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眠手指绕在陆吾的长毛上,忽然有了另一个猜想——
会不会那面镜玉,便是上神想要让她看见的,一如现在,想要让整个东陆的修士都看到这满壁镜玉。
可是,她又何德何能,让上神以神魂来助她呢?
在温眠还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殷玄烛却是明白过来了。
久远的记忆有些不明晰,因此到了现在,他才恍然认出身边的修士究竟是谁。
以前总有传闻,白帝已经活了几千年,根本无人得知他是何时登了阶,又是何时在长留山上自立门户。
有白颂年坐镇的长留山,才能被称得上是仙门之首,若是他死了,那么君凛掌管的长留山,便不算数了。
但对于殷玄烛来说,他对白颂年最早的记忆,如今却变成了万年前,他和挚友们饮酒而过,于长流山下随意救起的一个普通人。
或许是注意到殷玄烛的视线,白颂年缓缓转过头来,第一次露出了个温和又歉意的笑容。
“我时常有过怀疑,但很抱歉,我从未认出过你。”
他在说罢之后又看向幸存的修士们,手中再度转动长剑,不过须臾,满壁的镜玉竟像是连成一副漫长的画卷,显示出一派荒凉的长留山来。
温眠眼眸一缩,瞬间会意——那想必便是在三上神时期的长留山。
只见镜玉中的山脉寥无人烟,只有在山脚下尚存零星部落,赤羽长尾的阳乌从高空振翅飞过,遥遥投下的阴影都能遮蔽人族活动的所有范畴。
高山之上,陆吾困倦地匍匐在悬崖,银白的九条长尾垂下如瀑,几乎要砸到部落的屋顶上去。而烛阴根本不在此处,长龙游走于黓海之中,蜕下的鳞片被海浪推至岸边,形成玄黑色的冻土海岸。
那便是三上神的时代。
全天下都被这三只巨兽主宰,吐纳生息之间,便影响人间的四季芳华。
在众人还未从浩瀚壮阔的画面中回过神来时,镜玉中的场景却一转,便见三上神缩小了身体,落在一个濒死的人面前。
那斜靠在树荫下的人,羸弱瘦削,从伤口淌出的血浸润身下的土壤,俨然是活不成的模样。
但很快就有修士惊呼出声:“那不是……白帝殿下么?”
白颂年没有回头看向出声的修士,双手死死撑在剑柄之上,竭力稳住自己的身形。
他神色肃穆地宣布:“现在,你们都得留在此处,看清上神古窟的真相。”
第82章 上神古窟(九)
故事虽然久远, 但说起来也简单。
白颂年在最初的时候,其实并不叫这个名字。万年前的人族姓名粗略,他只不过是一个代称为“白”的部落首领。
部落里的日子贫瘠又充实, 首领的职责便是带领族人早出晚归,将为数不多的吃食分给每一个子民。
直到那日, “白”的部落遭遇凶兽,为了协助子民逃离,他身受重伤, 孤身一人倒在长留山下。
人族羸弱,因此大多寿命不长, “白”对自己的结局早有预料,也并不觉得不甘, 安然靠在一棵青松下等待死亡。
可他等到的却是上神的垂怜。
那日的三上神或许是痛饮了些酒, 又或许是聊得欢畅了些, 在经过长留山下时, 竟一时兴起,打算救助一个濒死的人族。
烛阴、阳乌、陆吾化作人形,将上神之血赐予“白”, 刹那伤口飞速愈合,三道神血在“白”的体内形成熠熠生辉的灵髓, 从今而后, “白”拥有了神力,成为人族历史上第一个修士。
“白”欣喜若狂, 回到部落后将这段奇遇讲述给子民听,兴奋难耐地提倡着, 要为三上神修建祭坛,祭坛内长灯不灭, 千年供奉,以谢上神之恩。
但他的提议并未得到族人的响应,等到他从喜悦中回过神来,看到的却是族人们贪婪的一张张脸。
“喝了上神的血,就能得到神力?”
“那我们也要喝!如果我们都有神力,人族不就再也不用受苦了?”
“对啊,首领,你忍心看我们还被野兽捕食,终日提心吊胆吗?”
“白”愕然看着面前的族人,只觉得那些熟悉的面孔变得如此陌生。他嗫嚅片刻,可想到自己在濒死前看到的三道身影,又怎么都无法答应族人的要求。
那可是他的恩人,他怎么能忘恩负义呢?
