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她那年,那个不过十二岁的少女,眼眸沉静,性子安宁,笑起来花团锦簇、一团和气。执柔规矩懂礼,却从来不是个束手束脚的人。
那时他只觉得,世界上除了她再也没有了旁人。
再得知她的消息时,才知道她没有死成,已经嫁给了齐楹为皇后。
囿于深宫高墙,除了这一句话外,齐桓再也得不到她的丝毫消息,她就像是一滴露水掉进时间的洪流里,湮灭声息。
有些话必得要亲口去问,落在纸上的字,齐桓总会觉得有不尽详实的地方。
可问出真相过后,他也没能得到预想中的释然与轻松。
此刻齐桓终于知道,齐楹给了她自己给不了的信任。
这才是执柔真正想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齐桓终于长叹了一声:“罢了,罢了。”
“乐平王是你派到益州来的,纵然知道你并不是全然为了我,我也承了你这一份情。齐楹,我们原本是手足,许多年来,我亦敬你为兄,自认为礼遇相待,而今我只想问你一句,窃取的江山,你当真能做到高枕无忧吗?”
语气平淡,没有刀光剑影,好似兄弟间的一句闲谈。
却又藏了几分寒锋。
两个人平心静气,一如多年前。
“许多话,你问我是没用的。”齐楹倒完了第三杯酒,“你以为,我真想要这个皇位吗?”
“齐桓,但求你挥师北伐,若有朝一日你能攻入长安,我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交给你。”
齐桓一时间并没有击溃薛伯彦的底气,所以他今日只会选择和齐楹议和,并不打算玉石俱焚。
“我愿与你共治江山。”齐桓盯着齐楹丝绦下看不见的眼睛,一字一句,“以白河为界,河之北予你,河之南归我。我会封你为君侯,你生前身后,也将不必遭受骂名。”
“只要你,把执柔还给我。”
江山美人,红颜枯骨。
齐楹有时也会在想,为什么从古至今都会有无数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戏码。
前有尉迟明德,后有齐桓,或许他自己也是其中一人。
尉迟明德亲笔所书的那一封求娶齐徽信笺,尚且历历在目,好似一场戏又在眼前重演了一遍。
“齐桓,我不会放弃自己的女人。”他端起第三杯酒,“古时,女人是要等男人来征服的。你若想得到她,就得拔出你的剑。”
齐楹已经喝完了第三杯酒,指尖把玩着耳杯,又轻描淡写地补充:“而我,将会为她鏖战至最后一息。”
满满一樽酒已经饮完,两个男人相顾无话。
“她有什么话想要带给我吗?”齐桓终于低声开口问道。
齐楹莞尔:“朕倒是可以为你给她带一句话。”
第三杯酒在齐桓口中,食不知味。
临别前,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奏折。
“齐楹,这是太后将执柔赐婚给我为妃的折子。就如你说的,终有一日,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堂堂正正地得到她。”
门帘开合,齐桓的脚步渐渐远了。
张通轻手轻脚地走进青帐里收拾盛酒用的具器。
君幸酒是宫廷中的佳酿,喝过三杯已叫人头脑昏昏。
齐楹半仰着脸,解开了眼上的丝绦,他酒量不算好,此刻眼白都已经泛起一丝红。
星月摇荡,他笑着“望”向张通。
“张通啊,朕好像有点想她了。”
他的长发垂落满肩,人被灯火泼了满身,
“你来为朕,写封信回去吧。”
于是张通老老实实地找来笔墨,铺开在施案上。
齐楹一手撑着腮,另一手轻轻敲着桌。
“你就写:执柔,朕想你了。”说罢他又笑,“不成,还是划去罢。”
张通只觉得,许是喝了酒,齐楹比过去更多了些鲜活气,眼底眉梢全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情切。
