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庄明音却轻嗤道:“我们这类人,进入仙门,这无上的尊贵身份和荣耀又不是平白无故来的。得了好处,就得付出代价,若是没有和魔族战斗至死的觉悟,也就不配被称作是名门正派了。”
这句话一出,顿时让其他修士都自惭形秽。他们姑且还有手有脚,怎么却让一个断了手臂的女冠抢了风头,含沙射影地说出这番话来?
于是稀稀拉拉的,又有人提剑站了起来,牙齿打颤道:“没、没错,我们学的招式,可都是为了跟魔族拼命的!”
很快就有了更多人应和:
“那就跟它们拼了!”
“反正迟早要面对魔族过境,现在正是时候!”
“我的师兄为了救我才死在魔物口中,我要为他报仇!”
人往往从众,一旦有人起了头,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看到众人的斗志被提起来,温眠心中也轻松不少。
光靠她一个人是万万不行的,必须得所有人都团结一心。
思及此处,她看向庄明音,真心实意地对她道了声谢。
而庄明音看她的眼神却极复杂:“我受不起你一声谢,说起来,这本就是我合该沦落到这个地步,就算是死在此处,也不足为惜。”
温眠听她说得奇怪,心道该不会这又是一个重生的,结果便见庄明音越发走近了,附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认得出来,当初救下浣纱女的鬼面女子,便是你吧?”
温眠一怔,一时不知晓她在这个关头提起此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先不说这些,趁着大家斗志还在,我们先讨论个战术出来。”温眠不愿多聊,正要朝着众人的簇拥中心走去。
可庄明音抓着她的手死死不肯放开,像是做足了思想斗争,才咬牙将真相道来。
“那夜不是有海怪出现在小镇上么?你还记得吧?我毕竟是丹朱庭的下一任庭主,比起浣纱女的两三谣言,当然是祓除海怪更为重要。”
她的语速变得越发快了:“我知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但是我的手臂断了,真要和魔物对抗,我不一定能活得下来,那样一来……这些真相就再也无人知晓了。”
温眠心中一动,终于正视着她,这才发现庄明音虽身高比她颀长,但如今微微弓着身子,竟是呈仰视她的乞求姿势。
庄明音将一物塞入她手中,用力捏紧温眠的手指:“温眠,你听我说完。那夜我去祓除海怪之后,本来在帮村民清扫战局,结果却在海怪的尸首旁,发现了丹朱庭的身份腰牌,那个腰牌……是我母亲的。”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庄明音的眸光寸寸碎裂,直勾勾地看向温眠,“丹朱庭的庭主,就是浣纱镇上海怪的饲主。”
“你确定吗?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温眠惊骇难言。
这根本说不通,丹朱庭靠近海边,饲养海怪只会让自己管理的地域变得危险,庄姝婳完全没有理由那么做,除非——
温眠愣住,从心底升起一个暂无依据但又可能性极大的想法。
而庄明音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松开了她的手。
“我从未将这件事告诉旁人,但心底总有疑惑,因此才时常观察君凛的动静。这次也正因如此,我才来到迟花街上,接下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温眠,用心想,仔细看,当初肆虐边陲的海怪……像不像君凛释放出来的这些魔物?”
庄明音话音刚落,身后的魔物们便按捺不住,嘶吼着要朝灵火攻来。
这一吼便又将修士们吓得噤声,连连后退,蜷缩在温眠的身边。
可温眠这才发现事情变得不对劲起来。最开始攻过来的魔物自然会被灵火焚烧,化作焦炭。
可那些魔物的尸体刚好倒在灵火围成的圈上,伴随着倒下的尸体变多,那处的灵火竟硬生生被尸体隔出一个缺口出来。
“不好。”温眠心神一凛,连忙再度引出灵火,迅速去将那缺口填上。
就这么个动作,她已经搞清楚了那些魔物的行事逻辑:如果尸体一直不断增加,温眠就要持续不断地引出灵火进行填补,这无疑会加速耗尽温眠的灵力;再者,尸体会导致原本的灵火圈范围不作数,时间一长,修士们落脚处只会更加拮据,直到最后灵活圈缩小到众人避无可避。
这种缜密又歹毒的策略,真的能凭魔物那种只知杀虐的脑子想出来吗?
