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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明宫里聚了很多大臣。
大司马薛伯彦的长子薛则简午后险些遇刺。
是在长安南十四街上,一家酒肆的门口,马车刚走出一箭之地,便被射成了筛子。
车帘掀起,死的人只有左中郎将家的公子,以及一位肖似薛则简的小厮。
大司马盛怒之下,仍下令腰斩了两名郎中令。
他高坐明堂,手掌生杀,待齐楹走进来时,才终于站起身对着他草草行礼:“陛下。”
齐楹颔首:“朕骤然听闻变故,亦心有戚戚。”
“若不是早有风声传出,犬子只怕难逃一死。”薛伯彦将一本折子掷在地上,盛怒道:“这群执金吾简直是一群吃软饭的怂包,陛下许他们厚禄,却不能为君分忧。臣已下令今日当值的执金吾皆受重辟,刑死无咎。”
齐楹没说话,在首位上跽坐下来。
见他不语,薛伯彦也渐渐冷静下来,他喊了声来人:“吩咐下去,动静轻点,别真打死了。”
来传令的中谒者露出如丧考妣的神情:“回大司马的话,方才已经打死了三个。”
薛伯彦啧了一声,说了句短命鬼,而后挥手:“叫他们停手,都抬回去养伤吧。每人再停三个月俸禄。”
三条人命灰飞烟灭,薛伯彦犹不解气,却也不想再落个乖戾不仁的名头。
他重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看向齐楹:“听说陛下欲选妃?”
薛伯彦漫不经心地将自己的袍袖整理好:“是臣这侄女伺候得不够好么?”
“食色性也,人之大伦。”齐楹平淡地开口说道,“这与皇后无干。”
“既如此,陛下可有中意的女子?”
齐楹抿唇而笑:“怎么,大司马对朕喜欢什么女人感兴趣?”
薛伯彦刚杀了几个人,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再和齐楹起龃龉,所以便顺着他往下说:“臣与先帝在外论君臣,在内论兄弟。陛下也算是臣看着长大的,臣如此说也不过是关怀一二,还请陛下勿怪。”
齐楹颔首。
薛伯彦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倒是同光禄丞一同说起今年的盐务来。
朝臣散去,齐楹坐在空无一人的承明宫里,听到窗外雷鸣声起。
夏日里本就多雨,今年入夏之后,整个长安时常密布阴云。
他手中的茶早就冷了,元享想要替他换一杯,齐楹抬手止了。
一杯冷茶入喉,冰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这批执金吾都是他昔年王府旧邸的府兵,东西各宫的执金吾,齐楹大都识得。因为此等莫须有的罪名,连损三人。
他本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唯独如元享这般跟随他多年的人,才懂他此刻的悲怆。
“陛下……”他担忧地唤了声。
齐楹缓缓道:“今日死于非命者,皆支百金赠与家眷。余下受刑者,亦赠白银百两。”
他手握成拳:“将死者名姓报与朕听。”
“徐怀仁、季仲禾、王且凭。”
齐楹的声音带了几分压抑的克制:“朕都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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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本不适合出门,只是少府卿才拟定了几间宫舍,以备新妃册封后居住。执柔出门时本还未曾下雨,待一切都定好之后,又同钩盾令协同安排下有哪些宫阙要重新修葺。
雨声愈响,明渠水涨。
坐在少府监的明间里,执柔隔着朦胧的烟雨,看向高耸巍峨的双阙。
未央宫本就建在龙首山上,这般居高临下,俯瞰众生,好似离九重天宫也只有一步之遥。
辉煌华丽,明台高伫,却又进退不得,摇摇欲坠。
歌台依旧,盛世晚景。
执柔本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故而待却玉拿着伞回来时,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织室令大人送来了一些绮罗和纱衣,奴婢觉得样子还不错,颜色也鲜亮,便做主给娘娘留下了。”
却玉撑伞走在执柔身后半步,一面絮絮地说话:“今年应该是要重新刷墙的,只是雨水多,少府监那边也掐算不好日子。约么就在等这场雨过去,要不然到了秋天再刷,更是不方便。”
天光暗淡,黄昏垂垂。盛夏的雨水不仅丰沛,且连绵不绝。
却玉一手拿着六角宫灯,一手撑伞。玉骨的油伞在雨中左奔右突,执柔便替她拿着灯,好让她能两手握着伞。
雨水在灯火依稀间飘飘摇摇,像是拉长的丝线。
一行人从东司马门外的东阙处走来,起先离得有些远,恍恍惚惚看不清来人。待走得更近些,执柔才看清是几位文官。
为首的那人广袖褒衣,腰佩紫绶,是秩比三公的尊贵。
那行人走至执柔面前,隔着一帘烟雨,执柔微微致意。
尚存的目光自她脸上扫过,轻蔑的一哼,与她错肩而过。
余下数人面面厮觑,到底还是对着她长揖行礼:“皇后娘娘。”
“为何要对她行礼?”尚存掖着手,雨声依稀,他的声音仍有几分穿透力,“你可知大司马今日大开杀戒,腰斩两名中谒者,杖毙三名执金吾。先帝在朝尚能宽刑狱,轻问刑,大司马一声令下,五位属官命丧当场。若我是皇后,必得佛前脱簪,以谢薛氏之罪。”
他言语不敬,有几名郎官小心地去拉他的袖子:“大人,何必开罪于她……”
“为何怕她?”尚存冷笑,“若是死,先砍我尚存首级便是。”
黄昏的风吹得宫灯摇晃,执柔听了他一番话,缓缓走到了尚存面前。
“我为何要谢罪?”执柔玉骨窈窕,眸若点漆,“我上无愧于君,下无愧于民。你们今日因我姓薛而治我的罪,明日岂知又会给我冠上何等罪名,我承担不起。”
“你们若当真觉得大司马有罪,且去与他鏖战斡旋,何必要与我一女子擅作威福。”执柔姿态平静,说话不疾不徐,余下几位文官,都在她黑白分明的目光注视下,渐渐回避躲闪起来。
“尚大人,咱们走吧。待见过陛下,还要急着出宫呢。方才承明宫才来问过,别让陛下等急了。”
“再等一刻!”尚存冷冷凝睇她,“朝中尚有连坐之罪,自然不能因为娘娘是女子便免受牵连。娘娘若是委屈,不如先去问问大司马刀下亡魂,他们委不委屈!”