他又忖度了片刻:“便写‘诸事顺遂,不日即归’罢。”
张通点头,挥笔写就。
于是这封信传到了执柔手里,拆开火漆,里头是张通熟悉的字迹。
第一行写着:诸事顺遂,不日即归。
第二行又用小字补充:陛下原本说的是‘执柔,朕想你了’。
那男人含笑的脸便在执柔的眼前晃过。
他是含蓄的、内敛的。那些波光流转的情意掩藏于唇齿之下,他很少提起。
这句朕想你了,却叫人猜不出他说话时的神情与语气,执柔看了几遍,又小心地将信收回信封里。
七百里快马加鞭,送来的唯有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轻若鸿毛,力逾千斤。
是相隔两地时,猗郁在心底的,缠绵又辗转的思念。
她找了张纸想写回信,又担心太过劳烦别人。
云纹兽首的灯架上堆了小山般的烛泪。
执柔咬着笔杆,迟迟不能下笔。
近乡情怯,面对齐楹时亦是如此。
左思右想,她才缓缓落笔。从最近朝中的事,再说起调拨租米、另立钦差的安排。执柔知道,未央宫与长安城的大事小情,定然有人一一报与齐楹,可她仍想亲笔写点什么让他知道。
絮絮写了一页纸,执柔才终于停了笔。
匆匆道不尽心意万重。
原本都准备用火漆封口时,她又红着脸,在信尾添上了几笔。
等到这封信送到齐楹手中时,他已经在回京的途中了。
坐着马车,在车轮辘辘声里、轻摇慢晃间,张通将这一封信读给齐楹听。
“……此间种种,尽已尘埃落定,但请陛下放心。”
最下面写了一行小字,是两句诗。
张通看不懂,只能一字一字读给齐楹听。
“但睽违日久,拳念殷殊。”
天光明明暗暗地照在齐楹脸上,仿若隔开昏晓的黄昏,笑意盈满眼底:“她啊。”
语气一如既往,却又携了无尽的宠溺与思念,“她在嫌朕回得太迟了。”
第33章
齐楹去殷川, 为的也不仅仅是见齐桓那么简单。
在合阳渡口,他又见了几位臣子。
除此之外,还有一位名叫季则昌的庶民, 他祖上曾是大秦国的“铁官”。
这是个看似不起眼,却分外重要的官职, 这个官职几乎是由季家独自承袭下来的。
他作为旁系子侄,始终以从商为生, 彼时大裕一朝并不推崇经商,士大夫之流主张“君子固穷”, 驳斥其“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 所以哪怕季则昌早已富甲一方, 却始终不受重视。
季则昌世代被困于合阳,由于官府不给他路引, 他身在大裕, 却几乎寸步难行。
昨夜才下过一场雪,白衣巷的青石砖上落了薄薄一层雪。
做生意、拉货物的马骡牲畜口鼻喷出一层白气。
货郎们聚在一起, 热火朝天地喝着烧酒。
这一日, 季则昌才与人谈完了生意, 便在府门外的不远处,被人强行带到了一辆马车前。
看似朴拙的马车里面别有洞天,一位青年正坐在案几后面喝茶。
季则昌少时随父母入京时曾在未央宫与齐楹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齐楹亦不过是个孩子。但行走于江湖多年, 季则昌练就一双慧眼,几乎是在第一眼时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天子素衣出行,轻车从简。身边只带了张通一个小太监。
季则昌猜出却又不敢尽信, 心里的念头不知滚过多少回。
终于怯怯地低声唤了声主公。
齐楹将一个信封推到他面前,季则昌拆开, 里面是他的路引。
经商数年,他就是因为这个东西,常年掣肘,受制于人。
“主公……主公是何意?”他眼中有喜色,却又旋即掩去,心中忐忑。
“数年不见,则昌之名早已如雷贯耳。”齐楹道,“他们都说你是我朝的范蠡和孟尝。”
季则昌颔首低眉:“外头的风传罢了。”
齐楹笑,指尖轻点案几:“你不要紧张,朕不是要问你的罪。”
“今日没什时间同你叙旧,朕想让你和益州做生意,你敢不敢?”
