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而微笑,说:“倒是奇了。有李娘子在,若公主当真踏平颍州,宋大家难道不该额手称庆吗,如何这样慌张。”
宋含熹笑了:“看来崔相当真备了后路。”
崔玄师云淡风轻道:“二者悉为周嗣,太子既已如此,公主亦无不可。”
宋含熹扭头便走。
最终,谁也未能劝服李璋,那求助的消息便送到了昭昧的手中。
“举兵豫州?”曲芳洲皱眉:“这恐怕不能解颍州之危。”
昭昧道:“是流水的主意。”
河图问:“那就不是为了解颍州之危咯?”
曲芳洲反应过来:“莫不是要……”
昭昧点头,指尖在地图上豫州处轻轻一划,道:“自南而北,插入颍州。”
河图思索道:“豫州兵北攻颍州,我们若要攻打豫州,追入颍州也在情理之中。”
“不错。何况,我们的目的是,”昭昧微笑着吐出几个字:“救李璋。”
众人相视几眼,曲芳洲道:“需要提防湖州兵马。赵孟清极有可能来攻邢州。”
“是。”昭昧道:“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往北攻豫至颍,一路向西在湖邢边境布防。”
陆凌空原本呵欠连天,听到这里,瞬间坐直,道:“这都兵分两路了,总该让我出马了吧!”
“可以。”昭昧答。
她愤愤然道:“我手底下的兵到现在,连战场什么样儿都还没见——嗯?”
陆凌空两只眼睛放出光来,恨不能把脸凑到昭昧鼻子前面:“你说什么?”
昭昧没有重复,道:“你带领陷阵营的战士,并五万上武军,往西侧布防。”
“防守啊……”陆凌空扭了扭脖子,嘬了下牙:“行吧,好歹有仗可打。”
昭昧道:“但不能以陷阵营的名义。”
陆凌空皱眉:“什么意思?”
昭昧道:“陷阵营的兵马全部打散,编入上武军。”
陆凌空要插话,她没给机会:“赵孟清身在幽州,难以远程指挥湖州兵作战,故此战只为练兵,拖住对方保住邢州即可,切勿恋战。”
陆凌空挠了挠头,靠回椅背:“知道了。”
“芳洲,河图,”昭昧道:“你们与我带兵去……救李璋。”
元初二十年九月,刀锋营并上武军十万兵马北上,攻豫州。
李璋三州,汝州与集结在颍州的幽颍二州兵马悉数夹攻赵孟清,而赵孟清以上京兵马据幽州,调豫州兵马夹攻颍州,及闻昭昧攻豫,果然置豫州安危不顾,而合上京、豫州之力,兵锋直指颍州。
初时,遭幽颍二州兵马顽强抵抗,月余,幽颍二州兵马忽而溃散奔逃,让出光明大道,赵孟清一路对抗汝州兵马,又劈开幽颍战局,直至兵临颍州城下。
而南侧,湖州兵马向邢州集结,于两州边境处遇陆凌空,未得寸进,而昭昧已带兵横跨豫州空城,向北踏入颍州,同赴颍州城下。
三方兵力在颍州集结,其中以赵孟清兵马最盛,且一路高歌猛进,士气飞涨的同时,渐成骄兵,本以为取下颍州城亦易如反掌,谁知竟于此地遭迎头痛击,倒像是前期所有退让都为了保存最完整的实力,以铺垫此时的背城借一。
然而肉到嘴边,怎能就此放弃?
赵孟清与李璋双方兵马大战颍州城下,攻者不退,守着不让,双方僵持在此,每一日都以血肉堆砌。
然而,纵使前期避其锋芒而保留了势力,双方兵力差距仍大,李璋兵马的士气在战火消磨中越来越弱,时日稍久,终究无力抵抗。
那一日,颍州城的大门訇然大开。
赵孟清兵马长驱直入,而他更一马当先,冲向中心府衙。
府衙中,江流水正守候在此,崔玄师自然不见,而宋含熹自赵孟清兵临城下,便坚持与李璋同吃同住,如今面上带着尘埃落定的沉静,看不出丝毫慌乱,倒显得李璋跟没头苍蝇一样乱窜。
“怎么办,他们打进来了……赵孟清是不是快过来了?他会杀了我的!他会杀了我的!”他踱来踱去,突然抓住江流水道:“任六,救我!”