说罢拂袖而去。
执柔看着他们的背影融进细密的雨幕深处。却玉小声劝道:“今日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娘娘在少府监时,奴婢也听得几名小黄门在议论着。左不过是说大司马手握生杀,一点余地都不留。这些执金吾和中谒者,都是先前追随过陛下的人,也是这宫里头为数不多,心里向着陛下的人。”
一路走回椒房殿,执柔的身子被雨水淋湿了大半。
郑秦带着几名小黄门,替执柔提来热水沐浴。
花房果真在晚饭前送来了素馨花。执柔叫人沿着西窗摆成一排,先放在椒房殿里养着,待雨季过去之后再栽到缀霞宫去。
执柔一直沉默,许久未曾说话。
外头正是风急雨骤的时候,她才换了寝袍,外头便此起彼伏响起跪拜万岁的声音。
她不知道齐楹为什么会来,起先,她以为也会是像尚存一般,对她一通指摘。
“都出去吧。”齐楹先开口。
“陛下……娘娘今……”却玉的话还没说完,齐楹已经颔首:“朕知道了。”
于是椒房殿中,只余下了他们两人。
齐楹对她有话说,执柔猜到了这一点。
墙泥中的香料散发出一股叫人昏昏的气味,在这缠绵多雨的夏夜里,零星迸溅出些许暖意。
执柔穿着一身寝袍,赤着脚踩在地衣上,头发只用丝带松松绾起。
随着齐楹一步一步向她走近,她只觉喉咙处一阵酸涩弥漫。
离她还有五六步,齐楹便不再走了。他对着她的方向轻笑了声,缓缓伸出手:“在哪?”
第15章
他的发丝还带着水汽,外袍也未曾脱下,蹀躞带尚在滴水,濡湿开脚边的绒毯。
执柔垂下眼睫,缓缓俯身向齐楹行礼:“陛下。”
她声音不同以往,落在齐楹耳中亦是如此。
若不是黄昏后,太傅带着人匆匆赶来,语气中还有未散去的怒意,齐楹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流血和死人啊。
乱世就得是这样。
但乱世,不该叫女人来陪葬。
至少不该是薛执柔这样的女人。
所以齐楹冒雨来了,踩着湿淋淋的砖石,听着雨水打在纸伞上的声响,他走得有些急,却又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未曾踩在实处。
一直到了椒房殿,他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除却椒房殿中经年累月未曾散去的香料之外,还有薛执柔衣袂裙裾间溢出的淡香。
尚存的话犹在耳畔。齐楹的心却莫名平静下来。
“陛下与刘临的事,就连臣尚且避嫌。这件事知道的人本就不多,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偏偏薛则简就像是后脑勺上长了双眼睛,竟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了。”尚存语气中带着怒气,“若有朝一日,刘临兴师问罪,臣却着实不知道该如何搪塞了。或许臣该提早上书于陛下,让陛下赐她一死。”
尚存对薛伯彦有着不加掩饰的恨,以至于一同恨上了薛执柔。
“不是她。”齐楹对尚存如是说道。
“冠业侯哪里会真心襄助朕。”齐楹用手示意元享为尚存看茶,“老师先前既说大争之世,人人相争,冠业侯兵强马壮,在大裕之南眈眈相向,他的胃口何止是区区一座微州城?”
