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广玉?”
他记得朝中姓狄的也就京兆狄家,虽无爵位世袭,但每一辈中都能出一位状元,门生众多,盘根错节,在朝中影响力极大。
陈缇帅颔首:“狄广玉身为文官,家中却私藏着一批□□,陛下怕夜长梦多,打算先下手为强。”
沈照渡将奏折塞进袖子里。
他后悔让沈霓留在这里了,她这么聪明,不可能听不出先下手为强是什么意思。
打发走陈缇帅后,他犹豫了片刻才推门进殿。
屏风后,沈霓拿着帕子吸干发梢上滴落的水珠,看他时眼睛平静得过分。
“如果在武官家中收到□□,会有什么下场?”
沈照渡反手关门:“你想讽刺我滥杀?”
沈霓摇头,将帕子搭在屏风上:“狄广玉与我父亲是国子监同窗,小时候他还教过我读千字文,现在得知他的结局,不免寒心罢了。”
“如果我杀了他,你会恨我?”
粗糙的大手抚上她的脸,沈霓没有躲,在黯淡的烛光下抬眸看着沈照渡的眼睛:“我有何能耐让你违抗圣命。”
点到即止,她退后一步转身,故意吸了吸鼻子说:“饭菜都凉了,你……”
身后的沈照渡突然将她搂紧:“你肯定在恨我。”
沈霓心道还挺有自知之明,但开口却是担忧的宽慰:“我只是担心你,朝中很多寒门出身的官员都受过狄家的恩惠。你要杀狄广玉容易,但反扑的后果未必承受得起。”
呼吸声近了,沈照渡将脸完全埋进她颈窝,不言不语,却满含依赖。
她故意欲盖弥彰:“这不是在关心你,我只是担心被殃及,别自我感动。”
“你才感动。”他幼稚又无力地驳斥,扳过她紧紧抱在胸前,摁住她的脑袋不让她看自己的脸。
“沈霓。”
“嗯?”
他骄傲而愉悦:“明天你想吃什么,我都给你猎回来。”
--------------------
第19章 十九
春分已至,晨昏平衡,不过寅卯之交第一缕晨光便破晓而出。
萧鸾要上山祭日,带走大批依仗和禁卫,行宫中只留下一小部分卫兵驻守,沈霓的行动范围得以扩大到瑶光殿外。
成国公府历来重武,她爷爷老成国公更是狩猎的好手,他还在世的时候,最爱带着沈霓这个幺孙女进山狩猎。
他说:“我们敏敏长得高挑,骑起马来肯定飒爽逼人,等你长大了,爷爷亲自教你骑马如何?”
小时候的沈霓最是活泼好动,听到爷爷这样说,欢呼雀跃地围着他打转。
然而她还没长大,爷爷就急病去世,她一家很快也被大伯分了出去。
换好骑装,沈霓走到殿外,沈照渡那匹白蹄骍正在发脾气,小厮想把软毯放上马鞍,可马就是死活不肯让他放,甩头甩尾的,还想用蹄子后蹬。
“让夫人见笑了。”小厮红着脸冲她鞠躬,“这马大人只听侯爷的话,我们是万万使不动的。”
沈霓拿起马鞭想逗逗它,结果还没走近,白蹄骍突然低头直对着她撞来。
“畜生!”
沈霓刚退后一步,抓着马鞭的手被握紧高举,用力一挥,马鞭结实地抽在马脸上,痛得马儿长啸一声,立刻乖乖站好,不敢再造次。
“吓着了吗?”
沈霓挣开被握紧的手,摇摇头:“这马还挺像你的。”
刚骂完马是畜生的沈照渡眯了眯眼睛:“我就当你在夸我勇猛了。”
他吹了声口哨,低着头任由小厮摆布的马立刻屁颠屁颠地走过来。
趁沈照渡清点箭矢,沈霓站上石头远眺宫墙外的风景。
太阳已全然跃出崇山,在金黄的琉璃瓦上有熹光跳跃,站在檐上的小雀儿低头用喙啄了啄,展翅飞走。
自由真好。
“出发了。”
沈霓回头,沈照渡已经坐在马上,挺直的后背挂着一长弓,他摒弃了发冠,只用一根发带扎起高马尾,不时春风拂过,额前的碎发吹起,恣意不羁,意气风发。
少年恃险若平地,独倚长剑凌清秋。
似被鬼迷心窍,沈霓偏偏不动,直说:“喜欢你的姑娘应该很多吧?”
沈照渡一愣,耳朵立刻红了,尴尬地抬了抬已经伸出去的手掌:“我手累了,你快上马。”
沈霓噗嗤笑了,将手放到他手心,借着他的力度踩鞍跨上马背。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何时起,她就爱看沈照渡吃瘪出糗的模样。
这人在床上明明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偏生讲到情啊爱啊的就脸红耳赤,心虚得用十层三合土都填不满。
他别扭地给她调整好坐着的皮毛软垫,扬鞭策春风:没有。”
马儿吃痛长啸,驰骋下无数落红。
二人飞快穿过一座座宫门,延绵的山脉渐渐开阔,满山杏花春色在薄雾浩渺中若隐若现,恼春风吹动一山羞色。
沈霓拉起面巾挡住口鼻,高声反驳:“怎么会?侯爷位极人臣,长得年轻俊美怎么没有小姑娘喜欢?”
