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容地走在宫街上,穿碧水色宫装的小宫娥从这个门出去,下个门走出来的,便是终日穿一滩烂泥颜色的老嬷嬷,人老了,哪怕名唤“碧霄”也再不能晴朗起来。
这三十五年里,碧霄曾有过十年的好时光。
都是从江柍身上所得。
碧霄一直认为,人之一生,唯有两种感情最为重要。
一种是身为女儿对父母之爱,一种是身为父母对女儿之爱。
这两种感情一个代表来处,一个代表归途。
她自幼是孤儿,能寄托来处之情的唯有国土,她从未成过婚,能期盼归途之爱的唯有江柍。
自江柍入宫,太后许她去照顾的那一刻起,她已把江柍视若己出。
而也是那一刻,她便知,她注定只能拥有一种感情。
要来路便得忘记归途,要归途便只能抛弃来路。
只因她是晏国人。
一朝奉命成为细作,她的宫装便是夜行衣。
五年前,太后为江柍能顶替迎熹和亲而杀人烧宫。
她有幸留下一条命。
但从那时起,江柍替嫁之事就已经在她心里烧成灰烬了。
她只怕,有些永远烧不尽的东西,比如宋琅对江柍的情意,会成为害死江柍的蛛丝马迹。
而若是江柍暴露,她隐瞒之事便会坐实,到时候谁都活不了。
念及此,碧霄对烟罗的杀心已起。
可是烟罗是御前的人,若不明不白地死了,宋琅必定会彻查此事,可要是想让烟罗死于“意外”,却也并不容易。
要不,去求太后?
看着前方的路,她的心尖莫名抽搐一下。
她猝然想起那晚,也是在这条路上,太后用一句话结束了那个叫藤儿的宫娥年轻的生命。
藤儿也是晏国的人。
才十五岁啊,与当年她初入宫廷时一个年纪。
碧霄轻轻一叹。
想来,那孩子本是伶俐的,不然哪有资格被她拨来福宁宫伺候?
可这丫头偏偏怕猫。
碧霄曾听她讲过,她儿时家贫没有房产,便举家住在山野间的茅屋,七岁那年她母亲生产,哭喊声惊动野猫,竟被野猫生生咬死,连同刚出生的婴儿。
命运是个环啊。
她最终也死于一个“猫”字身上。
所以不能是太后。
她服侍太后三十年,如何不清楚太后是怎样冷血,若知道江柍有暴露的风险,难免不会弃车保帅!
想到这,碧霄的呼吸像被谁攫住似的。
她从未有过如此茫然。
步子也不由慢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如果喜欢本文,欢迎大家推荐给你的亲朋好友呀!小周最近真的有点没动力了呜呜呜
第30章 元宵
◎带她上街玩耍~◎
元旦过后, 日子像打个哈欠般很容易便过去了。
元宵前夜,江柍宿在沈子枭的无极殿中。
他的寝宫比她那里还要别致,摆设什么暂且不论, 她尤其喜欢他床前挂的珠帘, 这珠帘全是由珊瑚珠和孔雀石串成的, 尾上系螺蚌羽毛之类的小玩意, 乍看像商周时期的项链似的。
他晨起穿衣时,她便以手支颐透过珠帘看着他,说道:“赶明儿在我那也装上一帘吧。”
他低头系里衣的带子, 敷衍问了声:“嗯?”
她提醒:“你的珠帘, 我也喜欢。”
他闻言便看她一眼, 话赶话问:“那我你喜不喜欢呐。”
她笑着别开头去,用口型说道“不要脸”。
他又道:“过来替我穿衣。”
她问:“你自己又不是没有手。”
他却已走到床前:“听四哥说, 四嫂在家就常给他穿衣。”
江柍并未因他搬出骞王而有所波澜, 她可是公主呢, 岂是王依兰可比?
不过又觉得这也算闺阁情趣,就如他常喂她喝水一样,便努努嘴:“好吧。”
她起身,接过他手上的衣袍, 一件件替他穿。
先是里衣再是外袍,然后便是皮带, 皮腰包, 小绶带,双佩……她不急不慢穿着,他便悄无声息配合着, 或张开双臂任她帮他戴绶带, 或扬起下巴让她整理衣襟。
最后拿来帽子, 却是她要配合他了,她要踮起脚尖,高举双臂,衣袖顺着胳膊滑了下去,露出白藕似的两截儿皓腕。
费了老大的劲,她才轻轻给他戴上。
他一把拥住她,神色似淡非淡、似浓非浓,说道:“你,亲亲我。”
不算奴仆,从母亲死后,再没有亲近之人给他穿过衣。
她只以为是这闺阁情趣发挥作用了,便乐得配合他,笑一笑,勾住他的脖子同他亲吻。
他这次却没有深入,而是如一只啄木的鸟儿般一口口啄她。
亲一口,他问:“今儿是元宵,你想要什么。”
她想都没有想,便说:“我要珠帘。”
他又亲一口:“没出息。”
她简直想拧他一把,却忽然想起什么,瞳仁亮了亮:“我想去丰乐楼!”
