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世道“奴才领命”,便下去了。
宋琅又道:“你们也都先下去,朕要和公主单独待一会。”
其余人闻言,也都从地上起来,无声退下。
一时间只剩江柍和宋琅二人,江柍暗忖要不要问些什么,拿起白瓷小勺,有一搭没一搭搅着粥,不时碰到碗沿,发出细小却清脆的碰撞声。
宋琅本想等她先说话,见她迟迟不开口,还是耐不住性子,先张口道:“她的孩子并不是朕想要的。”
“啪嗒”,勺子落在碗沿上。
江柍怔住了。
她不傻,就算他没有把话说完全,她也知道他想说的应该是“朕只想与你有孩子”。
场面一度尴尬起来。
江柍垂首,不敢抬头,也不敢接话。
宋琅看了眼那勺子,一堆话翻来覆去在腹中翻涌,怕挑破了说她接受不了,又怕一直这样陪她打哑谜,二人便如鬼打墙般,被困在死地。
默了默,才道:“我知道前几年你活得战战兢兢无心考虑你我的事,加之这段时间又遭遇这样多的变故,一时混乱也是有的。”
江柍心里那股隐隐的烦躁又冒上来,与此同时,还有几分不可忽略的害怕和忧愁。
听他又道:“朕会给你时间整理好自己。”
他的眼神尤为缠绵,漆黑的眸子里好像有一个堕落的深渊。
江柍在底下死死掐住自己的大腿,自从她醒来之后,宋琅不止一次暗示明示,就已经说明,她已是他认定的盘中餐。
此前并非没有把话讲清楚过,可他充耳不闻,她多说又有何益?
在这样的处境下,她的确尤为窝囊。
宋琅深深看了她许久,见她不语,也不强求她表什么态。
再开口,他又变成了那个对她关怀备至的“皇兄”,说道:“朕吃好了,你慢慢吃,粥若是凉了,你就叫人热了再端上来。”
江柍呆呆坐着,没有动弹。
宋琅又看她一眼,才离开。
宋琅走后,碧霄等人才又进来伺候。
只见江柍脸色惨白,愈发显得唇上口脂殷红,如厉鬼一般。
碧霄关怀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江柍只觉胆寒,又憋闷难耐,很久才抬眸看了碧霄一眼。
有些事情在她心里慢慢浮了上来。
江柍与碧霄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却有母女之情。
关乎碧霄是细作,且已倒戈投靠宋琅一事,江柍此前并不知情,高树和星垂月涌也都不知道。
可是细作一事难猜,碧霄投靠宋琅一事却不难想。
只见碧霄并未在太后身前伺候,也并没像太后其他的心腹那样被杀,一切也就都明朗了起来。
江柍问道:“姑姑当初是为了我才投靠陛下的吗?”
碧霄一怔。
江柍又问:“所以当初太后倒台,姑姑也在背后推波助澜了,对吗。”
“……”碧霄语噎许久。
她知道江柍聪慧,也知道江柍对她讲话素来不绕弯子,却不知江柍这样问她是何意,究竟是欣慰她这样做,还是生气她背主忘恩?
碧霄想了想,跪下道:“公主只要知道,碧霄做的一切决定,都跟着心走。”
她没有说“奴婢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主”,她不愿给江柍负担,原本归根到底,她也是在成全自己的内心而已。
江柍却很能体会碧霄的良苦用心,她双手把碧霄扶起来,笑道:“姑姑年纪大了,以后见了我不要动不动就跪下,否则我会生气的。”
碧霄微愣,顿了顿才点头温和一笑。
又道:“奴婢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江柍笑:“姑姑怎么又客气起来,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碧霄颔首一笑,才道:“奴婢是觉得您回来之后,与陛下之间似乎有些隔阂。”
江柍一听碧霄提到宋琅,便呆住脸不说话了。
碧霄语重心长道:“陛下自从亲政之后就患上了梦魇之症,为铲除异党、肃清朝纲一事夜不能寐,加之您又坠楼昏迷,陛下是两处忧心,难免狂躁些,奴婢希望公主尽量别和陛下闹矛盾,至少如今,这宫里是您最好的去处,得罪陛下是胳膊拧大腿的事情,不上算。”
江柍心底一阵酸。
她自然也能察觉到宋琅的紧绷和焦虑,但他这样并非她造成的,照着年少的情分,她愿意竭力助他顺遂安好,却不包括把自己奉献出去这一说。
她只道:“姑姑放心,我也不愿得罪陛下,只是有些事强求不得,若他非要勉强,我就非要反抗不可了。”
碧霄听罢,直叹气,最后才道:“总之奴婢是站在您这一边的。”
江柍心里一暖,勾唇冲碧霄笑了笑,撒娇的:“姑姑最好了……”
*
宋琅把江柍去江府做客一事,定在了十日之后,那日正是十五。
初八时旨意下来不久后,祁世便亲自领人来看方向,何处更衣燕坐,何处受礼开宴,都一一核对仔细。高树又带人各处关防,挡围,戒备。
直至十五日,江柍于辰时出宫,巳时抵达江府。
江母赵华霁和全家女眷各按品服大妆,立于江府大门外恭候公主凤驾。
江柍乘珠缨华盖凤顶版舆,缓缓行来,版舆直接抬进大门,到一所院落里停下,星垂和月涌引领江柍下舆。
