熟路地敲击石墙,不消片刻整个墙面就分裂开来,露出里边别有洞天的青石小径。
“这里是我们妖族在凛风郡落脚的分舵。”殷玄烛还是忍不住,主动解释起来,“我在迟花街租下这块地,当做妖族平日照应的补给处。”
“哦~原来是这样。”符婴笑得更灿烂了,“那是我错怪你了。”
殷玄烛怎么听都觉得她说话别有意味,越说越不对劲,干脆瞪她一眼,率先往里边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