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个刹那,飓风却从地底破顶而出,一只巨兽翩然跃出地面,朝着洒在祭坛的月色发出一声高嗥。
那只巨兽长毛凛凛如霜,状虎身而九尾,岂不就是传说中陆吾的模样?
而在它发出久违长啸的瞬间,漫天星辰都飞速变幻,形成璀璨纷繁的星轨,仿若迎接上神归位的朝圣。
陆吾九尾,禀资乾精,瞪视昆仑,威震百灵。
东陆世人只听闻过三上神如何暴虐的行径,何曾见过其真身威严神肃的模样?修士们都忘记了手中动作,睁大眼睛望向霜色巨兽站立的方向,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而那些魔物更是如潮水般退去,比见到上神印记更加惶恐。
巨兽随意一脚便踩在了先前凌空于迟花街夜空的巨眼上,刹那眼珠炸裂,化作一滩恶心的脓水。
它看都不曾看向脚底,一仰头便瞧见从天空坠落而下的女子。
巨兽四足踞地,用力一蹬,翩然便驭风而起,精准地令温眠落在它柔软宽阔的背上。
温眠本还留着最后一丝灵力,正在飞速思考要如何安全落地,后背却传来柔软的触感,下坠趋势也戛然而止。
她睁开眼睛,茫然地撑起身体坐起,再仰头,却看到君凛停滞在高空,同样茫然地朝着她的方向看来。
“他看上去像是失去了什么。”温眠暗忖,但这个念头随即便被她抛在脑后,转而注意力又放在身下的东西上。
“这是……”她以双手抚摸巨兽光滑柔软的长毛,余光往下还能看见修士们敬畏莫言的神情。
再往后看,便是九条银河般轻盈的长尾,如今飞舞在半空中,更像是九缕缭缭仙雾。
温眠趴伏下身体,试探地问询道:“你是……为我们带路的陆吾神识吗?”
巨兽仿佛听懂她的话,缓缓转过头来,一双玄黑幽蓝的异色瞳,安静又专注地看向温眠。
温眠的眼泪一下子便浮上来了。
这能认不出来?
哪怕殷玄烛变幻无数模样,哪怕再经历几百世,几千世,温眠都能一眼认出自己意中人的模样。
“阿烛。”温眠忙倾身上前,伸长了手臂去抚摸巨兽的长吻。
这下,所有的疑点都豁然开朗了。
为何在这上神古窟中,他们并未发现陆吾的遗骨;为何这个祭坛上只寻到阳乌和烛阴;为何分明是设给三上神的陷阱,却只有殷玄烛会陷落下去。
传闻中的三上神无悲无喜,太上忘情,而殷玄烛或许是因失去远古的记忆,在东陆上游荡逡巡,第一世他努力想要成为人族,而第二世他又甘愿成为妖族。
他遇到的所有人和事,哪怕是糟透了的人或事,都在推着他,将他变成如今的模样。
——变成温眠魂牵梦萦,挚爱的模样。
温眠的眼泪掉了下来,眷恋地揽紧了巨兽的脖颈。
而陆吾的眼眸微微弯动,依旧是当初面对温眠时,温和又纵容的神色。
·
在陷入地底的时候,殷玄烛又做了关于前世的梦。
记忆的最初依旧是夙野荒无穷无尽的草原,殷玄烛宛若游魂飘荡在东陆上空,四周空无一物,唯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他像是出生在风中。
但或许是回光返照,濒死时的神识异常清醒,于是这次殷玄烛蓦地生出一点疑问来——
若他当真是妖族,为何最初的记忆没有自己的爹娘,而是因月华流浆而诞生呢?
他到底……是什么?
