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枭便说:“那你来吧。”
江柍转身把桌上的油灯点燃,把酒从床底挪出来,打开坛子,倒一碗酒出来。
她从腰间取下随身携带的香囊,从里面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白瓷瓶,又把发上的金簪抽出来,用酒冲洗干净,又放在灯上烧热。
他默默看着她忙活。
她想起什么,突然脱了裙子,只露出里衣,又用簪子把里衣戳一个小洞,顺着这一个口子撕了几截绸布下来。
而后她又把衣服穿好,端着酒来到他身旁,说道:“你喝一口。”
他顺从地喝了一口酒。
她说:“我要把你身上的暗器剜出来,若是疼,你就咬着它。”
她把塞酒坛的布叠好给他。
他说道:“不用,你直接剜就是。”
她顿了顿,才说:“那你拿在手里,若是疼了你就咬它,可别咬自己舌头。”
“好。”他笑笑。
然后江柍撕开他鲜血淋漓的衣襟,他脖子上还挂着与她手钏配对的项链,她不禁惆怅,再看那处伤口处已呈黑色,暗器悉数嵌进他的皮肉之中。
她蹙了蹙眉。
沈子枭像是看穿她心中所想,说道:“我知这飞镖有毒,早些时候已服用过浅碧为我配的避毒丸。”
江柍却摇头,心疼地看着他:“我只是在想,伤这么重,你怎么不喊疼呢。”
沈子枭目光一敛,似是出了神。
江柍未等他说什么,便往他伤口上泼了半碗酒。
他只战栗了一下,握紧拳头的那条手臂青筋暴起。
她强迫自己不去分神,专注地把簪子插进他的肉里,翘出一小截飞镖,再用力一拔,一整枚飞镖悉数被她剜出。
鲜血如喷泉般涌出来,他自始至终一声未吭。
江柍用一块绸布堵住血流。
又从白瓷瓶里倒出一粒丸药,这药还是在赤北她肩膀受伤时浅碧为她所配,自从那日浅碧使坏给她服了春.药后,她便自己收着那些药。
她试图把药塞进沈子枭的嘴里,却见他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
江柍心一沉,忙问:“你没事吧。”
沈子枭看似疲惫至极,闻言却还是笑了笑:“死不了,我死了,你岂不是要给我当一辈子的寡妇。”
他伸头去含她手上的药丸,吞进口中咽了下去。
江柍眼眶红了:“什么时候了你还说笑。”
他看她凝重,便有心哄她,说道:“好孩子,不要哭,你亲一亲我,我就不疼了。”
江柍望着他,眼底雾气蒸腾,翘长浓密的睫毛承不住一滴泪珠。
她含着泪凑上前亲了亲他的唇角,他的大掌在她后背上轻轻地拍,说道:“乖,帮我包扎起来。”
吃过那颗药丸,他的血已慢慢止住。
她忍住泪,拿掉已被染红的绸布,又用沾了酒的另一块布轻轻为他擦拭,他闭上眼任她操劳。
不一会儿,他忽然感觉胸口一凉,他颤了颤,睁开了眼睛。
她含了一口酒,像只小猫在舔舐亲吻他的伤口。
他愣住了。
脸上一凉,他伸手摸了摸,指尖湿了。
他生怕她看见,一手忙擦掉泪痕,一手抚摸她不知何时散落的长发。
远处的鹧鸪尚在啼叫着,近处夏虫唧唧,此起彼伏,漫山遍野的风将这些声响吹散又拢起,悉数送到耳畔。
沈子枭的血终于全都止住了。
江柍最后一块绸布为他包扎起来,又从裙裾上撕下几绺布条,把干净的绸布紧紧缠住。
没多久沈子枭便起烧了。
江柍怕极了,她一直在喊:“你不要睡。”
可他就是昏昏沉沉的,也不知是烧糊涂了还是在梦魇,一直在喃喃呓语。
一会儿急声呼喊“父皇!父皇……”,一会儿又说“爱爱你先走”,最后激动起来,差点挣开伤口,说什么“独孤曜灵我杀了你”。
江柍知道那独孤曜灵正是梁国公主的名字,想到他曾为质子必定受她不少折磨,便把他搂进怀里,像母亲哄孩子那样哄道:“好了好了,你不要怕,有我在,没事的。”
他好容易才平静下来。
而那时已是满头大汗,几近虚脱。
江柍用酒为他一遍遍擦拭身子,她暗想,若是附近有溪水就好了,她就可以把自己沾湿再来为他降烧。
周围一片寂静漆黑,山林间连风声都鹤唳,放在往日她定会害怕,可这会子她的注意力都放在沈子枭的伤势上,反倒无暇顾及其他。
沈子枭一直到次日清晨才退烧。
他睁开眼,只见江柍伏在他的身旁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截儿半干的绸布。
他毕竟从小习武,昨晚又得悉心照料,因此伤势来得凶猛,去得也迅速。
他基本已大好,想掀开被子下床,一动弹便把她惊醒了。
她抬头看他,脸上还有印痕,眨眨眼发现他已清醒,精气神也不错,便笑:“你醒了。”
沈子枭说:“嗯。”
她问他:“你现在还难受么。”