她回头,看见他两只耳朵红得快熟透了。
“那你喜欢吗?”
沈霓回头摸了摸马鬃毛:“我又不是小姑娘,我是大姑娘。”
二人穿过一座座宫门,对面延绵的山脉渐渐开阔,满山杏花春色在薄雾浩渺中若隐若现,恼春风吹动一山羞色。
她听到身后的人说:“那我就喜欢大姑娘。”
*
赵州盛产杏子,沈霓是见着这片春光长大的。一去经年,杏花依旧笑春风,恍惚间看到了豆蔻年华的自己,放纸鸢,荡秋千,折杏簪花,娉娉袅袅,自成春色。
“我一直不知,这里竟有如此烂漫的杏花山林。”
沈照渡鄙夷轻嗤,勒住缰绳放缓速度:“萧翎不是独宠你一人么?连春蒐也不带上你?”
沈霓看不惯他这副什么都理所当然的模样,屈起手肘顶他肚子:“宫妃岂可随意走动。”
她只是个贵妃,祭天地日月轮不到她,进山狩猎她也不懂,只能在每天待在行宫里默默等着萧翎回来。
“呵。”他嘲讽更甚,“这时候你不说萧翎囚禁你了?”
一针见血,刺得沈霓哑口无言。
“如果你没有进宫,或许十六岁的时候就知道这里的山上种满杏花,春天赏花,夏日吃果,而不是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宫里受欺负,却无人为你出头。”
四周的树木越来越密,遮天蔽日,不时有窸窣声一闪而过,在无际的林海中显得格外渗人。
她曾经在这片山林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时候太后还在世,身边养着只叫狸奴的波斯猫,连出宫也要带在身边。
然而春蒐的最后一天,太后说猫不见了,发散行宫中所有人去寻找,包括后妃宫女。
若是在行宫中有侍卫看守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太后一直看不惯皇帝独宠她一人,故意只让她和几个宫女进山寻找。
那天阴雨绵绵,山雾缭绕,沈霓提着灯笼一心往前,想早点穿过这片树林。
好不容易走到光亮的地方,她兴高采烈回头,背后却空无一人。
那些宫女都是太后的人,怕惹得太后不喜,沈霓只好重新走进树林找人,好几次被树根和石头绊倒,摔得浅杏色的马面裙的短袄泥泞浑浊。
山中寒气袭人,随着浓雾钻进骨髓。
她最后一次摔倒在泥地,望着密不透风的树冠,再也不想动弹。
雨势突然变大,水滴打在她的脸上,比鞭子抽在身上还疼。
入宫并非她的本意,甚至在入宫前一晚她都以为只是陪堂姐解解闷,而不是用她的余生换成国公府辉煌。
她很想笑,她又不是成国公府的人,凭什么要付出?
同时她也怨,怨萧翎食言,说好要护她周全,让她成为后宫第一人,怎么这个第一人还要躺在冰冷的泥淖里受委屈?
泪流尽了,她安慰自己,这里是赵州与京城的交界,她现在死,应该也算落叶归根。
萧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他焦灼的叫声传遍山林,似乎还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在满山回音中带着一身泥水将她抱起。
或许是冷的,也许是太过用力,他的身体一直发抖。
萧翎抓住她冰冷的手指一根一根吻过去:“敏敏,不要离开我。我们还要一起作画,一起抚琴,你不能抛下我……”
怨是真的,委屈是真的,可喜欢也是真的。
她虚弱地按了按萧翎冰冷的嘴唇:“鹤轩,我好冷,你抱紧我吧……”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现在的沈霓回想到,也不禁佩服当年的自己如此大度,甚至在回宫路上看到那几个跟随她进山林的宫女站在太后身边趾高气扬时,也没有向萧翎透露一个字。
她不想他们母子间产生间隙。
可后来太后去世,欺负她的人换成沈婳,萧翎还是没有大张旗鼓地替她出头。
谁让成国公把持着大量兵权。
沈照渡说她还不如兵权,她难道清楚吗?
谁让爱让人盲目,让人甘愿付出。
少年人容易钻牛角尖,愈难愈要去爱,也不管对错,不计较是否受伤,不为爱人披荆斩棘,屠杀恶灵都不算伟大。
“心甘情愿留下的,不叫囚禁。”
树影消失,沈照渡松开缰绳,低头拥住不自觉蜷缩着的沈霓。
他在犹豫,在僵持。
二人一马已经穿过树林,融融春光洒满全身。
沈霓抓住他的手指勾划几下,将他推向她铺设的路:“我想吃烤鹿肉。”
她不想再做这样的人,但她要让沈照渡成为这样的人。
--------------------
第20章 二十
狩猎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沈霓耳不聪目不明,只能看个热闹。
草木越茂盛,动物活动的痕迹越多。
忽闻一阵草动,沈照渡搭箭拉弓,远处的草丛中突然竖起双小耳朵抖了抖,一只小鹿怯怯探出脑袋的同时,箭矢离弦破风而去,直直射中小鹿的咽喉,顿时鲜血喷洒。
百步穿杨。
“好!”