他顿了顿,看着她的双眸顿了好一会儿,才又亲上来:“今晚要在宣德楼上观戏宴饮,与民同乐,日后再带你去。”
江柍闻言不觉心中快意,化被动为主动,搂紧了沈子枭的脖子深深亲吻着。
沈子枭拍了拍她的翘臀,笑说:“再亲下去要坏事了。”
江柍这才把他放开,她回去继续睡觉,而沈子枭则出门去。
无极殿外,浅碧在候着。
她未曾多说什么,只喊了声“殿下”,而后摊开手掌。
沈子枭看了那丸药一眼,嘴唇微绷,拿起握进手心,什么话都没说便上了轿。
待轿夫起轿,他忽然喊:“轻红。”
轻红在一旁回道:“奴婢在。”
沈子枭的声音淡淡传来:“告诉她,今日进宫前备一身日常的衣裳,今晚夜宴之后,孤带她去丰乐楼。”
轻红说:“是。”和浅碧、郑众对视了一眼。
又听沈子枭说:“走吧。”
轿夫才重新迈步。
*
一到元宵节,皇宫前便会搭起灯山。
从灯山至宣德门楼一百多丈的路上,皆是交相辉映的彩灯,或由彩缎扎成,或系纱棱扎成,层层锦绣,精致非常。
灯面上要么画着神仙,要么画上古神兽,还有些直接扎成神龙白虎等样式,远看栩栩如生,更有八仙菩萨等神仙人物扎成的大花灯,近看亦如真的一般。
因着是隆冬,沿街诸树上无花无叶,树枝上便都悬挂着用通草绸绫纸绢扎成的小灯,玲珑可爱。
江柍乘车一路进宫,几乎如第一次睁眼看人间的孩子般,没把眼睛从窗边挪开过。
晚上自是更热闹的。
宣德楼上也设彩灯,楼边石栏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点似波光粼粼,两边的朵楼上各挂了一枚灯球,打量着比江柍的个头都要高上一点,内燃椽烛,璀璨夺目。
楼下露台伶人都在这里轮番表演,楼上御驾则垂帘而设。
平日里御驾出行,也有二百对红纱贴金灯笼随行,元宵节一到,皆换成了红纱珠络灯笼,还要加上百对琉璃玉柱掌扇灯。
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提灯随侍则在两旁依次站定,手中的光点,自是又把城楼装饰了一番。
百姓们都因皇家设露台观戏蜂拥而至,毓街上人头攒动,沸反盈天,当崇徽帝携同太子和太子妃站在城楼前时,百姓们跪下高呼万岁、千岁。
崇徽帝闻声举杯敬民。
待他一饮而尽,沈子枭和江柍便会重复他敬酒于民的动作,百姓见状又是一次呼声雷动,排山倒海。
这场欢宴直到戌时方才散场。
江柍和沈子枭没有回东宫,而是乘车至某处僻静的小巷路口下了车。
而此刻,二人俨然已是寻常人家的打扮。
沈子枭头戴累丝嵌宝紫金冠,一袭墨绿色青松白鹤袍,敛了三分气度,长了七分潇洒。
江柍也着绿,缠枝连云的水绿绫裙,外面罩一件玫瑰紫银鼠披风,卸去繁琐的钗环,只戴一个花楼子冠,因嫌戴帷帽麻烦,便以纱巾覆面。
二人并肩往闹市走。
沈子枭身边跟着轻红和郑众,江柍则带了雾灯和高树出来,这四人皆作寻常人家的奴仆打扮。
“你今日定是学我的。”江柍走着走着,忽而对沈子枭说道。
沈子枭便问:“何出此言。”
江柍说道:“不然为何穿绿色?”
沈子枭便伸手往她额上弹了一下:“好没道理,你个恶霸王。”
江柍便揉揉头,小声嘟囔着什么,左右是骂沈子枭的就是了。
他们身后的侍从们,纷纷抿唇而笑。
除了雾灯,笑的时候微滞了须臾。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拐过一道巷子口,忽见灯烛辉煌,上下相照,远眺过去,竟是望不到头的灯火通明,游人如织。与此同时,扑鼻而来的胭脂香、烤肉香、红薯香、酒香等几十种味道混合而成的烟火之气,就如那神仙法术把江柍定住了似的,让她呆立不动了。
沈子枭见状,便问她:“从前在昭国竟没有出来逛过吗?”