沈子枭说:“再没有比此刻更好受过了。”
江柍怔了怔。
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你辛苦了,本该让你歇息,但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天已破晓,不如我们快些找路离开。”
江柍垂眸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他说,“好孩子,不要哭,你亲一亲我,我就不疼了”。
她亲吻他的伤口。
他却哭了。
第64章 裙下之臣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团团落日树, 耿耿曙河天,时光于明夜交替间缓缓流逝。
清晨的山野被朦胧光泽笼罩,密林深处露水氤氲, 草木之气浓郁沁心, 树木葳蕤, 枝叶交错, 毫无昨夜的凄厉阴森之象,唯余蓬勃盎然。
沿着太阳往前走,忽闻激流湍急, 走近一看竟有瀑布飞流直下, 一条小河溶溶荡荡, 蜿蜒而流,几丛野花树开得如火如荼, 如喷火蒸霞一般, 落花漂浮在水面上, 别有幽情。
“这水的流向和昨日驻扎之地的溪流一致,想必我们沿着河流而下便能找到出路。”沈子枭说道。
江柍点头说:“都听你的。”
于是二人顺流而下。
边走边闲聊什么,话赶着话便聊到昨晚沈子枭起烧的场景,江柍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忍了许久,还是耐不住好奇心问了出来:“你昨晚梦魇, 叫了一个女人的名字。”
沈子枭很平常说:“谁。”
江柍说道:“独孤曜灵。”
沈子枭微顿了顿, 只是一刹,可江柍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你……你从前是否和她有过什么?”
“你想多了。”沈子枭有些严厉。
江柍微怔,沉默了下来。
沈子枭等了一会儿都不见她再开口, 不由转头看了一眼她, 她有些闷闷不乐, 他想了想说:“我恨过她……不过也只是从前恨她,自从攻灭梁国之后,我便当她是无关紧要了。”
“是吗,那为何你还会在梦中呼喊她的名字。”
“因为那段日子永远是我的噩梦。”沈子枭说道,“此前我一直回避那段时光,可后来绪风告诉我,对于人生中发生过的坏事,若不能遗忘,便去直视它们,唯有如此方才能放下它们,于是我不再回避。”
不愧是谢绪风,这些话想必是他会说出口的,且以宠辱不惊的语气说出口。
江柍笑笑,又问:“那她对你呢?”
沈子枭停顿一下,才说:“她后来爱上了我。”
他这样说,江柍忽感呼吸凝滞。
她不觉得有多意外,却有种说不上来的无措之感。
“那时在梁国,我的一半屈辱都是她给的,所以我恨她,她没有玩死我,倒有些佩服我,于是竟爱上了我,我便假意也爱上了她,后来利用她,进攻大梁。”沈子枭把这些一五一十说与她听。
江柍只觉心惊肉跳:“你杀了她?”
“不。”沈子枭露出一抹残忍的笑,“让她死太便宜她了,我只是毁了她的容貌。”
……这真是比杀了她还要诛心。
江柍先是悚然,后又生出凄楚之感,不由问道:“你以后也会这样对我吗。”
沈子枭步子停住了。
他转脸看她,说道:“你不要拿自己和她相提并论,她不配。”
江柍却执着要一个答案:“谁都知道晏昭两国迟早一战。”
她深深凝望着他,眼眸中满是哀伤。
他没有闪躲,回望着她,试探着问:“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自然是大晏的人,我为何要伤你?”
她笑了,一笑便更哀伤了:“若真有两国交战殿下不得不杀我的那一天,还望殿下给我个痛快,不要毁了我的容貌。”
这话让沈子枭的伤口又钻心疼痛起来。
他不愿想起她的身份,亦不愿想到以后。
只能笑笑糊弄过去:“她的容貌没你美,毁了也就毁了不值得心疼,你却……”
“所以只是容貌吗。”江柍打断他。
沈子枭被她眼底的失望刺到了。
不由沉下来,正色道:“爱爱,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值得我纵身一跃。”
这句话让江柍原本要坠落至深渊的心又回归原位。
是呀,又有多少人能让他纵身一跃。
想到这里,她豁然开朗了
既然他的爱如此重要,她若在此处用策略过关,日后遇到其他考验,除了他的爱之外她再无别的计策可用,不还是一死?
倒不如在此时来个了断。
他不是都能为她去死么,推掉一桩亲事又有何不可?