沈照渡还想用手臂替沈霓挡住这一片血腥,结果她兴奋得竖起大拇指:“不错,有我爷爷当年五成风姿。”
没有人不爱听奉承,沈照渡也是。
老国公戎马一生,不管是瀚海还是汪洋,都有他英勇杀敌的身影,为大裕所有将军的典范。可惜沈正平没继承他一星半点赤胆忠心,玷污成国公府的每一块牌匾。
“剩下五成去哪了?”沈照渡利落下马,伸手递到沈霓腿边,“我多次骑马射穿敌军的眼珠,老国公有我这本事吗?”
沈霓抓着他的手跳下马,立刻过河拆桥,自顾自走向四肢抽搐的小鹿。
“剩下的五成是看你能不能做出外焦里嫩,色香味俱全的烤鹿肉。”聊起爷爷,沈霓话里满是骄傲地,“我爷爷进可统领三军,退能掌勺颠锅,无人能敌。”
她握住箭羽以下一寸,用力一拔,可怜的小鹿徒劳挣扎了几下,彻底殒命。
箭锋刺破的是大血管,小小的洞口源源不断涌出赤红的血,连土地也吸不住,潺潺往沈霓脚边流去。
看不得她被尘土血腥沾染,沈照渡过去将她拦到旁边:“血腥味会引来其他猛兽,你骑马沿着东边走,那里应该会有一条溪流。”
见他抽出一把镶着红宝石的匕首,沈霓往后退却的一步又回到了原点,停在原地看他处理小鹿。
那双沾过无数鲜血的手摸了摸小鹿的胸腔,摸准胸骨以后收起落到,将冷白的锋刃插进皮肉,沿着胸骨流畅划到胯骨,没有一点停顿,哪怕温热的血淌满他整双手臂。
“听说鹿血能壮阳,你这样会不会有点浪费了?”
沈照渡正把手伸进腹腔里掏内脏,听她说完笑着回头,沈霓慌忙解释:“我没说你需要!”
“那臣先谢过娘娘赞赏。”他依次把心肺肝摘除,最后要掏肠子时,又回头望沈霓,“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沈霓不服:“我怎么不能站在这里?”
春天万物复苏,饿了一整个冬季的野兽很快就能闻到这浓烈的血腥,过来饱餐一顿。
大风一吹,树叶哗哗作响,回音荡满连绵的山,仿佛真的有猛兽出穴。
要是她真的很不幸在路上遇到了前来觅食的猛兽,和沈照渡一起的生还几率比她孤身一人高多了。
沈霓打了个冷战,鸡皮疙瘩纷纷起立。
她悄悄往沈照渡身边挪了挪:“你快点,不然野兽要来了。”
打仗不止攻城,还要攻心,沈照渡早就锻炼出非一般人可比拟的洞察力。
他加快手上的动作,骄傲道:“我说过的,你只有依附我才能活下去。”
沈霓咬牙将小石子踢到他后背,转身就走到马前:“你等着,我现在就骑着你的马去找我爹。”
白蹄骍见她走来,可能是早上那一鞭子抽得太疼,它并没有要撞人的意思,只是蹄子却不自觉地刨着地,别扭地逞强。
果然很像它的主人。
“乖,我要骑你了。”沈霓摸摸它的鬃毛,白蹄骍立刻甩了甩脑袋哼了几声,但急躁的蹄子没有再动,顺从地等她上来。
“驾!”
她踢了踢马肚子,白蹄骍哼了一声还是不情不愿走了起来。
经过正在搓草做麻绳的沈照渡,沈霓故意在他的后背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
可惜这人稳如泰山,倒是她和马一并被顶了回去。
日光正好,处处鸟语花香。
沈霓已经很久没有骑过马了。白蹄骍还是想等主人追上,走得并不快,她也不催促,倚着微风轻声哼唱:“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我。”
恬不知耻的回答让沈霓立马回头,只见沈照渡一手垂下,另一只手将鹿背到肩头,仿佛那不是近百斤重的庞然大物,而是只空空如也的麻袋。
“都督打仗时有量度过边塞城墙的厚度吗?”
沈照渡认真回:“最厚的应该有四丈。”
沈霓装出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那还是都督的脸皮比较厚。”
早猜到她是在捉弄自己,沈照渡也不恼,跟在她马后慢悠悠地走着。
水声越来越近,他知道这一段路就要结束,瞪着白蹄骍的马屁股,絮絮叨叨默念。
小畜生走慢点。
“沈照渡!”
他正盯得入神,前面的沈霓又突然回头喊他,在马上一晃一晃,笑意盈盈。
“我们来赛跑吧,比谁先到溪边,输的那个要答应赢的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