但情况紧急,已经来不及多想,很显然剩下的修士也明白过来这个道理。
只听人群中有人大喝一声,终于有一道剑光突破火圈而出,精准刺中一颗正要朝火圈探来的怪物头颅。
这让众人激起无限勇气,刹那千奇法宝都被祭了出来,纷纷朝着圈外的魔物攻去。
更有甚者直接御剑越过魔物倒在圈上的尸体,径直出了灵火的保护范围,利落地砍断不远处蠕动繁殖的猩红触手,再在魔物攻过来之前回到灵火范围之中。
有的人能顺利回来,也有的人发出阵阵惨叫,被拖入魔物的腹中。
但现在没有人有时间去害怕了,都在竭尽全力地想要拼出一条生路来。
温眠看到了死在圈外的修士,本还想运转灵髓,让阳乌法相再度升空盘旋,以协助修士们发起进攻,但这个举动立马被庄明音打断了。
“你必须保持好你的灵力,现在不能妄动。”
温眠立即会意。
她的灵火现在是所有人的救命稻草,有灵火在,好歹其他修士还有个能躲避危险的地方,若是连她都支撑不住,就算再如何奋起反抗,也会是伤亡惨重的后果。
可也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若是庄明音没有受伤,姑且还能前去助阵,可现在叫她上,那就是当真要让庄明音送命了。
温眠和她虽然前世有仇,但现在既然庄明音都没有和她纠葛的心思,她自然也就没有杀她的意思。
两难之际,一道剑光从两人身后穿透而来,随即便是铺天盖地的威压,沉沉朝着魔物压去。
符婴身受重伤不提,刑夙月在此刻终于出手,势不可挡地挥动手中重剑,顿时斩下几只咬住修士的魔物头颅。
“是刑云宫的人!”有修士认出了她。
刑夙月的灵火因没有上神印记的加持,自然对魔物没有威慑力,但用以攻击也算绰绰有余,整个祭坛瞬间被燎原的火照亮,将中央的两只上神头骨映衬得影影绰绰,仿佛活了过来。
修士阵营士气大振,攻击的动作也游刃有余起来,哪怕还是有源源不断的魔物来攻击灵火圈,但没有人愿意退缩,连庄明音都竭力阻拦着魔物冲向灵活圈,哪怕自己剩下的那只手臂也被火焰灼伤,也不闻不问。
东陆心思各异的仙门,第一次有个共同作战的心念。
不知过了多久,祭坛上都厚厚地叠了一层魔物尸首,所有人都快要精疲力竭之际,魔物的攻击终于陷入颓势,涌过来的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也减少下去。
“我们赢了。”庄明音恍若在梦中,不肯置信地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左手,“我居然……还活着。”
温眠亦是稍作放松,她早已是穷弩之末,只不过为了激发修士们的斗志和勇气,才在咬牙支撑。
如今看到魔物们被渐渐消灭,她才缓了口气,顿觉额角剧痛,鼻中蓦地出现温热的触感。
“你流鼻血了。”庄明音抬抬手,似乎想伸过来,但堪堪忍住又放下,只提醒道。
温眠眼前金花乱绽,差点站不稳,迟钝地抬起手来,往自己的鼻下抚去,将手拿下来一看,才见到满目鲜红。
确实是有些撑不住了。
“休息会儿吧,反正——”庄明音犹豫了会儿,还是决定向温眠劝道。
可是一句话还没说完,一道劲风突然从众人头顶席卷而下,刹那风沙狂卷,又将火光遮掩得晦暗不清。
“这是什么!”修士们愤怒大喊起来。
而趁乱之际,一只手却从风沙中遽然探出,强硬地拦住温眠腰肢,带着她御剑而起。
温眠自然想要反抗,可才刚刚让灵髓停止运转,如今又要强行运气,差点便岔了道,令她不禁吐出一口血来。
她不顾体内剧痛,惊怒地瞪向挟持自己的人,这才撞入君凛那双淡然沉着的双眸。
温眠倒也不意外,她早就有心理准备,方才魔物的攻击方式,不可能是短时间内,由魔物想出来的法子,这种歹毒手段必然出自幕后主使之手。
而那人,想都不用想,定然是还未出面的君凛,因此也说明,在众人奋战的时候,君凛定然在附近窥伺,并根据修士们的作战来改变策略。
“上神印记,果然是好物,连我身上的东西……都颇为忌惮。”君凛垂目看来,看上去颇有一番深情姿态。
可温眠清楚知晓,在这个人身上,是不可能有“情”这种东西的。
若是手中还有匕首,她一定会毫不迟疑地刺入君凛的心脏。
果不其然,在那般温柔的注视下,君凛问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眠眠,为何这一世是你拥有了上神印记?是你……偷走了灌湘岭的灵药吗?”
