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柍柔声说道:“好人儿, 抱歉, 我不该罚你, 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还有什么想嘱咐我的吗。”
雾灯想了想,便说:“若殿下无法给公主想要的感情,那么公主也无须倾情给他, 知道他的心意也好,便可心无旁骛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无论您以后做了什么, 对殿下都不算辜负,也不算亏欠。”
这些话说到了江柍的心坎上,因为她也是这么决定的。
只是从雾灯口中说出……江柍想到什么, 不由问她:“你劝我时如此通透, 那么你自己呢?”
雾灯猛然抬头, 对视上江柍的眼睛,却又迅速把头低了下去。
她看出了什么?
公主……竟觉得她恋慕沈子枭吗?
雾灯眼眶一酸,心底里陡然有一股绝望的悲痛像沸腾了似的,往上涌。
可很快,她又告诉自己,这样也好。
雾灯没有失态,她只像一个奴才对主子那样,笃定说道:“在雾灯心里,没有任何人能比公主重要。”
江柍紧紧凝望着她,这神情丝毫没有主子对奴才那般的俯视,而是很平的直视:“雾灯,我希望你把自己放第一位,而不是我。”
雾灯又一次沉默下来。
只觉得身后的雨下得愈发大了。
*
沈子枭在谢绪风那处醉了一场,睡醒已是亥时,白龙飞来禀告,之前掉进捕兽坑还未咽气的刺客已经转醒,杨无为和孟愿一同审问,那人吐出来一些事情。
沈子枭摁了摁太阳穴,看着窗外,雨声潇潇,水雾蒙蒙。
他喃喃一句:“下雨了啊。”
白龙飞还以为他会问有关刺客之事,一时怔了怔才说:“是。”
“吱嘎”一声,谢绪风推门而入。
他身后的随喜和自在分别端了茶盏和盥洗的水盆进来。
白龙飞弯腰叫了声:“国公爷。”
谢绪风“嗯”了一声示意不必多礼,又到沈子枭对面坐下,随手端起小几上的天青色玉雕茶盏,喝了一口。
沈子枭净完手端起茶水喝,方才问道:“那人说了什么。”
“回禀殿下,他无论经受怎样的拷打,都一口咬定他们几个是想为蔡大人报仇……”
白龙飞话没说完,只因沈子枭忽而笑了一声:“那便是什么都没问出来了?”
本是含笑说出的话,语气也并不冷淡,可白龙飞还是吓得心一咯噔,扑通便跪了下来:“殿下英明,杨先生也说,蔡君充当初口口声声是受恭王指使,那么刺客一口咬定是为蔡君充报仇才来行刺,背后所指不言而喻,而太过明显的指向,反而让真相更加扑朔迷离,问是问不出来了,如何处置刺客,还求殿下示下。”
“没用的人杀了便是,还需来问孤?”沈子枭浅啜了一口茶水。
白龙飞只听他语气淡淡,却杀伐果断,不由垂首沉默。
谢绪风见状,只一笑:“杨先生和孟大人当然知道该杀,人家是来问你怎么杀。”
白龙飞向谢绪风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沈子枭攥着茶盏的手指更紧,却搭下眼帘,如常答道:“让他尝尝鲜血流尽,慢慢死去的滋味。”
白龙飞抱拳道:“卑职这就去办。”
他说着就下去了。
沈子枭却伸手摁了摁鼻梁,微叹说道:“那日刺客以事先排练好的阵法围攻我,我竟从中看出了梁国鸿鹄军的影子。”
谢绪风心中猛然一颤,几乎要失态:“殿下是说……独孤曜灵?”
沈子枭掀起眼皮,鹰隼般锐利的眼眸,闪过一丝杀气:“将近六年了,她还真是贼心不死,屡次钻空子想暗杀于我。”
谢绪风已是心中惊骇,久难平息。
独孤曜灵在被沈子枭毁容灭国之后,便在黑山盘踞,多年来屡次行暗害之事。
谢绪风记得最清楚的一次是沈子枭十六岁那年,崇徽帝在万寿节遇刺,沈子枭护驾被封为定王,之后却被恭王一党散布谣言,说刺杀事件乃是他自导自演,故被褫夺王号,幽禁南宫。
那时的刺客本是独孤曜灵所派,崇徽帝只是误伤,沈子枭才是目标。
故而谢绪风并非因这早已发生许多次的刺杀而激动,只是在意独孤曜灵背后的意图。
谢绪风喃喃开口:“背后之人既然屡次提及恭王,一定是想作壁上观,看殿下和恭王鹬蚌相争。若殿下果真确定那些刺客是梁国残部,那么只怕此人已和独孤家联手,我们在明,对方在暗,无论如何都是腹背受敌。”
沈子枭眉峰微微一动,几多玩味:“独孤曜灵几年前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几年后又能翻什么天?既然联手,也省得我一个一个去对付,一并杀了倒也省事。”
至于沈子桓……
诚如谢绪风所言,背后之人不过是想看鹬蚌相争,好坐收渔翁之利。
那便遂了此人的意。
如果他和恭王斗得更为激烈,反倒会使背后之人放松警惕。
既然起风了,就让风雨来得更猛烈些。
沈子枭搁下茶盏,看向谢绪风。
这些小事还不值得他浪费太多心神,他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最后还是谢绪风费心筹谋,在瘟疫之时买通国师,散布“神龙困于渊”的传言,又暗中找到神医研制出治疗瘟疫的药方,说动崇徽帝让他去泰山祈福,这才救他出围困,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想起这个,沈子枭便难免又想到另一件事。
他问:“听闻迎熹回朝之初,颇受‘后宫干政’的流言所困,是你买通了各个茶馆的说书先生,把迎熹劝降之事往有利的方向扭转?”