江流水慢慢拿开他的手,声音平定地安抚:“殿下,不会有事的。”
“不会有事?”李璋面目狰狞,一把揪住她的衣领:“都怪你!都怪你!若不是你在耳边教唆,我怎会落到今天这——”
“殿下!”一声高呼,隶臣冲进大殿。
吓得李璋一哆嗦松开江流水,大声道:“赵贼打进来了?”
“不,不是。”隶臣抬头,面露喜色道:“公主,公主来了!”
“公主?”李璋面色由极狰狞而极喜悦,显出几分扭曲:“姊姊来了?”
“是。”隶臣答应。
“姊姊来了。”李璋激动道:“姊姊来救我了!”
隶臣亦喜极而泣,道:“赵贼的兵马正在入城,公主带兵恰恰赶到,杀了赵贼一个措手不及!咱们的兵马一听有公主支援,也士气大振,如今正在城中奋力反击,或能解颍州城之围!”
“那赵孟清是不是不会来了?”李璋激动道。
赵孟清毕竟先昭昧一步,虽不知府中布局,一时找不见李璋下落,可哪里能肯定就不会找来?只是这关头,谁都知道不能把真话说出口,那隶臣半点也不迟疑,道:“是的殿下!”
李璋大松一口气,坐倒在地。冷不防见江流水滚动轮椅到身边,又捡回几分体面,从地上站起来,笑道:“任卿好主意!”
江流水不答,只穿越大门看向火光燎燎的黑暗。
于寂静中,宋含熹清楚一声叹息。
李璋蓦地变了脸色:“宋大家这是何意?”
宋含熹四平八稳道:“闻听公主来救,得以喘息。”
李璋找不出端倪,又为公主来救而兴奋,便将那点不满抛到脑后,又问隶臣:“如今公主打到哪里了?”
隶臣不能作答。
李璋立刻将他赶出去询问。但迟迟不见隶臣来报。
李璋又烦躁地来回踱步。
江流水道:“殿下稍安勿躁。城中混乱,一时难见公主踪迹,实属寻常。”
李璋勉强按捺心情,刚坐下,又站起来,招手叫来另一个隶臣,又遣他去探问城中战况。
隶臣此去依旧未归。
李璋一脚踹翻木凳:“废物!”
忽有人问:“何人废物?”
李璋头也不抬:“全是废物!”
话已出口,他忽然战栗,猛地抬头:“谁!”
只见自那浓重夜色当中,一人漫步走来,每一步都似伴干戈起舞。踏入房间时,煌煌明火将她的面庞照得明亮。
她目光亦如火光,落在李璋身上,微笑着仿佛故友寒暄。
说:“好久不见啊,李璋。”
第115章
李璋先是片刻茫然, 旋即眼睛发光:“姊姊?”
昭昧不答,他却像笃定了答案,大喜过望:“姊姊!你是姊姊!”
他猛扑过来, 似抱住溺水浮木,就要投进昭昧的怀抱,距离两步远时, 又忽然顿住。霎时间,仿佛换了个人, 他收起步伐,敛住惊喜,微抬下巴,像模像样道:“长安公主。”
昭昧似笑非笑。
李璋不见她回应,略有惊慌,又连忙稳住, 轻咳一声, 低语提醒:“姊姊, 你该先向我行礼。”
昭昧嗤笑出声。
李璋更慌了,转而自造台阶道:“当然,不行礼也没关系,毕竟你是我的姊姊。”
他顺坡下驴,往前凑进一步,按捺不住地问:“赵孟清……他是不是败了?”
昭昧摇头。
“那你怎么还站在这儿?”李璋脱口而出:“赶紧打他啊!”
“不急。”昭昧慢条斯理道:“那些事情自有旁人去做。”
李璋明白过来, 喜道:“这么说, 打败他们也不算什么难事是吧?”
昭昧无可无不可地点头。
李璋终于松掉这口气,转头回到主座, 一屁股落下去,抬头正对上昭昧的目光, 不知怎的便觉得如坐针毡,屁股动了动,不自在地摆手:“你也坐啊。”
昭昧顺着他的动作看向他右手边的空位,又自然地看向他左手边对应的位置,见到了坐在那里的宋含熹。
宋含熹目光平和地与她对视,又略略移开,看向了一旁的李素节。
李素节没有回视。
房间中氛围越发古怪,李璋火烧屁股似的坐不住,又说:“姊姊,你坐啊。”
“不了。”昭昧说:“有些事情还没有处理。”
“啊,”李璋道:“那你快去处理——”
话音未落,只见门口走入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心里一突,两条腿开始打颤,再定睛一看,发现是姊姊手下兵马,安定了几分,脸上要挤出几分从容笑意,可还未露出就已凝固。
因那几个士兵扔进了几具模样惨烈的尸首。
颍州城一战,李璋始终待在最安全的角落,不曾直面半分,乍一见这尸体,登时惊骇失色:“你干什么?”
