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这次的报复不是因为朝堂琐事,而是因为江柍。
刚才在升平殿,宋琅和江柍的争执他隔着窗都听到了,江柍说他变了,可作为与这位年轻帝王接触最多的人,他太知道,宋琅一直都是这样的。
太后掌权时,他战战兢兢,唯恐太后是第二个吕后,稍不顺心就会要了他的小命。
可当太后倒台,他手握实权后,他更是日夜难安,每每梦到有人杀进宫里,都会惊惧醒来,再难安睡。
为肃清朝堂,他开始杀人不眨眼。
表面残暴,不过是为了掩盖内里的慌乱。
祁世看得清清楚楚,宋琅最怕的事情,便是太后的势力会死灰复燃,把他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都拿走。
而江柍,恰好是长在他恐惧里的一道伤疤。
江柍从来都是宋琅计划里的一部分,当初夺权,如今固权,归根结底江柍都占一半原因。
只因当初,江柍是他深渊之中唯一的孤舟,是他十年饮冰都难凉的热血。
说到底,宋琅痛恨太后是应该的。
若非是太后,宋琅怎会变成如此偏执压抑,扭曲阴鸷的性子?若非是太后,宋琅也不必眼睁睁看着青梅竹马的江柍远赴和亲,在他人身下辗转承欢,与自己再无可能。
祁世只道:“太后用不用膳不要紧,要紧的是陛下您呐,您本就多梦少眠,这几日天儿一热,连饭也很少用了,这样可不行,奴才看着心疼。”
宋琅步子一顿,接着慢了下来,扭头看了祁世一眼。
无论是谄媚还是真心,这种时候也唯有祁世会关心他是否吃好睡饱。
他寂然无言,闷头走进宫中,心中怒火刚刚缓解,偏生一进含元殿便见曲瑛在喂大影壁旁鱼缸里的两尾鱼。
曲瑛与江柍相似的脸,又挑起了宋琅的火气。
他不耐烦道:“你们都滚出去。”
众人行礼退下。
他又道:“绫罗留下。”
曲瑛刚走到门边,闻言住了脚,转身问道:“陛下何事吩咐?”
宋琅靠在大红金钱蟒闪缎引枕上,将脚踩在罗汉床边沿,朝她招了招手。
曲瑛意会,迈步向他走来。
他却叫停她,道:“跪过来。”
曲瑛一怔,愣着看向宋琅。
宋琅眉眼间全是戾气,眼尾微微上挑着,比起冷漠更应该用残忍形容。
曲瑛已许久没有侍寝,自从公主归国之后。
今日她不知宋琅为何突然又想起她来。
她想不透,也没时间多想,只能依言跪下,而后用膝盖代替双脚,一步步挪到宋琅的面前。
直到离他半米之遥。
宋琅忽然用脚尖,点在她胸口上,示意她可以停下。
曲瑛轻柔又颤抖叫道:“陛下。”
宋琅的脚尖一路往上,勾起了她的下巴:“你的手帕呢。”
曲瑛微怔,忙不迭掏出帕子来,把自己的下半张脸覆上。
宋琅的眼睛微眯,似是满意多了,但眼角眉梢仍旧堆叠着报复的暗光。
曲瑛莫名胆寒,他的眼神,让她不由自主想起在地上阴暗爬行的蛇。
她第一次打起了退堂鼓。
从前只为能够成为后宫里的主子,才借由纪敏骞这条路走到了御前,可距她第一次爬上龙床都已经这么久了,宋琅还没有松口要封她为妃,如今她是主子不是主子,姑娘不是姑娘的,没少被那起子宫女太监在背后嚼舌根。
她心里憋屈,这会子又直觉不安,可转念又想,她都已经走到这里了,怎能前功尽弃?
没有犹豫太久,就向宋琅弯眼一笑。
宋琅目光里暗含藐视,只轻笑一声:“过来品箫。”
言行举止之间轻佻的仿佛对待妓子一般。
这种事从前并非没有过,曲瑛默念“切不可前功尽弃”,强制压下心中的波澜,慢慢爬得近一些。
后来是一场惊雷暴雨。
宋琅时而温柔如水,时而又寒气逼人。
曲瑛在这似乎无休止的摧折之中,听他反反复复问她两个问题——
“你知不知错!”
“你能不能爱上朕!”
“……”
曲瑛心里想,怪不得陛下如此反常,原来是有人惹他生气。
陛下这是在借由她,报复那个他爱而不得的女人。
曲瑛隐隐那个人觉得应该是公主。
说起来,公主回宫后大多时候都在升平殿昏睡,她还从未见过公主的面呢。
第二日早晨,当曲瑛从龙床上爬下来的时候。
宋琅已经醒了,他好似在想什么事情,枕着手臂,平躺着,出神地看向天花板。
她本想如从前那般无声离开。
他竟叫住她,道:“去升平殿一趟,请公主过来用膳。”
那会儿曲瑛已是浑身淤青乌紫,胸上腿上皆是咬痕,被折腾得快要死了一般。
她恨不得回房倒头就睡。
可她又怎敢抗旨不遵,只道:“是,陛下。”
宋琅眼眸惺忪看着她,道:“放心,朕知道你想要什么,只是碍于荣贵妃有孕不便纳妃,日后好处少不了你的。”
曲瑛闻言,眼睛毫无掩饰地亮了亮。
难掩欣喜,竟是一时呆住了,忘记谢恩。
宋琅见她如此,便道:“下去吧。”
曲瑛失了魂儿一般,怔怔了片刻,才连连叩头谢恩:“多谢陛下,多谢陛下,奴婢这就去请公主!”
