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觉得有些不甘。
只恨太匆匆。
“执柔。”他叫她。
“嗯?”执柔抬眼。
“执柔。”笑意漾开在他唇边,他按捺下心底的寸寸柔情,正色道:“朕临走时叫你记住的东西,你都记得了吗?”
秩一千石的官员总共有一百二十七人。
执柔记了个七七八八,齐楹握着她的手坐下,说了一个名字:“沈如林。”
“他是太常丞。铜印黑绶。总署曹事,典诸陵邑。”
“不错。”齐楹笑,“那王遂朝呢。”
执柔想偷偷去拿桌上的小册子,指尖才探出去,便被捉了个正着,齐楹拉着她的指尖摇头:“你这样,朕是要打你手板的。”
语气柔柔,执柔咬着下唇笑:“臣妾只记得他是光禄勋的人。”
“他是光禄勋的车郎将。”齐楹摸摸她的头发:“他平日里不侍朝,你没见过他,倒也不怪你。”
竹影照着碧纱窗,太阳的余晖照在齐楹手腕的五彩绳上。
上面缠着纤细的金银丝线,为他苍白的手腕点缀出星辉般的光彩。
执柔自己手上也缠着五彩绳,他们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两根彩绳交相辉映。
“朕许诺了要赏你,有什么喜欢的便告诉朕。”
“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执柔的目光仍落在那两根彩绳上,“不如等臣妾想好了,再来向陛下讨赏。”
“好。”齐楹允了,“不过朕只能给你三个月,过时不候。”
他背光坐着,人被镀上一层金边,唇边的笑意安宁。
两个人靠坐在一处,西窗上倒映着一双人影。
齐楹将头倚在她肩上,闭着眼道:“朕有时在想,总该有什么东西能无视时间吧,执柔。”
“譬如春风雨露,再譬如朕对你的爱。”
第35章
这是他的剖白。他第一次用了爱这个字眼。
执柔的脸红了, 视线所及之处,齐楹与她十指交握。
“朕想过了,前殿中你坐过的那一把椅子, 仍要留给你来坐。”
见她想拒绝,齐楹笑着补充:“就当是在帮朕。”
执柔哦了一声, 齐楹继续说:“你叔父今天来找我,说薛夫人想见你。朕来问问你的意思, 你想不想回去瞧瞧?”
执柔听罢低眉:“私心里臣妾是不愿去的。去了要听什么臣妾心里都省得。只是薛夫人待臣妾有几分情谊,她又病体初愈, 于私于公, 臣妾也不得不见。”
“既如此, 你去便是。”齐楹叫了一声刘仁,刘仁端来一个红木锦盒。
“这是宫里的一些药, 你一并替朕拿去, 算是朕的心意。”
“却玉,收下吧。”执柔起身行了个礼, “臣妾替夫人谢过陛下。”
齐楹拉她起来:“三日辰时送你回去, 你若想在府上用膳便用, 不想朕便早点接你回来。”
接你回来。
像云一般清淡的几个字,叫人心里分外熨帖。
宛若浮萍般飘飘荡荡的生命终于有了依傍。
执柔笑:“好。”
*
皇后省亲是大事,少府监的灯彻底不敢熄,连轴转了好几日。
终于是在腊月二十七这一天清早才彻彻底底地妥帖下来。除了齐楹送的药, 少府监还一并抬了六抬年礼,纱缎皮毛更是数不胜数,一来显示对薛家的看重, 而来也是皇帝对皇后的爱重。
一行车马仪仗浩浩荡荡地出了章华门。
章华门外一路铺着红地毯,铺到了太平街上薛府的正门前。
薛伯彦带着薛则简、薛则朴两兄弟站在府门外恭候着。
薛则简是长子, 也是端正沉着的性子,他低声问薛伯彦:“父亲,看来陛下果真如传闻所言,对娘娘是极爱重的。”