谢绪风一怔。
忽有灼烧之感从心头传来,隐隐作痛。
当日他受沈子枭之命留守赫州,一为朝堂之稳,二为东宫之安。可谁知,这东宫的女主人竟在他眼皮子底下便被人掳去!
此事本就让他自责不已,后来江柍平安归来,他又怎能眼睁睁看她被流言所扰?
“是。”谢绪风只答了这一个字,没有解释什么。
沈子枭也没有再问。
有些事知道的太清楚,不好。
何况,关于她,他已不想多听。
他又端起茶盏来,盏是天青色将雨的玉盏,杯中是蒙顶甘露的毫香。窗子一直开着,夏夜雨气混杂泥土草木之味飘到近处,廊下灯光跳跃着橙黄的晕光,这一刹那,他分明感觉到冷寂秋霜的寒气扑面而来。
*
江柍给太后去信一封,表明任务失败,请求太后怜惜她,施舍一回解药。
把信交到段春令手中之后,江柍受邀去骞王府参加佛生的百日宴。
赫州的勋贵人家大多聚集在城东,骞王府离东宫也并不远,只消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
下人们早已在门前候着,一行人迎江柍入了门,还未走到前厅,王依兰便已迎了上来,率一众女眷跪了遍地。
沈妙仪也在其中,江柍扫她一眼,几日未见,她竟瘦了一大圈。
许是知道自己憔悴,她把头埋得很低。
江柍也不想凝视她试图掩埋的自卑,不动声色移开目光,只道:“今日只为给小世子过宴,都不必多礼了。”
说着,又让星垂把她的贺礼交给王依兰的侍女,便去后院看佛生去了。
王依兰亲自引江柍过去,关怀问道:“听王爷说,娘娘那日遇刺坠崖,本想亲自去看望,可是娘娘需要静养,递的帖子也都退了回来,妾身挂念得很,如今瞧着您面色倒好,也就放心了。”
江柍最怕旁人同她提遇刺一事,想起来便又要回忆起与沈子枭争吵的种种,只笑:“本宫无事,你毋需牵挂。”
说着话,一行人走过抄手游廊,沿路只见王府佳木葱茏,幽葩各异,布置得十分风雅精致。
江柍问道:“你们园子请的什么工匠,竟这样别致幽静。”
王依兰闻言只轻轻“害”了一声,说道:“都是妾身平日闲来无事自己布置的。”
江柍闻言,眼眸顿时一亮。
她从前只以为王依兰太过端庄,定然只在诗书礼仪上用心,却不想竟也是个喜爱莳花弄草,心思灵巧之人,出乎意料之余还有些叹服,难怪沈子杳这样爱她敬她。
王依兰看江柍对府中布置多为喜爱,便问:“娘娘想去园子里逛一逛么,正巧方才奶娘来报,说佛生还在睡觉呢。”
江柍便笑:“如此也好。”
二人便下了游廊,往园子里面去逛。
园子里果然被打理的罗绮穿林,别有幽情,再看园中各处亭台的题字,江柍不免赞道:“荷塘水榭上‘花影流日’四字,倒让本宫想起‘转叶任香风,舒花影流日’此句,还有丁香园中的这座名唤‘浓香梦魂’的凉亭,莫不是取自‘四方倾动烟尘起,犹在浓香梦魂里’?王妃真是才识过人。”
王依兰笑道:“妾身惭愧,您只扫了一眼,便将妾身翻书寻了许久的诗词一一念出,您才是才华横溢。”
江柍闻言只是一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听几丛花树之后传来几名女子的窃窃私语之声。
“你方才见沈妙仪的脸色了吗,瘦了一圈呢,可真憔悴。”
“她居然因为死了一个贱婢就大病一场,真是可笑。”
“是啊,平日里对咱们总是趾高气扬,对一个贱婢倒情深义重起来了,她不就仗着太子殿下的威名才这般无法无天的吗,整个赫州谁又看得起她。”
江柍与王依兰所处之地极其幽静,不用刻意去听,那些话也已进了耳朵。
而那些人许是说在兴头上,才没有注意江柍她们就在树丛之后。
江柍脸一垮,提起裙边就往对面走。
王依兰叫了一声:“诶娘娘……”却没有拦住,心一沉,只好也跟上去。
那几个贵女一见江柍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都吓得愣在了原地,大气也不敢出。
江柍一张脸上没有表情,只冷淡扫视了这几人一眼,问道:“方才是谁在背后嚼舌根?”
