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圜的余地?”昭昧嗤笑:“我从来敢作敢当。”
李素节说:“但若做君王, 敢作敢当却算不得什么品格。”
“所以呢?”昭昧道:“你方才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便授意你去做,若得罪了人,那自然是你得罪的,倘若她们心有不平, 便要我来解决你, 赚得她们欢喜, 是也不是?”
李素节答:“是。”
“荒谬!”昭昧又重复一句。
李素节道:“你只是心里在意我才觉得荒谬,可若换做旁人,你还会这样想吗?只怕你会想‘如此甚好’吧。”
“可你就是你。”昭昧硬邦邦地说道。
李素节笑了:“谢谢。”
“才不用你谢。”昭昧翻个白眼:“我只觉得气恼,你却还笑。”
“恩威并施是常道,而恩必出于君王,威却不必尽出于君王。”李素节道:“你我都在路上……迟早要有那么一日的。”
昭昧道:“那边等那日来了再说吧。”
但李素节说的有句话, 却要应在眼下。
她刚刚入主颍州, 对此地盘根错节的关系尚未理解,只是一旦见到颍州将校, 就忍不住想起那则消息,压不住心头暴戾, 如今事情已经做了,只能处理后果。
回到厅堂时,事情已经来到尾声,颍州刺史几乎成为骨架,而厨师瘫倒在一旁,胳膊抖得抽风一样,见到她又赶紧爬起来,涕泗横流道:“公主,饶命啊,我全按您说的做了,求您饶命啊……”
昭昧甩开他,说:“滚。”
厅堂中,将校们的接受能力总比厨师更强,然而此刻也各个形容萎靡,不知真的还是装的,竟还有两人昏厥在地。
场上秽物狼藉,令人掩鼻。昭昧皱起眉头,叹息道:“好端端一场庆功宴……”
有人怒目而视,又立刻埋头。
昭昧道:“论及此事,颍州刺史为罪魁祸首,如今他已伏法,还请诸位以此为戒。”
众人应声。
昭昧语气一转:“但颍州此战,诸位的确助益良多,此事已毕,来日论功行赏,自当再宴请诸位。”
无论心里怎样想,眼下身上没有武器,外面还有士兵,他们都颇识时务,面上表现出的无不唯唯诺诺。而出了这扇大门,河图带手下亦盯得死紧,按照昭昧的吩咐,亦步亦趋将他们送回各家,并礼貌驻扎。
几十人分散各处,由刀锋营看守,可“放心休息”,而曲芳洲则趁机往四处军营收兵。比起邢州时的艰难,此番昭昧打着大周公主的旗号倒是顺利得很,暂未发生哗变。
事情似乎都在向好的一面发展。
对昭昧或许如此,但突然传来的消息,却将李素节从胜利的欢喜中强拉出来。
一名隶臣疾步跑来,向她们禀报,说:“医者来信。宋大家怕是……不行了。”
这些时日,李素节虽顾及宋含熹的心情不曾去面见,但也时刻关注她的情况,只是前些日子还说有所好转,今天就生出这样的消息,突兀得令人难以置信。
宋含熹病危。
她的大脑正迟钝地将这几个字拼起,脚步却反应更快,迈开便往外跑,甚至忘记骑马,只靠两条腿跑出府邸,脚下生风,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许久,才听到耳畔似有呼唤声响,回头,见到昭昧。
她递来缰绳,说:“骑马去吧。”
李素节点头,踩镫上马,眨眼远去。
她从未觉得这条路这样远,她努力地奔驰,总觉得不够快,落地时,额角汗水淋漓,她随手抹去,快步入内,直到房门前,陡然见到医者,刹住脚步,呼呼作喘。
她掂量着医者的脸色,嘴巴竟有些张不开。
而医者,摇了摇头。
“怎么会!”李素节愕然出声。
医者滞涩道:“就在片刻之前。”
李素节推开她冲进去,见到了床上安静地躺着的那个人。
她合着眼睛,睡态安详,似沉在美梦中返回故乡。
医者说:“她先前身体就不好,经这一番折腾,失血过多,几次在生死线上挣扎……还是去了。”
“那她,”李素节喉咙干哑:“她都说了什么?”
医者道:“她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李素节抓住她手臂:“怎么会?她该说些什么的,她总该对我说些什么啊?怨我的、恨我的、骂我的……怎么会什么也没说呢?”