薛伯彦未语,倒是薛则朴在一旁冷笑了一声:“依我看,他这么做也不过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罢了。皇帝的心思,只怕是对咱们又怕又惧,才做做样子而已。”
薛则简道:“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我倒是觉得若陛下喜爱娘娘的心意是真的,这对咱们也是个好事。陛下为人冷淡,咱们也摸不准他的脉,这事叫娘娘做,反倒更水到渠成了。”
“都住口。”薛伯彦睨了两个儿子一眼,“背后议论主子和娘娘,你们俩的规矩都学哪里去了,还有你,薛则朴,上回的事还没完呢。”
见父亲有申斥之意,薛则朴虽不忿,却又讪讪住了口。
而后又对着薛则简挤眉弄眼,意思是:你看父亲装得多像。
待到远远听见了仪仗鸣锣声,父子三人皆屏气凝神,作出恭谨之状。
凤辇停在府门外,薛伯彦率先抱拳跪地:“臣携犬子恭迎皇后娘娘。”
一只手从凤辇中伸出来,皓腕上戴了一只水头极好的镯子。却玉扶着执柔的手,替她掀开帘子。执柔踏着车凳从凤辇上走了下来。
天水碧的金丝软烟罗大袖衫外面罩了宫制堆纱的氅子,衬得执柔纤细婀娜。一双罥烟眉下是潋滟着波光的清眸。执柔上前虚扶了一把:“叔父不要多礼。”
然后又分别和薛则简、薛则朴见礼。
薛则朴几次欲言又止,又碍于人多不好开口。
一众人簇拥着执柔进了薛府,绕过水榭去花厅的途中,薛伯彦还指着一棵梅树说:“这棵树还是娘娘小时候种的,如今也生得花团锦簇了。”
走到水池边,又说:“池子里原本养了只玳瑁色的锦鲤,还是娘娘给取的名字,叫落金。”
听着此起彼伏的恭贺声,执柔只觉得自己像是隔岸观火的局外人。
她住在薛府时并不受待见,平日里更与薛伯彦打不着照面,如今他三言两语间,说得她宛如他的亲生女儿一般。
她在府上孤零零地住了两年,平日里见得最多的只有天光云影,还有湖畔的垂杨锦鲤,若说有情,这份情一来是对着薛夫人,二来是对着则简则朴两个兄弟。
众人在花厅说了一会话,薛伯彦便命人带着执柔去见薛夫人。
薛夫人还没好全,执柔进来时她仍在吃药,见了执柔便想要行礼,被执柔按住了:“夫人快坐吧。”
一面说一面从却玉手中接过锦盒放在桌上:“这里面都是御赐的药,是陛下的心意。”
薛夫人忙谢过:“一晃竟也有好些年没和娘娘说过话了。”
她细细端详着执柔的面容,眼里渐渐含了泪:“娘娘瘦了,伤都好了吗?”
“都好了的,夫人。”执柔笑着答。
薛夫人没有女儿,虽然养执柔的时候不长,可到底也生出了些真感情,她欠着身子去拉执柔的手:“妾已经罚过则朴了,全是他的不是,娘娘若还有气,妾必然再拿家法来罚他。”
执柔轻道:“都过去了。”
她眼眸安宁,向来都这般无波无澜。
“娘娘,陛下待你,都还好吗?”
这话似是母亲对女儿的随口一问,可无心中又带着刻意。
“自然是好的。”
这话薛夫人似不尽信:“男人待女人好,不仅仅是停留在面子上,也得顾着里子。像今日这样的排场是一回事,私下里对娘娘到底有几分情真意切又是另外一回事。宫里还住着一位尚婕妤,陛下待她又如何?若过了龙抬头,陛下再选几位嫔妃入宫,娘娘又该如何?”
执柔微微垂下眼,笑:“这等事,我也是个蠢的,参不透这些。陛下待我好,左不过是衣食无缺,还能怎样呢。”
她在和薛夫人打哑谜,薛夫人却没看出来。
“他待娘娘好归好,陛下的心呢,娘娘可摸出来了?”