季则昌几乎一瞬间将自己做过的生意通通梳理一遍:“陛下,草民从未和……”
“朕说了,不是要问罪于你。”齐楹的声音清淡安静,“朕要你以怨恨朝廷为由,将合阳的铜铁卖到益州去。这条门路,得要你自己去走。朕唯一的要求是,要隐蔽,不要被人发觉。”
失神地下了马车,季则昌看着齐楹的马车消失在巷尾,人依然仿若在梦中。
益州是哪里、主君又是谁,他了然于心,却始终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铜铁乃是国之重器,齐楹想要在暗中襄助齐桓,这个念头出现在季则昌的脑子里,他几乎是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民间关于天子的议论并不少,或说他贪恋权势,或说他戕害手足。
在这一刻,季则昌觉得,许多人都看错了那个远在高高庙堂之上的年轻皇帝。
*
齐楹回到长安时,已经进了冬月。
文武百官于长安城外列道相迎。
走过朱雀街,齐楹掀开车帘,空气中带着一丝冷冽的寒意,木炭柴薪燃烧的气味蔓延在城中。舞乐声犹在,长安仍会叫人生出几分歌舞升平、太平盛世的错觉。
薛伯彦从始至终待齐楹都是分外恭敬的,人前人后都不能挑出什么毛病。只是其间亦有数日,未曾见他人影,他们君臣二人各有盘算,表面太平却仍不愿打破。
就连薛则朴犯下大错,他亦不曾护短,带着薛则朴长跪一夜,打断两根荆条才作罢。
再往前走,又是熟悉的未央宫、熟悉的章华门。
“进腊月了啊。”齐楹笑道。
“回主子,今日正是腊月初八。”张通在一旁说道。
时间像是流水,过了一日便少一日。
内宫里熬了腊八粥,分送到阖宫各处,听说是皇后的意思。
远在殷川时便听过不少她御下有术的琐事,那个会骑马会搭弓的小姑娘,总有千百种叫他欣赏的理由。
“明堂丞的差事做得越发好了。这些明堂馔具去年便报过一批损耗,今年又报。”执柔瞧着账目冷道,“他如今虽然秩俸才两百石,过得却比一千石的中郎将还惬意,他掌管着祖宗祭祀的事,越发无所忌惮了。暂且革职,派人去查。”
这话说完,椒房殿门口便响起了几声掌声。
“哪家的小女君,好有气势。”
前朝时的和熹太后临朝称制,尊称为女君。
女君的称呼,既可以指代中宫皇后,也是女主天下的代称。
执柔猛地起身向外看去,绿萼梅才刚打苞,颤颤巍巍地立在风里。
天色有些阴沉着,像是要下雪,椒房殿里早就点了灯,那个人影儿便立在雾蒙蒙的灯座旁边,齐楹披着氅子,一捧高山晶莹土,碾作三千世界尘。
执柔没料到他会直接来椒房殿,这一路舟车辗转,齐楹风尘倦怠,却有星星点点的笑意漾开。
“到朕身边来,朕的小女君。”
他是极欢喜的模样,执柔上前来,还不及行礼,便被齐楹拉了起来。
“陛下心情很好,是一切都顺遂吗?”执柔温声问。
“顺遂。”他言简意赅,“朕高兴,也是因为你。”
外头有些冷,齐楹握着她的手向殿内走。
没留人侍奉,殿中只有他们俩。
齐楹径自解了氅衣,执柔接过挂在架子上。
他走向窗边时被八仙塌绊了腿,执柔忙去搀扶他。
齐楹神情一哂:“常常忘了这双眼睛是个摆设。”
知道他素来习惯了殿内的一花一木,故而未央宫的布局这阵子都不曾变过。唯独今日执柔想要读书,所以将八仙塌搬到了窗户边上,没料到齐楹会来得这么早。
他在榻上落座,倾身拉住执柔,将她抱在腿上,一点点圈进自己的怀里。
君子至止,锦衣狐裘。
执柔的下颌贴着齐楹的脖颈,他一手托她的腰,另一手扶着她的腿。
今天她穿了一件乌金色烟纱散花群,盘金彩绣、绛绉银鼠。齐楹的指尖一点点抚过细细的金线,殿中灯火燃得不甚明亮,他们二人的影子在墙上摇晃。
他们二人间的关系早就今非昔比了,是从哪一日变的,谁也说不出。
一晃两个月,本该觉得疏离,却又觉得日子飘飘缈缈,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租米的事你做得好,钦差也是朕属意的人选。”齐楹靠着她,说起国事,“下一回,还能免去灾情严峻的那几州的赋税。”
执柔嗯了一声,齐楹又继续说:“长州与扬州的两位太守的确是有龃龉,但赈灾的粮食,虫蛀鼠咬不是什么要紧事,甚至以往赈灾,朕还会命人往里头掺沙子。是不是觉得朕乖戾不仁?”
他等她回话,执柔的脸有些烫,她摇头说:“没有。”
“只有如此,这样的粮食才不会被人惦记,这些一般人难以入口的米面,才能真的用于赈济灾民。所以朕哪怕知道两位太守的事,仍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