她嘴唇动了动,听到自己说:“沈子枭,我不想让你娶晁东湲。”
沈子枭一怔,他知道她介意,却没想过她会这样直白地说出来。
他问道:“为何。”
她染上哭腔:“我不想和别的女子分享你。”
她吃醋,他自然是高兴的。
他的心软了,语气也软了:“我的心一直放在你那里便是。”
江柍猛然摇头:“不,你的人我也要。”
她如此急切,倒让沈子枭一时接不住话。
“你连悬崖都能陪我跳,为何这个要求却不能斩钉截铁答应我。”江柍问道。
沈子枭失笑:“这是两回事。”
“在我看来,这是一回事。”江柍看着他。
她深知有些话若是不一口气说出来,便再也说不出来,于是忍住没有让自己哭出来,只是哭腔很浓,委委屈屈的:“公主本就可以要求驸马永不纳妾,可我不是以公主之名命令你,我也命令不起身为太子的你,我只是用一个妻子的身份告诉你,我不想你有别的女人。”
沈子枭深深看着她。
江柍很紧张地在等他的回话。
他过了许久许久,才问:“成婚那日,你说你心中并不爱恋于我,我想问你,如今呢。”
江柍呼吸滞了滞。
这个问题,他曾在他生辰那日问过,可这一次与上一次的意义是不一样的。
她想起他与她南窗下共赏诗词落日,想起他命属下疾驰五百里为她寻来千年发簪,想起他说“我以后会对你好的”,又想起他追随她决绝纵身一跃。
她茫然起来,而后想到了太后,想到了大昭。
这个问题突然变成了一头猛兽,她不愿面对它,因为一旦面对,便会被它咬断脖子,吞入腹中。
他们都沉默了。
沈子枭以极大的耐心等她的答案。
而她却陷入深深的复杂之中。
刹那间,仿佛连风都静止了,四周没有半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江柍才开口:“这个问题,我可以给你答案。”
不爱的时候,可以轻易表白。
现在……反倒连想都不敢想。
沈子枭眼神幽暗,两片薄唇紧抿着,等待着她的下一句话。
只听她说:“不过,要等你退了与晁东湲的婚事,我才肯告诉你。”
沈子枭眼眸里的亮光一分一分黯了下去,直到只剩下茫茫无边的黑暗与空旷。
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回来了,像是儿时向父皇索要一个拥抱,却被敷衍政事太忙,他傻傻等待父皇忙完,却仍被晾在一边时的感受。
比遭受伤害更让人觉得无助的感觉,是委屈。
他从不知一个人可以冷漠到如此程度。
问出这个问题时,她眼里的茫然和抗拒他都看到了。
多么可笑,他连悬崖都陪她跳了,她还是不肯对他动一动情。
原来昨晚她只是怜悯或感激而已。
果然,有些情感,不能靠乞求得来,她心里没有他,他为她死也是枉然。
江柍不明白为何沈子枭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她吊着一口气,不敢呼出来,仿佛一旦呼出这口气,她的心也要坠落了。
只听他一字一句道:“迎熹,你妄想掌控帝王的心,可帝王之心是不可以被掌控的。”
江柍悬起的心瞬间落了下去,被摔个粉碎。
他淡淡一笑,有些轻蔑:“娶晁氏是在你来之前便已定下的事情,你是正妻,应该有容人的气量,不要善妒。”
江柍喉头一哽,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才忍住汹涌的泪意。
他如此冷漠,她亦不愿在态度上软弱于他,也轻蔑一笑:“你们男人自己三心二意,却要女人忠贞到底,这也罢了,守贞的妻子却连抱怨花心的夫君一句都不可以?男人德行有损多为鸡鸣狗盗,女人德行有失仅仅是不许夫君纳妾?你们为了让女人忍受,什么歪理说不出?”
江柍一生气,便颇有天之骄女说一不二的震慑感,她看向沈子枭:“反正我说出的话是不会收回的。”
沈子枭压住心头躁意,散漫一笑:“是吗,若我真要纳她你该如何。”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江柍目光灼灼。
沈子枭被她的话戳了心窝子,感到放血一般疼。
他只觉讽刺:“有两意?你心中并没有我,我心中也从未有过你,何来有两意,何来相决绝?”
江柍怒气直涌脑门,却因他这句话实在伤人至深,怒极反笑:“不啊,沈子枭你忘了昨日你是怎样随我跳入悬崖的?”她越笑越甜美,“我从未爱过你,可你,却早已是我裙下之臣。”
从他一跃而下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他心中是有她的,直到这一刻也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此时此刻,不过是更清楚,他的爱不过屈居末流。
既然如此,她不屑要。
她要把他给的这点喜欢,统统砸回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