尚存沉默饮茶,半晌后才苦笑道:“陛下,为何臣举目四望,处处都是敌人。臣不知道自己该信谁,不该信谁。臣今日信任的人,或许明日就将对臣挥刀相向;臣今日倚仗之人,他日或将作壁上观。”
回答他的只有寂静的风声。
这个问题齐楹无法给出答案。
甚至,他自己亦深陷这一囹圄之中。
“陛下。”尚存再道,“陛下既不愿处置皇后,臣还有一言。”
“女子柔顺多情,陛下若能让皇后情深不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夜雨拍窗,风里传来尚太傅平静又冷漠的声音:“与其任由她待在陛下身边做薛贼的耳目,不如陛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女人亦是可以被利用的。”
雨水斜织,穿窗入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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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柔抬起眼睫,安静地看向齐楹。
他的手还停在半空。
有些话其实说与不说,并没有所谓。
这个道理不仅齐楹懂,执柔也懂。
她将自己的手落在他掌心,叫了一声陛下。
有时她也不懂齐楹对她的感情,他分明早已言明,他们二人之间,不过是心知肚明的关系。
“明日还想出宫去么?”齐楹将她的手握住,温和问。
执柔凝视他:“臣妾担不起莫须有的罪名。”
齐楹蓦地一笑:“朕知道不是你。尚存他也是被骗得多了,他不相信任何人。”
“走吧,当朕是在向你赔罪。”他如是说。
齐楹的语气低而柔,好似在央求。他的指腹轻轻揉开她的掌纹,像是淅淅沥沥的雨水,一滴一滴地在心尖儿上淌过。
那一刻,执柔想的却是,这个男人当真是懂得如何叫女人心软的。
“好。”她点头答应了。
齐楹的唇边流露出一个细微的弧度。除却聪慧与冷静之外,在宫闱深处泅渡的这些年岁里,执柔仍旧柔软得像一滴露水。
“那朕回去了。”他匆匆而来,好像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执柔送他走到门口时,头顶恰有一道雷声滚过,隆隆作响,好似地裂天崩。
“陛下。”执柔低声说,“雨夜难行,你要不要……”
话说至此,她咬住了自己的下唇。这话像极了在自荐枕席,若是太后在,必然要叫她把闺训再抄十遍。
齐楹唇边的笑意深了,虽看不见她的表情,却能感受到她的踟蹰。
“还有事,下回吧。”
这话说得便是叫人误会的。
执柔愈发窘迫,齐楹已然走入了雨中。一行人的影子被最前头的两盏风灯拉得瘦长。齐楹走在当中,背影似是要被天子冕旒压弯一般。
影影绰绰,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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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第二天一早,齐楹便派人来接她。
对这一遭流程,执柔已经了然于心,也不必再用齐楹来帮她穿衣。
这次齐楹没有再带她去青檀寺,马车沿着朱雀门而出。昨夜的雨在天明时分才停,地上积了一层水,马蹄踩在上面,水珠四散溅开。
齐楹坐上马车时便将身子靠在了迎枕上,看得出很是疲倦的样子。
他本就清癯,人也显露出三分伶仃。
上车前执柔才听见元享嘟囔了几句:“原本主子管着少府监的时候便是这般宵衣旰食,如今更是如此了,主子不拿自己的身子当回事,只能叫奴才干着急了。”
车上一派昏晦,齐楹的五官亦显得朦胧,不过是随着车帘轻摇间,透进一线天光,刚好落在齐楹的眉骨上,宛若平芜尽处起伏的春山。
干净,温润。
她默默看了良久,直到齐楹轻咳了声,指着桌上的漆盒说:“吃点东西吧。”
里头是些点心和果子。
执柔如梦初醒,才觉察出自己竟盯着他看了许久,红着脸摇头:“我不饿。”
齐楹撑着身子,欠身拿起一块粔籹,递进执柔手里:“会不会喝酒?”
这是种用糯米和花蜜做成的点心,像是才用油炸好的,尚冒着热气,这东西在长安并不常见,倒是她幼时在江陵常吃。
“会一点点。”她小声说。
“一会若有人叫你喝酒,你便要实话实说,知道吗?”齐楹的手拍了拍她的胳膊,“尝尝,可还喜欢?”
入口香甜酥软,吃得叫人鼻子微微发酸。
齐楹听不见她说话,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怎么,不喜欢?”
执柔吸了吸鼻子,半垂着眼睛:“幼时在江陵常常能吃到这个。臣妾的母亲也会做。那时臣妾和阿翁从外头骑马回来,阿娘便会做好吃的等我们。”
手里的点心香气扑鼻,缭绕的热气叫人觉得暖洋洋的。
“除了淋蜜汁,有时阿娘也会加蜜豆和甜酪。阿翁若是要领兵,阿娘也会做上许多,用油布包着,让阿翁带到路上吃。”
她难得在齐楹面前说这么多话,齐楹弯唇道:“现在和朕在一块,你说得比过去要多些了。”
马车里的空间太小,他们俩又离得这般近,执柔面上微微一烫,又把视线落在手里的点心上:“陛下怎么会想吃这个?”
桌上的漆盒里除开旁的点心,粔籹只放了这一个,现在已经到了她手上。显然这东西并不是齐楹想吃,而是专程做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