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殷玄烛从梦中惊醒,腰腹间的剧痛传来,他眼前只有漆黑,空气被地底的流沙挤压,他连呼吸都做不到。
在这样的环境中,他的确是找不到什么能求生的机会了。
可恍惚间,明明眼前全是漆黑的流沙,殷玄烛却在黑暗中看到……先前替他们带路的小兽竟缓缓朝着自己漂浮而来。
是死前的幻觉吗?殷玄烛模糊想着。
而莹白小兽已经近在眼前,这次殷玄烛看清了它的五官,发现与自己平视的那双眼眸,竟然也是异色的。
还不等他多作反应,小兽低低嘟囔一声,探头过来,以首轻轻触碰他的眉心。
毛茸茸的触感从眉心传出,就在一人一兽接触之际,无数遥远又纷乱的记忆海啸般汹涌袭来,殷玄烛头疼欲裂,只觉得自己坠入了更加混乱的梦境中,看清无数陌生又莫名熟悉的画面。
他终于看到了那场诛神之战的真相,亦是看到后来人族如何掩盖历史,将人族居心叵测的暗算美化成为英雄史诗。
他亦是看到魔族的诞生,才恍然因果报应这个词,对于人族是一语成谶。
他在最后看到的是前世的自己,浑身是血的少年搂紧怀中已然死去的女子,悲戚地想要一同赴死。他们本是这东路上最微不足道的两个人,可就在死亡降临的瞬间,遥远北境的地底,祭台上的两只头骨散发出光辉,两粒沉睡万载的神魂飞出,献祭自身而扭转了两人的轮回。
而就在这个瞬间,殷玄烛才大彻大悟,自己那两位故友,费尽最后的神魂来让他们重生的意义。
东陆需要知晓真相,也唯独真相,才是所有问题的唯一解。
沁风突兀地出现在这地底流沙中,渐渐形成淡蓝的屏障将殷玄烛包裹起来。
就在当下,殷玄烛迫切地思念着温眠,迫切地想要去告诉她,两人所经历的一切并非不幸——
他们是带着祝福和期望,才重生的。
原本被陷阱咬得残缺的身躯渐渐被光芒遮盖,又渐渐变幻成兽型状态。殷玄烛就像是沉睡在淡蓝色的茧中,逐渐苏醒,蜕变出自己原本的模样。
那缕在东陆游荡的神识,在经过月华流浆的洗礼后再度受肉,化出了最肖似周围种族的模样,那便是殷玄烛的记忆之初,也证明着殷玄烛的来历。
他,即是陆吾。
第81章 上神古窟(八)
陆吾仅靠驭风便能飞行, 如今在半空盘旋几圈也甚是轻松。
“阿烛,祭坛的陷阱还在,你不要下去。”温眠反应过来后, 忙提醒道。
陆吾咽喉中冒出一串呼噜声,像是在温和地应答她, 转而它却抬头看向御剑在上方的君凛,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哪怕殷玄烛不知晓前因后果,但沉睡之前温眠还好生生的, 醒来就看到她命悬一线,不是君凛搞的鬼, 又能是谁?
陆吾的尖牙龇了龇,后脚一蹬, 空气在它脚下形成透明的涟漪, 带动着巨兽飞速朝着君凛的方向冲去。
疾风在陆吾的身侧掠过, 发出尖锐的声响, 温眠趴在它的背上,周围都被银白长毛包裹,像是将她整个人都保护起来。
而君凛那边的情况就不太妙了。
上神觉醒, 对于整个东陆来说都是一等一的大事,众修士在见到陆吾真身后便失语无措, 很难在如斯威严下动弹分毫。
就算是君凛, 也会在看到陆吾朝自己攻来时,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咬破自己的舌尖, 剧痛令他神识更加清醒,而后君凛露出个扭曲的笑容来:
“好啊, 那看看是你这个神厉害,还是我这边的神厉害!”
凡胎挑衅, 神便应之。
陆吾的眸色转冷,赫赫尖牙从吻部显露出来,就要往君凛的身上要去。
可就在此时,温眠竟看到君凛嘴角噙着一丝笑容,像是陆吾的动作正中他下怀。
温眠心觉不对,忙道:“等一下,阿烛!”
可陆吾如今的速度哪里还止得住,眼见他们就要撞上,一道紫电寒芒却从祭坛顶部的洞口处,蓦地投射进来。
那光芒硬生生从即将动手的君凛和殷玄烛中间掠过,顺势化解了两人的攻击,最后落在祭坛三尊王座的前方,与地板接触发出铿然声响,竟像是带有实物。
所有人都不禁停下动作,又扭头看向祭坛——上神古窟的玄机太多,如今甚至还能看到上神归位,在如此紧要关头,还有旁人出现在此,定然也身份不凡。
而位于最上方的三人,也最先见到了来者的真貌。
君凛原本还带着必胜笑容的脸上,顿时布满怔忪和惊讶,连说话都慌了神:“师、师尊?”
这个称呼令温眠和殷玄烛也愣住,忙抬头看去,果真看到是传言已经仙逝的白颂年,正飘然立于大雪之中,俯身朝着众人看来。
“不是说白帝已死么?”
“君凛都使出这番手段了!想必也是欺师灭祖,才得到如今的长留山掌门之位!”