她喜不自胜,忘记了满身的痛楚,起身便忙不迭出门去了。
宋琅看着她的背影,眼底慢慢攒聚一抹浓重的鄙夷之色。
第120章 琅柍往事(上)
◎当他们都还是孤独的孩子◎
曲瑛按照宋琅的吩咐到升平殿请江柍去用膳。
刚进升平殿的宫门, 两个低阶宫娥迎上来,笑着问她:“绫罗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了。”
曲瑛如常笑道:“公主殿下何在?陛下想请公主去含元殿一同用膳呢。”
宫娥露出为难之色,道:“这个点公主已经在用早膳了。”
曲瑛默了默, 又道:“奴婢既到公主殿前, 岂有不拜见就走的道理, 烦请姑娘领我去拜见公主。”
“姐姐说得也是。”小宫娥也觉曲瑛所言有理, 便领她进去了。
曲瑛心里暗想,人人都道她与公主样貌相似,她却从未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公主, 正好可以趁今日, 见一见公主是否有传言中那般倾国倾城。
上了台阶, 宫娥撩起纱帘,曲瑛未进殿中便闻见一阵扑鼻香, 倒不似寻常的胭脂, 也不是浓郁的燃香, 而是几种鲜花混合的气味,清凉沁人,仿佛置身森林深处的花海一般。
宫娥往里走,到一处珠帘外跪下, 道:“回禀公主,陛下身边的绫罗前来问安。”
曲瑛站在宫娥身侧, 只听东阁里寂然一片, 从她的角度只看到江柍的裙摆,天蓝色绣牡丹,如水洗过的晴空。
小宫娥说完话。
只见一个大宫女走过来, 掀开珠帘, 打量了一眼曲瑛, 目光微滞了片刻,才道:“我们公主让你进来。”
曲瑛颔首一笑,才提裙进去。
那是曲瑛第一次见到江柍。
东阁的窗子朝南,梨花木雕鹧鸪的窗棂,斜射过来几缕单薄的熹光,投射在空中是窗子的模样,细小的尘埃,阳光下拂动。
窗外是一片“盛夏绿遮眼,此花红满堂”的紫薇,大红、粉红、紫色、白色交杂盛开,填满了半个窗子。
江柍就坐在这光影里,花枝前,美成了一幅画。
她一袭天蓝色裙裾,裙摆用银丝绣以牡丹,光照下隐隐浮动如花盛开一般,一头乌发只绾了个低低的宝髻,而后斜插一支珍珠步摇,眉心贴了一枚珍珠花钿,除此之外连耳铛也未戴。
再看她的脸,竟是粉黛未施,却真真是剥了壳的鸡蛋般白嫩,唇不画而红,眉不描也黑。
曲瑛怔了许久。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陛下对太后恨之入骨,却对太后唯一的亲女儿这么宽容,这么偏爱。
大概没有人会舍得伤害公主吧。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向江柍请安的,待她起身时,方才回过神来。
对江柍颔首说道:“公主,陛下邀您去含元殿用早膳,奴婢见您也才刚动筷,您看这……”
她话未说完,但意思已表达清楚。
江柍却紧紧盯着她,心里的波澜不配合地翻涌上来
她不由暗忖,宋琅派曲瑛过来究竟是何用意,叫她去用膳又是存了什么念头。
想了想,说道:“你回去告诉皇兄,叫他不必费心挂念我,我已经用过早膳了,改日再去含元殿请安。”
曲瑛露出为难之色:“求公主体谅奴婢,若您不过去,陛下是会生气的。”
江柍想到昨日的不愉快,心里实在已经生了芥蒂,便道:“这样吧,你将这碟玉蕊芙蓉糕拿给皇兄,就当是我赔罪,想必见到这糕点,皇兄便不会为难于你。”
曲瑛顿了顿,一时踌躇起来。
星垂却已然将玉蕊芙蓉糕端了起来,来到曲瑛身边,一手攥过她的胳膊,把糕点塞进曲瑛的怀里:“姑娘慢走。”
星垂语气有些呛人。
曲瑛察觉到了,却不明就里,又恐再耽搁下去会惹公主不快,就行礼退下了。
曲瑛来到含元殿。
一进门,便见宋琅正坐在餐桌前,十几道热气腾腾的早膳摆在桌上,可谓色香味俱全,而他一筷未动,只在静静等着谁。
她见他如此期待,已是冒了冷汗,颤巍巍走进来,高举那碟玉蕊芙蓉糕跪下:“回禀陛下,公主她……”
“她不肯来?”宋琅打断了她。
曲瑛背上一片冷汗,强撑着说道:“奴婢去时公主已经用完早膳,得知陛下还未用膳,公主特意让奴婢为陛下送来一份糕点。”
宋琅的目光沉沉落在那碟糕点上,他出奇的死寂,落在曲瑛眼里,却是一片山雨欲来的晦暗与压抑。
然而暴怒并未如预料般来临。
宋琅只是说:“你下去吧。”
曲瑛怔了怔,下意识看了眼祁世,见祁世向她使了个“叫你下去便下去”的眼神,才把糕点放在桌上,悄然退下。
宋琅又盯了那糕点许久,才对祁世说:“你去把星垂找来,悄悄地。”
祁世道:“是。”
宋琅拿起一块糕点,送到嘴里,细嚼慢咽地吃。
祁世再回来时,便见那碟中的糕点只剩下最后一块,而满桌的早膳已不冒白气。
星垂从跟在祁世的后头进来,屈膝向宋琅问安。
这还是她回宫之后,宋琅第一回单独召见她,她明显有点激动,肩膀隐隐在颤抖。
宋琅瞭起眼皮,懒淡看着她:“把公主在晏国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一遍。”
星垂慢慢抬头,有些不解。
宋琅一笑:“怎么,跟她时间久了,忘记谁才是你的主子?”