进了正殿,礼仪太监方才引江家众男子前来拜见。
江峻岭与江柍的其他哥哥和几个侄儿都在外打仗,底下最前面跪着的是江柍的二哥江松,后面一列分别是四哥江棣的两个儿子和六哥江枫的三个儿子,其余便是各小辈,最大的是大侄儿的儿子,今年五岁,最小的尚在襁褓之中。
江柍看着他们,不由感慨江家满门忠烈。
江峻岭戎马一生,直至三十岁才娶左丞相赵家之女赵华霁,彼时赵华霁年方十七岁,嫁入江家一年后便生下嫡长子江桦。
江烨大江柍二十四岁,亦在江柍出生那一年,他二十四岁时战死沙场,撇下的一双儿女茂哥儿珠姐儿,如今也都有了孩子,这次晏昭开战,茂哥儿亦追随江峻岭出征了。
二哥江松乃是二房所生,大了江柍二十二岁,虽生于将门,却是个文臣。他有子嗣七人,大姐儿、二姐儿、三哥儿,都已成家生子。
六哥江枫乃是三房所生,大江柍十岁,此次随四哥江棣出征,乃是从五品团练使,去年陛下与太后相争,他从龙有功,已封将军。不仅仕途得意,婚姻亦是美满,早早成亲,膝下已有三子一女。
他们自是子孙昌茂,不像早夭的三哥五哥,还有八岁时被敌军掳走杀死的七哥,生于这钟鸣鼎食之家,却没有长大成人的福气。
江柍的视线从江家男丁身上一一掠过去,瞥见四哥江棣的孩子,只感慨真是与四哥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江柍在家中与四哥和八哥最亲。
四哥是与她一母所生之人,亦是江家现存的唯一嫡子,他大江柍十五岁,江柍儿时几乎是在他背上长大的。他亦是江家除江峻岭外军功最显赫之人,掌帅印,麾下操练着二十万大军。
八哥江楼乃是三房所生,大江柍五岁,亦是马背上长大的男儿郎。对骑马打仗之事好似天生便擅长,江柍和亲那年,江楼娶了才貌名满大昭的忠靖候之女,现已有一子一女,最小的儿子此刻便是堂下那襁褓之中的幼儿。
是以,江柍在家中行九。
小时候刚记事时,家里人也常以“小九”唤她,只是时日太过久远,许多事都变得模糊,好像一场不确定内容的梦。
江松隔着帘子率先向江柍问安,江柍亦隔帘叮嘱了几句,久别之后想再如骨肉至亲那般亲热已是不可能,何况她还是公主。
少时,男丁退下。
太监又引女眷前来。
众女眷在赵华霁的带领下,向江柍问安。
看着赵华霁又添了皱纹的面容,江柍被回忆带到了从前。
她和亲前夜,赵华霁携迎熹,与各命妇贵女一同进宫来拜别她,命妇们散去之后,赵华霁得太后恩准,有一炷香的时间来同她单独话别。
当时赵华霁紧紧抓住她的手,嘱托她:“孩子,你虽像个玩物一样被人献了出去,虽应下‘献媚’的身份,却不可自轻自贱,奴颜婢膝!你要记得,你永远要看得起自己,从骨子爱自己,不要为了太后交代你的任务就付出一切,国家存亡,每个人都有责任,却不是一个人的责任!”
赵华霁还说:“处在不公平的境地里,不要讲究什么礼仪面子,你的姿色和身子,一切被称为‘红颜祸水’的东西,都不过是你的工具,可以利用起来,不要假清高。但你要牢牢记住,你利用自己,是因为人在绝境时只剩自己可以信赖依靠,也唯有自己可以出卖利用,你这样做,只是为了身家性命,而非某个男人的宠爱。”
“……”
起初赵华霁死死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把这些叮嘱刻进她的脑海里。
这些话是太后甚少交代她的,太后总是会不厌其烦让她记住“你的美丽无穷无尽”,尽管太后作为一手调教她的人,明明知道,她论计谋并不输于男儿。
有时候江柍十分佩服赵家,赵家养出了太后这样的女儿,也养出了母亲这样的女儿。
那日话别到最后,赵华霁把一切能说的话都嘱咐了个遍,直到花公公从门口进来,说时辰到了,赵华霁才无声恸哭起来。
江柍犹然记得,赵华霁一边依依不舍哭道“此去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一边又强迫自己松开她的手,只说“活下去,必要时放弃江家”。
当时江柍原本强忍着,怕自己若太动情,会让太后不满,可听到这句话,还是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慈母之心,江柍永不敢忘。
第118章 死局
◎迎熹与敏骞不过是一场死局◎
此前宋琅让江柍到江府来见家人, 她还以为只是悄悄地出宫见上一面,未曾想阵仗这样大,此刻见赵华霁等人跪着, 心里多少不是滋味。
哥哥嫂嫂们都还好, 可赵华霁终究是她的母亲, 她是绝不愿意看到赵华霁向自己三跪九叩的。
于是, 她不愿再迁就这些繁文缛节。
起身撩起帘子,无视宫女太监们的震惊和劝阻,径直走到赵华霁身边, 把她扶了起来。
礼仪太监在一旁提醒:“公主, 莫要忘记规矩。”
江柍只道:“此地本宫为尊, 本宫就是规矩。”
礼仪太监又道:“可是陛下……”
“只要你们不去多嘴,此事便不会泄露, 若陛下怪罪下来, 本宫一力承担。”江柍说道, “江家男儿为了大昭在外浴血奋战,本宫本应替大昭子民感谢江夫人才是,又怎能忍心看江夫人向本宫下跪行礼?”