问完又觉得实为不必,此前在晏国的细作早就禀告过,她被赵太后宝贝的眼珠子似的,连寝宫都甚少出来。
江柍也没回答沈子枭的话,她已被眼前的景象勾了魂,不由自主往繁华深处走去。
但见街道两旁的店铺无不张灯结彩,尤以酒楼装饰最为壮观华丽,金窗玉槛,门首皆缚彩楼欢门,酒楼前亦有许多的生意人,一路上卖香糖馃子的,卖雪柳头面的,算命的,喷火的,卖字画,唱小曲儿的……各色营生不一而足,叫卖声不绝于耳。
他们穿出这条街,还有那条巷,走至那条巷,每日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吃肉停不下来肆尔二2五久乙丝奇更有另条街,真是往左走,左边繁华,往右走,右边热闹,处处是欣欣向荣之态。
穿过一道桥,桥下水上漂浮着来来回回的花船,花船上皆是浓妆艳抹的妓女,或坐在船头弹琵琶,或坐于船中侍恩客。
江柍注意到,大晏的乞丐和妓女,亦有一股不自堕的朝气,不像大昭,满街的行尸走肉。
她愈发好奇,素有京师酒肆之冠的丰乐楼到底是何模样。
过了桥,远远便见街心处有一三层之高的酒楼,架设了凌空飞桥,檐角廊下挂满彩灯,或是鱼灯或是琉璃灯,房檐瓦片上还摆放莲花灯,旁边的酒楼饭馆皆是灯烛交映,仍然夺不去此楼的金碧辉煌。
江柍知道,那便是丰乐楼了。
只是这一条街实在拥堵,一时半刻是赶不过去的。
沈子枭便说:“丰乐楼就在那里,又不能长腿跑了,不如我们闲玩逛过去,才不算浪费时光。”
江柍欣然答应。
恰好路边有卖李子旋和樱桃煎的,江柍便命高树去替她买了来,打算边走边吃。
而叫卖吃食的小摊旁边恰好有一身穿胡服戴胡帽,脚踩牛皮小靴的年轻术士在表演“仙术”。
江柍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等新鲜事,便拉沈子枭挤到了最前面看热闹。
小术士面前立了一张长条桌,桌上靠着一面写“师承蓬莱”的布旗。
江柍挤到最前头的时候,恰好见他从上衣口袋中取出数枚莲子,将其放入一只小瓷碗中。
江柍便问旁边同在看热闹的人:“他这是在干什么?”
那人说:“他说要给咱们看莲花。”
“莲花?”江柍狐疑道,“那可不是现在这个时节的花。”
那人只顾盯着术士手上的动作,敷衍道:“你看就得了,快快,快看。”
江柍瘪瘪嘴,再转头,只见术士在瓷碗中倒了杯热水,盖上盖,闭目,喃喃念着咒语。
看着挺正经,但落在江柍眼里却有些好笑,这术士长得圆头圆脸,看着还没她年纪大,眉宇间虽有几分锐气,但更多是贪玩浮躁,加之那带有几分高原红的圆乎乎脸蛋,好像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子。
这术士念了七遍咒语,睁开眼,扫视了一圈,煞有其事问道:“准备好了没有。”
众人倒是配合:“准备好了。”
他一笑,把盖子揭开,在热水的水面上,竟真的开出一朵清雅的莲花。
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出不可思议的惊呼,纷纷向那术士的桌子上掷银锞子、铜钱。
江柍愣了愣,亦是震惊。
仰头去看沈子枭,却见他噙着一抹淡淡的笑,丝毫不觉惊喜的样子。
她便问:“你以前见过这等仙法?”
她其实也并不信世上有神仙,称是“仙法”,不过为显自己天真无知罢了。
沈子枭闻言,便道:“这些歪门邪道你不知也好。”
却不想这句话却不偏不倚被那术士听个正着,他刚完成一场自认为完美的表演,正满心欢喜地受吹捧,但见一人不拿他当回事,圆眼一瞪,便问:“老兄,在下平生最恨那等‘众人皆醉我独醒’之人,非要搞特别,也得有真本事才对。”
说罢,只见这术士拿出一根香。
又用另一根手指在酒杯里蘸了一下,将手指放在桌台的香烛之上扫过,少顷,他的手指燃烧了起来。
江柍跟随众人倒抽一口气,不自觉捻了下自己的食指,几乎也有灼痛之感。
又见那术士,竟用这根燃烧的手指点燃了另一只手上的香,随即气定神闲地吹灭了手上的火,那手指竟完好如初,丝毫看不出被火烧过的迹象。
围观的人已比刚才多了一圈,里三层外三层的旁观者都在啧啧惊叹,高呼“神仙啊神仙”,又不自觉地抬起自己的手指,好似在思考是否人人都能习得此法术。
术士满意一笑,又拿出一根筷子,在那袅袅直升的烟雾上写了四个大字
旁观者皆是一愣,而后全都大笑起来。
先前被江柍搭话的那人,隔着江柍向沈子枭作了个揖问道:“这位大人,这下你服是不服?”
沈子枭只是淡笑,而后便牵江柍的手,转身欲离去。
那术士叫喝一声:“尔等凡夫俗子,竟对本仙如此无礼,你信不信本仙施法降罪于你?!”
众人闻言,纷纷劝阻道:“哎哟,小公子啊,赶快说句好话呀,这要是触怒神仙可如何是好?”
“是啊是啊,快给仙人赔礼道歉!”
“……”
沈子枭闻言,只是看了眼江柍,问道:“夫人觉得为夫该如何是好?”
江柍倒无所谓笑笑:“我虽觉得他表现精彩,却不信他是真的神仙。”
沈子枭便问:“哦?”
江柍转了转眼珠,凑近沈子枭咬耳朵道:“一个女扮男装的胡人,以为捏着嗓子说话我就看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