几位贵女顿时脸色煞白。
她们几个本是世交,从小便彼此熟悉,加之信步赏景,才放松说了些闲话。这些话若没有被旁人听到,那是一点问题也没有,可若是被听到了……她们面面相觑,都知道背后搬弄公主的是非实为以下犯上。
被江柍这么一问,都回过神来,同时跪了下去:“太子妃娘娘恕罪。”
身处春末夏初繁花茂树之中,江柍的眉眼里却沾染了几分秋冬的肃杀之气。
她只笔直地站立着,望向众人:“直呼公主名讳,你们也是真的敢。”
几人一听,顿时吓得发起抖来,瑟瑟然跪得更低,别提多可怜。
江柍面色不改,又道:“撷华公主乃是有封号的嫡公主,何须仰仗太子殿下威名?何况公主乃是殿下一母同生的亲妹,即便仰仗太子殿下,也是天经地义,你等若不服气,下辈子努努力也投一场好胎。”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中午12点一更,晚上9点二更
71章和好
第67章 气死太子
◎彻底收服妙仪and江柍Slay◎
王依兰听着江柍的这一番话, 只觉这是她一辈子都说不出的言语,又思及江柍临阵劝降峦骨汗王之事,不由对她钦佩敬服, 连看向她的眼神都冒着盈盈星光。
跪在地上的众人本就既心虚又害怕, 闻言, 胆子小的已经控制不住啜泣起来, 唯有为首的那个姑娘,还勉强能说出几句颤抖的话来:“臣女受教,深感羞愧, 还望太子妃娘娘恕罪!”
闻言, 江柍看了她一眼, 记起这人曾是与她打过马球的,当时沈妙仪还热情地称其为“尔尔”, 应该是祝将军家的姑娘。因此名取自“尔尔辞晚, 朝朝辞暮”, 她记得格外清楚些。
本以为这个祝尔尔应是与沈妙仪交好之人才对,却不想也是虚交。
江柍余光瞥了眼王依兰。
只念,今日乃是骞王府的喜宴,这几人也都是勋贵之女, 不应把事情闹大。
既然祝尔尔已经请罪,她便缓了缓语气:“撷华公主因奴婢离世而郁郁寡欢, 虽有些失态, 却也证明了公主乃是有情有义之人,本宫希望你等能够感怀撷华公主的良善,对奴仆都要有怜悯之心。”
众人无不答:“是。”
江柍敛目点了下头, 又道:“不过本宫亦知公主心无城府, 犹如孩童, 若是她往日贪玩了些,让你等误会是趾高气扬,固然是她的不是,却更是本宫的过失。本宫身为公主的亲嫂,又是东宫之主,众女眷的典范,若是公主从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本宫代她向你们道歉,你们若还是不忿,只管怨恨本宫对她疏于管教,莫要对公主不满。”
说罢,江柍躬身屈膝,向众贵女行了一个肃礼。
江柍把别人口中“刁钻乖戾”的沈妙仪说成是“心无城府,犹如孩童”,固然有维护之意。
可她也深知沈妙仪之前一定也做过为难贵女们的事情,因此后面的道歉也是真的。
她既已看到沈妙仪野蛮面具下的脆弱和无助,便不会坐视不理,更不能让她一直用小孩子大哭大闹的方式发泄,直至那野蛮的面具粘在脸上再也拿不下来,变成一个真正蛮横无理之人。
众人见江柍给自己行礼,不免惶恐,均连忙叩首相拜,又齐声道了声:“是。”
江柍想说的话已经说完,便道:“都起来吧,以此事为戒,你等往后还需慎言。”
说完,她不再逗留,转身要走。
刚转过身还未抬脚,便见那芭蕉树旁的石子甬路上,沈妙仪和晁东湲一前一后立着。
晁东湲目光深深。
沈妙仪早已是泪流满面。
江柍静静看了沈妙仪一眼,她的眼神竟慌乱起来,扭头便跑走了。
晁东湲愣了愣,反应过后,赶忙去追。
王依兰忙问:“她不会出什么事吧。”
江柍久久凝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摇了摇头,说道:“去看佛生吧。”
“……”
等江柍再回到前厅,才知道沈妙仪和晁东湲均已离开。
而沈子枭则派人来送了贺礼,只道自己是公务繁忙,就不过来了。
一对夫妻,竟送两个贺礼。
江柍不免在心里冷笑一声。
从骞王府离开之后,她拿了一盒点心去了无极殿。
今日他没有出席骞王府的百日宴,她身为太子妃多少还是应关心一下。
当她决心不再付出感情的时候,便有大把的虚情可以奉献给他。
她无所谓是不是要先低头,因为她已不在乎。
来到无极殿江柍才知沈子枭还没有回东宫,她把点心给了浅碧便离开了。
途经花园,江柍想起高树前些日子在芍药丛旁扎了一架秋千,她便走了过去,索性闲着也是无聊,不如荡秋千赏花,也算消遣。
谁知刚坐上秋千,就听小园入口处有说话声,接着红雨便小跑来通传:“娘娘,撷华公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