直到部落中抚养自己的祭司走出,一如幼时那般将掌心放在他的头顶:“我们在此处生活了几百年,你是唯一一个得到上神垂怜的人。而有那么多的族人……都还是默默无闻地死去了。”
“白,你是好运气,但人族没有办法去赌这个运气。我们,只能自救。”
“白”犹豫起来。
三上神对他有救命之恩,可这部落中的人,又何尝不是对他有养育之恩?
这可如何衡量是好?
祭司留给了他三日考虑时间,于是“白”枯坐三日,最后逃避似的放弃了选择。
“我不会去给上神报信,也不会阻拦你们。就……随你们去吧。”
他将自己关在屋内,打定主意不参与此事。于是部落中,宽阔宏伟的祭坛修了起来。
部落将所有的人力财力,都花在了修葺祭坛上,甚至根本没有时间去狩猎耕种。眼看冬日渐近,“白”透过窗户望着外边热火朝天的劳作,也心知再也没有回头之路。
如果这陷阱不成功,那么整个部落都会死在这个寒冬。
他双手颤抖起来,猛地将窗户紧紧关闭,捂住耳朵不敢去听外边的声响。
祭司则是不眠不休熬着一锅古怪的液体,锅炉中的东西漆黑黏腻,不知他是用何种配方熬制而成。
“这可是专门用以困住三上神的好东西。”他对“白”炫耀道,可是“白”生怕听到更多,逃也似的又回了房间。
于是开放祭坛的那日顺利来到。
祭司借着“白”的名号,向高空请愿,乞求三上神前来祭坛享用贡品。
三上神对当初救下的年轻人隐约还有印象,因此欣然前来。
一场单方面的暗算虐杀就此开幕。
哪怕是以烛阴那边庞大的身躯,都深陷进祭坛地底,无法动弹。三上神发现中计,顿时齐齐发出怒吼,震得最近的人族俱是耳鼻淌血,直接昏死过去。
可只要陷阱还在,三上神就脱不了身,于是更多的人族前赴后继地涌上去,拿着趁手的工具,试图割开三只巨兽的皮肉。
那些武器钝且脆,人们锲而不舍地划过三上神的身躯,隔了许久才刮出一道道凌乱毛躁的伤痕来。
若是武器断了,人们便用手和牙齿,密密麻麻的人头挤在巨兽身上啃噬,叫透过窗户缝往外看的“白”,想起了食腐的蛆虫。
茹毛饮血的模样将他骇得几近昏厥——他的族人竟然是这般丑恶模样。
惊慌之中,他又瞧见离他最近的陆吾扭过头来,似乎也发现了正在窥伺的“白”。陆吾虚弱地低吟一声,晶莹的泪水便从眼角淌了下来。
“白”心中止不住地难过,终于按捺不住,将窗户开了一个缝,朝着陆吾伸出手去。
于是陆吾迅速张开嘴,一团柔白光晕从它口中而出,最后落定在“白”的掌心。
“白”又迅速关上了窗。整个狭仄黑暗的房间都被手中的这团光晕照亮。
他见之觉得熟悉,猛地想起来当部落中有人死去时,他也看见过同样的光晕飘向天际,最后消失不见。
“这定然是陆吾的神魂。”他暗忖,小心翼翼地将光晕收在怀中。
“白”在此刻清楚意识到,再放任自己的族人不管,三上神就是真的要死了。
如今血也喝过了,肉也吃过了,总该放上神一条生路了吧?!
他当即破门而出,想要去制止众人,却被祭司一把拉住。
“白,你傻吗?我们若是在此刻放了它们,等到它们恢复之后,难道不会找我们寻仇吗?”
“白”再度呆愣住,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可是……它们命不该绝。”他在最后无力地抗议道。
“它们是它们,我们才是人。人,就该最先为同族考虑的。”祭司紧盯着他的眼眸,告诫道。
但他不肯听,作势要运转灵髓动粗,却就在此时,他看到有最先啃噬到血肉的族人,竟然当真拥有了灵髓。
灼灼发亮的灵髓衬得那人沾血的面容都凛然神圣起来,众人呆呆地望着他,而后神情都变为扭曲的狂喜。
“是真的!白说的是真的!”
“吃了它们,就真的可以成神!”
人们的动作更加疯魔,刹那鲜血与皮肉渣子四处飞溅,甚至有人连上神的骨头都不肯放过,非要硬生生拔下来,贪婪地去吮吸里边的骨髓。
“够了……”
“白”的双眼盈满了泪水,徒劳地伸长手,想要去阻拦:“不可以这样,不能这样啊——”
但他在瞧见那些族人已然变得通红的眼眸后,又不禁胆寒起来。
他生出一个让他不寒而栗的想法——
倘若是……三上神的血肉不够分,那该怎么办?