哪怕隔着很远,温眠都能听见下边修士们义愤填膺的呼喊。
而君凛的下一句话更是证实了众人的猜想。
只见君凛摇摇头,难以置信地再度看向白颂年:“不对,这一定是陷阱!你休想骗我!”
白颂年却在月色中微微一笑:“君凛,你当真觉得你杀得了我?”
这句话,便让君凛的罪名也坐实了。
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异常灰败,仿佛又回到上一世,自己站在青铜高塔上,却被白帝亲口指认为天魔寄体,要将他挫骨扬灰一般。
兜兜转转,这一世还是来到这样的结局么?
不,他怎么可能认命?!既然能给他重生一次的机会,定然就是上天叫他改变命运,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君凛紧抿着唇,努力从白帝现身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御剑便想要先行撤退。
可殷玄烛哪里肯给他机会,巨兽当即冷哼一声,抬爪挡住了君凛的去路。
若是白颂年不曾出现,君凛或许的确是有能制住殷玄烛的法子的,可当下他方寸大乱,竟是当真被拦了一下,停滞在原处。
也正是这个刹那,高处的白颂年当机立断,一道殷红丝线从他袖中蜿蜒而出,直直朝着君凛飞去,将他捆住动弹不得。
温眠一眼就认出那条熟悉的绳子——那是捆仙绳!
当初君凛从白帝那处得到的奖赏,而后被君凛用作是束缚温眠的工具,直到如今,终于用回在了君凛自己身上。
捆仙绳缚身,君凛的灵髓便再无法运转,身形一歪便失力从高空往下坠落。
白颂年却并未去抓住捆仙绳的另一端,只冷眼看着君凛疾疾下坠,一如前世将君凛打下山崖的姿态。
君凛目光阴冷地瞪向他,心知这是白颂年故意要让他难堪,要让他在仙门百家的弟子面前,再度跌落尘埃,爬都爬不起来。
这一世,他被许多人指责过薄情寡义,可谁人又知,这世上最为薄情之人,反而是他那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师尊。
殷玄烛亦是在空中静立,冷眼瞧着君凛在空中不住挣扎,试图从捆仙绳中挣脱出来。
而在君凛就快触及地面时,殷玄烛才终于动身,驭风托住了他。
殷玄烛这是故意的。
温眠所受的屈辱,他都会让君凛尝回来。
君凛命悬一线后得救,以一个难堪的姿势悬在半空,扭头便看到众修士鄙夷瞧他的面容。
庄明音也站在其中,脸上尽是漠然。
对了,是这个女人。
君凛渐渐回忆起来。
——是这个女人,前世杀了温眠,后又在白帝的教唆下,对他展开长达百年的追杀。
她的心中只有丹朱庭的利益,哪怕君凛曾取出一朵伽罗莲替她救命,她也从未动过心。君凛风光的时候,她便利用君凛的名气,要将一切情敌都斩尽杀绝;君凛狼狈的时候,她转身便投入白帝麾下,立誓要亲手将天魔寄体除掉。
这水蛭般,只知索取不知感恩的女人。
君凛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满心皆是暴戾的杀意。
但等到殷玄烛带着温眠缓缓下落,君凛侧目看过去时,脸上的神情又冷漠不变,只对殷玄烛道:“你最好是在此处杀了我。”
“留你还有用处。”说话的却是翩然跟过来的白帝。
他虽出手便一锤定音,但落至地面了,才叫众人看清他苍白的面容,就算未死,也已经在强弩之末。
白颂年也心知自己时间不多,径直便朝着祭坛中央走去。
温眠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方才从高空坠落的流光如今已化作白颂年的本命长剑,正有一半没入地面之中。
而白颂年先是以掌心紧握剑身,手掌被锐利剑锋割破,淌下汩汩鲜血。而后他以沾满鲜血的双手置于剑柄之上,转腕一扭,使得长剑若钥匙般,在地底中变了个方向。
这个举动应是触动了什么机关,只见地面漆黑黏腻的泥淖迅速被吸入长剑下,渐渐就要露出祭坛地板底部全貌。
或许是因上神印记的连结,温眠第一时间看到了阳乌的头骨在王座上又缓缓动了下,而充当钥匙的紫电长剑顿时变得更加明亮,所照映之处的两侧阶梯峭壁,顷刻都析离碎裂,露出了底下镜玉的本色。
这里竟然也是由阳乌遗骨制成的!
温眠恍然想起沵茵秘境中,自己所看到的有关前世记忆的那面镜玉。若说与她身世有关的镜玉是姒袅设下,但姒袅对她的重生一无所知,又怎会有记载她前世的镜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