星垂又快速垂下头去,忙道:“奴婢不敢。”
她察觉到了宋琅身上的危险味道,心里无比紧张,可刚才宋琅那一笑,又着实好看,好像一场天色渐晚时的小雨,淅淅沥沥落在心上。
心中许多念头交织在一起,她只念,虽不知陛下在想些什么,可只是把从前在密信中说过的事情再说一遍,应该不会伤害公主吧。
她清了清嗓子,将公主和亲遇狼群,再到行军赤北劝降峦骨厄弥大汗,到中毒前往朔月求药引等事纷纷告知宋琅。
这样讲着,不知不觉已到晌午。
宋琅的表情始终没有什么变化,甚至连坐姿都丝毫未变。
星垂说了这么久的话,按理说应该口干舌燥,可她却并不累,只觉刚才那么一回顾啊,好似化为说书人,又把江柍这一路以来的故事重新看了一遍,只剩唏嘘不已。
宋琅听完,捕捉到什么,问:“那个与公主结拜的叶思渊,素有银枪玉霸王之称,想必公主的手镯就是按照他那把银枪打的?”
星垂回神,道:“正是,那镯子是殿…是沈子枭送给公主与叶思渊姐弟的贺礼。”
“嘭”一声。
瓷碗被大力掷了出去,砸在星垂身后的玻璃屏风上,碎瓷片溅了一地,还有一片擦伤了星垂的手背。
星垂不明就里,本能跪下叩头,说道:“陛下息怒。”
宋琅大口喘气。
似乎憋闷已久,这样发泄一场反倒畅快许多,他咬牙冷笑道:“她可真厉害,有一个沈子枭不够,还要扯上叶思渊和谢绪风!”
他捕捉到星垂话中的许多细节,如开始时是谢绪风亲迎江柍入赫州城,还有他去赫州为江柍庆生那日,正是江柍与叶思渊的结拜之日……
“她从北边回来只带了一样东西,便是那只镯子,可见她多么在意。”宋琅这样道,眼眸已是愈发阴鸷,“姓叶的怎么配!”
星垂心头一惊,忙道:“陛下误会了,叶思渊只是公主的弟弟,并无男女之情!谢绪风更是与公主时刻保持距离……”
“今早绫罗去时,想必她还没有开始用膳吧。”宋琅却没头没尾说了这样一句。
星垂不解。
宋琅露出一抹憎恶的目光,道:“那碟玉蕊芙蓉糕还热着,分明是才做好不久,何况她喜欢的那几样点心,朕了然于心,她若用过早膳,怎会对着入口留香的玉蕊芙蓉糕一口未动?”
所以,要么是还没开始用早膳,要么是刚刚才动筷。
无论是何种情况,她不想见他就是了。
“……”星垂无力反驳。
宋琅闭上眼睛,压下那如浪潮般汹涌的痛恨。
冷声道:“你下去吧。”
又道:“祁世,你去把纪敏骞,孙世忠,张景,东方玘四人传进宫来,让他们去崇德殿候着。”
他的态度转变得这么快,一会儿默然不语,一会儿又要吃人,这会子又突然让她退下。
星垂想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觉得喘不过气,心里没来由慌乱害怕。
祁世和星垂相继退下,偌大的大殿里又只剩下宋琅一个人。
他眼睫一敛,视线扫在最后一块玉蕊芙蓉糕上,面无表情拿起来,却没有吃,只是闻着它的味道,便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
这几日他已不止一次回忆到从前。
那年江柍五岁,太后命她入宫,看似是迎熹伴读,其实是一个人质。
在江柍正式住进宫里之前,他就见过她多次。
他登基那年她出生,他把她当作一个胖娃娃,她住进宫里那一年他十岁,已经在太后的操控下当了五年的傀儡,虽为稚子,却已经懂得戒备与伪装,于是那般粉妆玉琢的小女孩,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宫中多出来的一个摆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