现在已是这么多人,而后其他部落听到消息,肯定也会赶来。三上神的血肉肯定是不够的。
到了那个时候,还没有得到神力的人会怎么想呢?
“白”眼神涣然,喃喃自语道:“既然吃掉上神能够获得神力,那么……吃掉已经吃了上神血肉的人,同样也可以获得神力吧?”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忙摇摇头,试图将这个念头甩至脑后。可下一个瞬间,他便看见有人手中空空,最后眼中凶光一闪,侧头便朝着身旁吸食骨髓的同伴咬去。
就连已经重回祭坛的祭司,也被三五个人咬住手臂,怎么都无法挣脱。眨眼之间,一道血痕顺着他手臂飞溅而出,祭司的手被硬生生地拽了下来。
惨叫震天响起,整个祭坛乱作一团。
“白”浑身颤抖,怔怔地退后几步,终于咬了咬牙,毫不迟疑地转头逃入暗夜之中。
等到祭坛上的人们杀红了眼,想起这里还有个足足喝过三位上神血液的人时,“白”早已消失不见,任凭后来的人们如何寻找,都再不曾在这片大陆上看到过他的踪影。
沧海桑田,岁月枯荣,转眼便是一千年过去。
人族在经历过起初的混沌混乱之后,渐渐变得有序稳定。
那段黑暗血腥的历史自然被先辈带入坟墓,后人们继承着来自祖先的灵髓,早已不知晓体内灵髓的来历,只当这一切与生俱来。
三上神的尸骨被留在祭坛上,走兽飞鸟亦来收拾残局,饮下上神之血后获得心脉,逐渐登阶成妖。
但也正是在那场诛神屠杀之后,或许是因走兽无法压制上神之血,妖族的心脉终究会使得妖族失去神智,变成只知嗜血的怪物。
而在人族的领地范围内,古怪的黑雾往往骤然弥漫在东陆各地,黑雾过境之处,魔族随即而生,搅得人族不得安宁。
就连辽阔的黓海之中,渐渐有硕大无比的魔怪成形为害一方。
于是拥有灵髓的人们开始建立门派,各立山头,护一方百姓安宁。北有刑云天宫,南有丹朱水庭,西有雨师河泽,西南有鸦津迷渡。
再后来,于某一个寻常的晴日,有一神秘人身着白衣,登阶踏上荒芜千年的一座荒山,并在那处自立门派,将之名曰“长留山”。
自此,仙门五家之势才算落定。
再过数千年。
镜玉中的画面渐渐消散,回归一片荧蓝的光芒,将在场所有人的面庞都映得青白。
那场血腥屠杀的画面在众人脑海中经久不散,所有人都失魂落魄,说不出一句话来。
而祭坛上的三尊王座高耸,苍白硕大的两只头骨,正无声地嘲笑着人族的卑劣。
第83章 上神古窟(十)
在镜玉画面消失的瞬间, 陆吾身上光芒升起,很快就令他变回了人形。
如今的殷玄烛身穿一身黑色劲装铠甲,脸颊两侧尚有兽纹, 正怀念地看向祭坛中央的两颗头骨。
“阿烛?”温眠小声地去唤他。
殷玄烛回过头来,安抚似的拍拍她的头, 又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做了个手势出来。
他现在不能说话了。
或许是因为他是在濒死之际强行觉醒,也可能是化作兽型后还没有恢复, 如今竟是口不能言。
不过也不仅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久久未言。
流传在整个东陆的人族历史中, 人族是历经苦难,坚韧存活至今, 才得到了上天的青睐, 拥有了近乎神力的灵髓。更无需提有关诛神之战的传说, 无数少年英雄层出不穷, 在悲壮又壮烈的故事中名流千古。
哪怕是温眠,尽管她早就知晓仙门中龃龉不断,但一旦提及诛神之战的先辈, 她依旧会毫不犹豫地认定那群人是光辉又正义的存在。
可谁能想到,真相竟然会如此不堪?
有人尚不死心地追问:“这也不过是白帝的一家之言, 镜玉……就一定是真实的么?”
可惜没有人回答他。
镜玉的用处, 千年前的修士就已经下了定论——镜玉是世上唯一能真实记录历史的法宝。所有人都将镜玉中呈现的画面奉为圭臬,曾经历史上的诸多疑案谜团, 也是依靠镜玉才得以查明真相。
如果现在断言,镜玉并非记录真实, 那人族历史上的种种事迹,不也无法分辨真伪了么?
那么, 人族的历史还存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