昭昧慢悠悠迈步往前,说:“赵贼先锋已攻入府邸,为我部下所擒。”
李璋面色苍白,目光闪烁,抓着扶手道:“那你把尸体扔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抬走!”
“只可惜,”昭昧低眉按剑,慢吞吞道:“终究来晚一步……”
李璋闪电般蹦起来,跳向一旁!
不知是不是生死关头,他竟发挥出强大潜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扑向宋含熹!
江流水距离最近,又反应迅疾,只是动作不及,伸手时正与李璋错过,眨眼之间,李璋已抽刀架上宋含熹的喉咙!
“你敢!”李璋大叫一声。
昭昧挑眉。
宋含熹年老体衰,早失先机,又有李璋一手拚尽力气扣住她脖子,一下便给她勒得两眼翻白。
李素节不禁出声:“住手!”
“不可能!”李璋容色狰狞:“你们要杀我是不是?是不是!”
昭昧笑了:“你居然聪明了一次。”
“呸!我从来都聪明得很!”李璋眉目压抑道:“崔玄师和我说过,她是李素节的老师,你旁边那个就是李素节吧?”他看向李素节,压紧刀锋道:“你不怕我杀了她吗!”
李素节嘴唇轻颤,紧攥双手克制救人的冲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又如何。”昭昧的声音切断了她的失措。她举重若轻道:“怕你杀她,我便不会给你这机会。”
“我不信。”李璋道:“李素节,你说,你要她死吗!”
宋含熹抓着李璋的手想要挣脱,李璋已状若疯癫,挣扎时控制不住力道,刀便在宋含熹颈项上拉出几道血痕,那脆弱的覆着松弛皮肤的颈项,好像下一刻就要在他手中断掉。
而此时,宋含熹艰难地看了李素节一眼。
李素节见到了那一眼。
她辨不出其中有些什么,是失望还是怨怼,刚刚触及,她便闪躲,紧绷着下颌,惊异于声音还可以清晰出口。
她说:“成王败寇,如是而已。”
“好!宋含熹,你死了可全怪你的好学生!”李璋咬牙切齿,手腕陡然用力——
却有人动作更快!
论拔刀出鞘,论锋芒入骨,昭昧直比李璋娴熟千遍万遍!
“噗。”
在李璋的刀割断宋含熹喉管之前,昭昧的刀先飞进了他的胸腔。
李璋瞪大了眼睛,“铿”地一声,手中刀落了地,而他的人也缓慢栽倒,躺入满地的献血狼藉,口中血红溢出,堵得嗓音“嗬嗬”作响,终究未能吐出一句话,便化作死不瞑目的尸体。
“老师!”
李素节冲了过去,试图扶住宋含熹栽倒的身体。
李璋那一刀用力,割得她鲜血淋漓。
她微弱地喘息着,推开了李素节的身体,不曾用力,但拒绝的姿态却不容置疑。
李素节的手落在空气里。
宋含熹靠住椅背,困难地吞吐:“不用你管。”
李素节声音沙哑:“您别说话了。”
宋含熹不理,抬眸看向昭昧,听不出语气:“你赢了。”
昭昧俯身亲自验过李璋的尸体,又直起身,垂眸看着宋含熹:“是,我赢了。”
她瞥一眼李素节,不再多言,唤一声钺星,将此地后续交给她来处理,自己则走出血迹斑斑,与迎面而来的河图相见。
河图道:“城中形势已得到控制,赵贼正在退兵,曲刺史正带兵追捕。”
昭昧点头:“好。”
目光刹那交错。
河图关切道:“不知太子殿下可还安好?”
昭昧声音平平,而话语沉痛:“怪我等晚来一步,赵贼攻入府邸,太子不幸罹难。”
“怎么会!”河图大惊,哀恸道:“怎么会……”
“是啊,怎么会。”昭昧道:“待形势稳定后,便昭告天下吧。”
“可恨赵贼!”河图愤愤一声,旋即应声:“遵命!”
河图离开,江流水推着轮椅走到昭昧身边,道:“怪我。”
“你本就不良于行,怎能怪你。”昭昧叹道:“怪我,一路奔驰,不曾再早来半分。”
江流水笑出了声,道:“是啊,不早不晚,来得这样刚好。”
昭昧扭头,二人目光相对,均在彼此眼中见到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