第80章 上神古窟(七)
君凛估计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渐渐加大手中的力度,逼问道:“你重生之后,知晓我会用到那方灵药, 这才在灌湘岭盗走了它?为的就是让我灵髓受损,今生也跌落谷地, 再也爬不起来?”
他的话语像是从齿缝中挤出来,面上却是笑着的:“温眠,你是真的恨我。”
“是, 我确实恨你。”温眠立即道。
她简直要被这个阴魂不散的人搞疯了。
若不是因为沵茵秘境中的镜玉,或许她都不知道, 在前世时候自己的灵髓并非被魔族毁去,而是被秋涵雅硬生生挖了出来, 将其献给君凛。
君凛的上神印记来自于她, 现在却好意思说……是她抢走了他的机缘?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 温眠反手扼上君凛的咽喉, 明明身体还痛得快要粉碎,可一腔怨恨如何都无法抵消,温眠只恨不得能将他掐死在这里。
她眼眸通红, 颤着嗓音质问:“那你可知晓,当初那能修补灵髓的丹药, 到底从何而来?你又可曾见过别的上神印记?可曾听说过别的灵药?”
君凛皱皱眉, 本想下意识反驳,可转而又察觉出温眠话里的意思, 表情顿时变得怔忪。
温眠尚觉得不解恨,再度问道:“前世今生, 你见过我哪次,想要过你的东西?君凛, 你还不明白吗?我恨不得与你划清界限,从以前到以后,都不曾遇见过!”
她在说罢之后,反掌用尽全力一推,趁着君凛愣神之际,硬生生脱离了他的怀抱。
然而温眠方才被君凛挟持时,自己的长剑还落在地面,那长剑并非她的本命武器,因此也无法被温眠隔空召唤至身边。
如今温眠已经灵力耗尽,在用力挣脱之后又吐出星星点点的血来,随即纤瘦的身形从高空往下坠去,仿若一只染了血又断了线的风筝。
刑夙月格挡开一只凶狠袭来的魔物,立马注意到高空中的温眠,连忙御剑而起要去接住她。
可转瞬一只触手闪电般从祭坛缝隙中掠出,卷在她的脚踝处,令她又从剑上跌落下来。
刑夙月气急败坏,单手便朝着触手劈下,但哪怕她斩断这只,另外的魔物又缠了上来。
刑夙月心底一片冰凉——要来不及了。
而那头君凛也从惊怔中回过神来,看到温眠已经紧闭双眼往下坠去,连忙御剑来追,但他的手指往温眠的手背上蜻蜓点水般擦过,失之毫厘。
君凛这下失去所有风度,再度朝温眠追来:“眠眠,抓住我!”
可温眠连看都不愿看他,手紧握成拳,不肯靠近他分毫。
符婴在镇山结界中看得焦灼,想要运气去帮忙,却因为重伤未愈吐出血来,她忙道:“哥哥,你快去帮她呀!”
“可是——”巫颉亦是腾不开手,他的妹妹如今失去战斗力,要是他离开,魔物定然会袭击符婴的。
这要如何是好?
但就在众人纷纷无措之际,符婴蓦地感觉到已经变得平坦的地底,传来一阵剧烈震动。
她忙将掌心覆在方才殷玄烛坠落之处,果不其然感觉到如同呼吸般的起伏。
“这是……”符婴惊奇道,猛地转头又看向温眠的方向。
从高空坠落的小小身影凝缩在她眼眸之中,坠落的速度亦是变得缓慢,仿若一条游鱼在符婴的虹膜上往下游动,又像是时间都在她眼中放缓了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