她扭头,看向那张安宁的脸,似哭似笑:“到死都不想见我吗……”
医者面露唏嘘,无话可说,亦无从安慰,静静地离开。
李素节坐在宋含熹床边,想起她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竟是李璋死后的那句:“你赢了。”
她是对着昭昧说的,可李素节知道,那句话说的是自己。
宋含熹前半辈子可谓顺风顺水,历仕三朝,从未行差踏错。她总是赢。
唯独人生这最后一次赌博,她押上一生的骄傲,却输得一败涂地。
而在不久之前,她与李素节相见,试图彼此说服,却又互不相让,最终走上两条不同的路线。
她输了,李素节赢了。
这要她如何接受?
好像前半辈子的荣光辉煌,都要在这短短几年被踩在脚下。前面赢得再多,偏偏到历史末篇,盖棺论定之时,她输得这样惨烈。
她自然不是什么心怀忠义之人,她审时度势,图谋自身的利益,然而在生命最后,明知李璋将覆,她却生平第一次坚守沉船,不肯认输。
当她们闯入厅堂,与李璋刀剑相向,许多结果就已经注定。
宋含熹不会选择昭昧,昭昧亦不做挽留。
她们是这样直截了当的关系,只有她,李素节,才要痛苦地直面那回答,做出最后的割舍。
再目送她此生落幕。
李素节是亲眼见宋含熹下葬的,她站在她的坟前,看烛火在风中闪烁,时而明亮时而暗淡,投下淡淡光影,落在墓碑上。
那墓碑上,刻着她此生的终局:大周尚宫宋含熹——学生李素节立。
是的,她历仕三朝,受人尊敬,无人不知她的声名,便是李益也要称她一声“大家”,可归根结底,当大浪淘尽沉沙,遗留在历史上的那二三行里,落款亦不过区区尚宫。
如是而已。
李素节心头忽而漫上悲伤,那些为宋含熹落的泪已经哭尽,此刻的难过,又不知是为了谁。
但那些难过,在她一步步走到府邸的大门时,像那些风干的泪水一般,烟消云散。摆在她们眼前的,终归是更有希望的未来。
李素节露出个微笑,又投入到繁忙的事务当中,抽空问昭昧一声:“你打算什么时候去见崔玄师?”
昭昧这几日正在接收颍州的各方面信息,每日都有看不完的文件,简直焦头烂额,竟将崔玄师的事情忘在了脑后。这会儿她正看得头昏脑涨、眼睛干涩,不禁频繁眨了几下,说:“这几日就去。”
李素节察觉,按住书页道:“休息休息吧,注意眼睛,可不要也落到我这地步。”
她如今看书时,一定要戴镜子,时常觉得不便,却无可奈何。
昭昧也觉得累,从善如流,说:“那现在便去吧。”
李素节问:“你要怎么处理他?”
昭昧回头:“你知道的。”
李素节接到她的目光,微怔:“……我知道了。”
她要杀了崔玄师。且,必须亲自动手。
后者便是崔玄师得以多活几日的缘由。
崔玄师的府邸早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同样,除了固定取送必需品的人,亦没有人能够进去。
昭昧来到的时候,崔玄师正在烹茶,许是独自一人,未戴面具,赤露着惨烈面庞,于水雾袅袅中问道:“公主可要来一杯?”
“不必了。”昭昧坐到他身前。
崔玄师只饮了自己那杯,说:“还未恭喜公主,得偿所愿。”
“现在还太早。”昭昧道:“此事对你应当谈不上恭喜。”
崔玄师放下茶杯:“至少不算坏事。”
昭昧说:“李璋已死。”
崔玄师笑:“公主不是仍在?”