这几句话,说得执柔心沉到了谷底。
薛夫人这是在拐弯抹角地打听着,齐楹待她到底是面子上的功夫,还是真情实意。
掣肘齐楹的东西那么多,执柔不想再成为齐楹的另一根软肋。
“不瞒夫人,我与陛下成婚大半年了,陛下还没碰过我一根指头。”她眼中染上了三分哀戚,“成婚那日也同我说过,福祸不相干这样的话。”
薛夫人听到这忖度了片刻,又忍不住说:“可妾听大司马说,陛下如今还许娘娘听政。”
这话更是落实了执柔心里的猜想:“这应该是为了给叔父脸面吧。”说罢又低眉说:“我也不过是个深宫女子,哪里懂得这些呢,每日里坐在那,像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好了好了,不想这些了。”薛夫人见执柔问不出什么,便换了话题,“上回妾去舅母家时还见到了娘娘的表妹,今年也十六了,出落得像花朵一样。妾想着,若是娘娘不嫌弃,日后有机会,也能送进宫和娘娘做个伴。”
执柔笑说:“这是自然的。”
把话聊到这个份儿上,她心中待薛夫人原本的些许情真所剩无几。
又略坐了片刻,她起身告辞了。
出了垂花门,一左一右种了两丛湘妃竹,褐红色的斑点果真似血泪一般。
薛则朴站在门口,见到执柔出来忙迎了上去。
“姐姐可好些了?”许是被罚过,他如今也乖觉了许多,“今日专程来给姐姐赔罪。”
记忆里的薛则朴还是六七岁的光景。生得粉雕玉琢,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人欢喜。
如今他年岁渐长,笑容一如往昔那般灿烂,眼里却添了许多捉摸不透的阴郁。
执柔伸手扶他起来,二人沿着石子路向前走:“则朴,听说叔父已经在为你相看适龄的女孩子了,你可有中意的?”
“他挑中谁是谁吧。”薛则朴不甚在意道,“总之这样的事,我和姐姐一样,都是作不得主的。”
他说得也是实情,薛伯彦选的适龄女儿有左仆射家的小姐,也有太常丞的女郎,左不过都是同薛家交好的那些大臣。执柔听完,却没有说话。
她在薛府住了这两三年,一直住在西北处的一间小院子里。经过门口时,她在门口略站站便走了,到底也没有走进去看。
坐在回宫的马车上,却玉见她不说话,猜她心情不好:“娘娘这是怎么了?奴婢觉得如今大司马和夫人待娘娘都是极好的。”
方寸大的车厢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执柔望着却玉说:“你也发觉他们和过去不一样了,是不是?”
“娘娘如今是皇后,自然是要不一样的。”
听罢执柔摇头:“他们哪里是因为我的身份,他们待我亲厚,为的也是能从我口中探听一分陛下的虚实。”
却玉啊了一声,也跟着丧气起来:“奴婢还以为夫人念着的是过去和娘娘的那些情谊呢。”
凤辇沿着长街向北行,终于可以见到巍峨的宫阙和城门了。
双阙高耸,直冲霄汉,章华门外,一个人远远地立在门口。
执柔望着他,明知他看不见,却依然露出了一个笑容来。
凤辇停在章华门外,执柔拎着裙子站起身,日光照在齐楹的脸上,他的长发、眼上的丝绦,还有侧脸都带着一层霞光。
玄色的氅子披在齐楹身上,银线绣成的十二章纹溢彩流光。
齐楹将盲杖递给张通,伸手来扶她:“朕的小女君终于回家了。”
而执柔的目光却停留在这只手的手腕上,上面仍旧挂着她三四日之前为齐楹缠上的那一根五色丝带。
高深巍峨的宫墙都静默地伫立在他背后,他一个人面对着她,那只手干净得不曾沾染半分尘埃。
于是执柔也伸出手,和他牵在一处。
齐楹在章华门外站了许久,手已经有些冷了,执柔的手却很热。
她仰起脸,看着那座飞檐鸱尾的煊赫宫阙,心中却只余下了万川归海般的平静。
“陛下。”她突然唤他。
“嗯?”齐楹站定了身子,微微侧过脸来,“怎么?”
她踮起脚,轻轻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
随后笑:“好了,没事了。”
张通和却玉对视一眼,都憋着笑低头不敢看。
齐楹微微一怔,而后唇边旋出一丝笑。他低下来,二人脸贴着脸,齐楹偏着头在找她的唇。执柔有些脸红着想要去躲。
一来一往,你追我赶。
齐楹的吻轻轻落在她耳后,又轻轻咬她的颈侧。刺痛却又温热熨帖,叫人想落泪。
两个人的手却始终握在一处,舍不得松开。
玩笑够了,齐楹才终于舍得放开她来。
他抬手刮了一下执柔的鼻子:“走吧,陪朕吃点东西。”
二人牵着手才走过百来步,后来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像是鼓点般密密匝匝地打在人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