礼仪太监听罢,便也住嘴了。
江柍看向赵华霁, 赵华霁满眼欣慰,对她一笑。
此处乃是参拜之殿, 不是说话的地方, 江柍随后乘舆去往赵华霁正室,屏退左右,只留下女眷们说话。
几位嫂嫂欲行家礼, 忙被星垂月涌等人搀住了。
江柍见过嫂嫂们, 又同侄女们说了话, 见她们出落得好,都赏了礼,而后才让众人都退下,只留赵华霁在身旁。
江柍眼含热泪看着赵华霁,只见她一身诰命服,头戴珠冠,两把金钗簪于云髩之旁,雍容华贵,只是比之上次面见,她的鬓旁已有白发新生,眼角也有新长的皱纹。
江柍见状,自是心情颇酸。
赵华霁亦细细打量着江柍,但见她貌美如初,只是纤瘦苍白,一身娇弱如弱柳扶风,不由也心酸许多,转念又想,她无伤无病平安归国,已是菩萨保佑,又自觉安慰不少。
她们母女多日未见,自是满心复杂。
仿佛有一箩筐的话要说,又好像什么话也不想说,只这样看着对方,知道彼此平安康健,就已心满意足。
二人无语凝噎许久,赵华霁才道:“你走后这两年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如今看你毫发无损地站在我面前,我只觉得是做梦一般,柍柍,告诉娘,你的人完好无损,心也一样吗。”
江柍差点呜咽。
皮肉伤很好辨认,可是心灵上的伤疤却很难被人看到。
这世上怕也唯有母亲,会在乎她的一颗心,是否无病无伤。
江柍只勉力自持,笑道:“如母亲所见,柍柍一切安好,只是雾灯去了,我这一生都要因此事伤心。”
赵华霁点头道:“雾灯的事我也听说了,那姑娘不愧是我一眼看中的人,当年我之所以许她随你入宫,就是觉得她性子坚韧,品性也好。她如今为救你去了,便不是你的奴婢而是恩人,你伤心是应该的,记住她也是本分,但切莫钻牛角尖,你要想啊,她这样好的人,定然早登极乐去了。”
江柍闻言只觉得原本皱巴的心变得很是熨帖,不愧是母亲,总能安慰她。
江柍又问道:“那么母亲呢,这两年您过得好吗。”
赵华霁拍拍江柍的手,笑道:“我的日子自是顺心的,这两年你哥哥们都给江家添了人口,你父亲也未曾出去打仗,一家人关起门来过日子,虽朝堂上多生暗涌,但那终究是男人们要上心的事情,为娘我还是平静的。”
江柍闻言不由放心不少。
赵华霁却叹了声气:“除了挂念你,还有迎熹。”
听到“迎熹”二字,江柍微愣。
赵华霁自顾自又道:“咱们娘俩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牵挂你,正如你思念我,这是不用问便彼此知晓之事。至于迎熹,她去年嫁给纪敏骞,你也知道,她的大婚之日便是陛下逼宫政变之日,那孩子当时已有身孕,差点伤心死。”
江柍在赵华霁话说到一半时,心已彻底沉了下来。
当日得知政变发生于迎熹大婚之日时,她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想“迎熹这样内向胆小的性子,遇到这样的事,还活得下来吗”。
赵华霁喟叹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当日太后将你和迎熹调换,我每每想到迎熹享受了本该属于你的安稳人生,便对她热络不起来,她又是话少的性格,对我也不亲近,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总是隔着一层。直到看到迎熹在大婚之日上失态,差点丢了性命,我才觉得不忍。”
说到这里,赵华霁眼角有泪渗出,她抬手悄然拭去,又继续道:“还是那句话,人心都是肉长的,许是觉得经过纪敏骞一事,迎熹也受到了代价吧……我才会对迎熹心生恻隐。”
江柍闻言,好像周身的光都被熄灭一样,眼神先黯了下去,接着是周身沉郁。
她能理解赵华霁的感受。
迎熹作为“主子”,无论是否为太后安排,她都是既得利益者。
从她们身份调换那一刻起,迎熹身上的重担,彻底由江柍背负,那么迎熹的平安顺遂,都是在草菅江柍的人命。
赵华霁身为江柍的母亲,看到迎熹在江柍从前玩耍的地方玩耍,在江柍从前温书的地方温书时,又怎能不痛,怎会对迎熹毫无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