昭昧冷笑:“崔相异想天开了吧。”
崔玄师道:“我虽不才,当有可用之处。”
昭昧嘲讽:“我以为你对李璋多么忠心耿耿。”
崔玄师慢声道:“他在时,我竭尽全力,他不在时,我待公主也将一般无二。”
昭昧道:“崔相曾言,女子不宜登基。”
崔玄师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昭昧笑了,笑出了声。
崔玄师动作微顿,目光垂落:“公主这笑令某不安。”
“不安便是了。”昭昧道:“我是来杀你的。”
崔玄师眉眼微动,抬头,似不相信。
昭昧喜欢他这表情,笑道:“你愿退而求其次,我却不愿与你将就。”
崔玄师容光收敛,手指不觉中攥紧茶杯:“你当知晓我是何人。”
“你是何人……”昭昧缓慢道:“我自然知晓。”
崔玄师因了这话似有惊喜而目放微光,昭昧眼见,又刻意凑近到他耳旁,低语:“你是——”
崔玄师正凝神细听,可刀声比语声更快!
切入肌肤后,昭昧对上崔玄师难以置信的目光,余下的话才姗姗而来。
“——该死之人。”
第118章
昭昧走出房间时, 为白日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低头看身上,尽管躲得及时,衣襟袖口处依然溅上了星星点点。她抖一抖刀锋, 走下台阶,对一旁侍卫道:“太子身故,崔相以无颜面见先帝, 自决而亡。”
言罢,收刀。
这刀刚刚划破崔玄师的喉管, 任谁心生疑虑,明面上都找不到半点证据。
无非杜天下人之口。
倘若不能杜绝,就只能再次见血了。昭昧心头掠过坚硬的念头——不管怎样崔玄师都不能留。
当初笃定崔玄师不会说出那关系重大的秘密,在于时局所困,不能轻易挑起干戈,又有李璋与她同一立场, 崔玄师扶持李璋就势必隐瞒那段过往。
但现在, 李璋死了, 崔玄师亦成刀下鱼肉,不杀只令她如鲠在喉。
昭昧回到府邸,李素节见了她衣上的血迹,什么也没说,等她换了新装出来,道:“我观往日作战, 赵孟清用兵惯常出其不意, 此番他狼狈败逃,换做旁人理当偃旗息鼓, 但若是他,只怕还有后文。”
李素节张开地图, 说:“当初他所据六州,如今豫州已在我们手里,余下上京、凉州、青州、湖州及并州,上京兵马重创,又为我们汝、幽、颍、豫包围,不适宜仓促作战,凉州虽然归属赵孟清,但当初双方作战时杀戮过重,至今人心不齐,而并州位置偏远,消息传达不便——只有湖州。”
手指点在湖州的位置,李素节道:“西侧与青州接壤,东侧与邢州相邻,进可攻退可守。”
昭昧明白了,说:“临走的时候我已经吩咐陆凌空坚守邢州,以防湖州。”
李素节道:“只陆凌空一人怕是不妥。”
陆凌空不觉得单单自己留在邢州有什么不妥。她只觉得昭昧让她一味防守才是非常不妥!
好家伙,本来以为自己总算能够出兵了,结果,颍州那边的捷报已经传过来了,她还窝在这里防守呢。
之前那边打得热闹的时候,这里的确有兵力试探多少过个瘾,但是现在,半个鬼影都见不着。
“公主这般安排究竟是何用意?”身边人疑惑。
陆凌空也想问呢,她说不出个所以然,直接道:“管她的,提醒大家小心些,千万可别松懈了。说不定哪天就冒出一伙敌人了!”
身边人不以为然:“您没听到消息吗,赵孟清惨败,折了兵力不说,还丢了豫州,这会儿正忙着养伤吧,哪里还顾得上我们。”
陆凌空变了颜色,肃然道:“越是这种时候越该小心,怎么知道他在豫州丢的,不会在别的地方找补?”
对方讪然,立刻道:“我这就去提醒大家。”
然而,即使提醒,当大胜的消息传来时,仍有不少人被冲昏了头脑。
这是怎样一次决定性的胜利!
先是隔岸观火,以李璋兵马消磨了赵孟清的战力,再趁火打劫,假做帮忙,实则直接反客为主,大败赵孟清不说,更是全盘接收李璋势力,以近乎兵不血刃的效率,将原本的四州版图陡然扩大到八州,不仅一举消弭了与赵孟清实力上的巨大差距,更是顺利实现了对其版图的反包围,形势陡然扭转,胜利仿佛在望!
昭昧等人尚能冷静,又为接手李璋留下的摊子而焦头烂额,远在邢州的她们却被抽去了期间所有惊心动魄,只余下胜利的激动欣喜,加之坚守阵地的枯燥乏味,这一点喜悦更是翻出几倍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