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她没有带家里的钥匙。
她总是这样,丢三落四,从小到大不知道丢过多少次雨伞,忘带多少次钥匙,总是把她妈妈气得头疼,吐槽着是不是要带她去医院检查一下智商,怎么专注力不行,记忆力也不行?
尽管总是在嘴上责备她,下一个雨天,她的书包里还是会放进一把新雨伞。
下一个忘记带钥匙的放学日,她蹲在门口,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见的妈妈,脸上仍旧只是无奈而非生气。
这样的妈妈,再也没有了。
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骆驼,姜元妙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现在的这个家里,就是只住着她和爸爸。
爸爸不在家,就是不会有人来开门。
她就是……
没有妈妈了。
姜元妙终于屈服也不得不屈服现实,眼泪即使被擦掉,也很快流出新的,不由自主,源源不绝。
今天的天气并不好,溪川市是阴天,兴临市飘着小雨,她下了车一路跑回家,不吸水的羽绒服外套沾满了细细的水滴,头发也被雨水打湿,刘海一缕一缕,狼狈得厉害。
姜元妙蜷缩蹲在门口,抱着膝盖闷声呜咽,如果可以,她真想放声大哭,可又怕动静太大,吵到隔壁邻居。
她埋在手臂里,努力地咽下哭声,却仍旧忍不住抽泣。
压抑的抽泣声里,忽然多出一串开锁的声音。
大门被人从里面打开,她抽抽噎噎地回头。
泪眼朦胧中,望见熟悉的挺拔身影。
祁熠站在她家玄关内,垂着薄薄的眼皮瞧着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眼底的情绪却并非往日的冷淡。
他弯下腰,漆黑瞳孔倒映她梨花带雨的脸,分不清是调侃还是无奈,手掌覆上她头顶轻拍,“谁家小狗走丢了?”
要是在平时,姜元妙一定跳起来打他。
可偏偏是这种时候,在这种绝望的时候,看见能够依靠的人。
姜元妙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气气……”
眼泪像掉线珠子似地往下掉,她起身就朝他扑过去,将他扑了个满怀。祁熠没设防,差点被她扑得惯性摔倒,所幸反应及时,一只手稳稳接住她,一只手扶住了玄关旁的鞋柜。
他皱着眉,想说她这突然扑过来的举动太危险,却又在听见她细细的抽泣声时闭上嘴,腾出鞋柜的手,去把玄关大门关上。
大门甫一合上,怀中女生压着的哭声瞬间释放。
在他的怀里,姜元妙方才的顾虑和忍耐都烟消云散,埋在他胸前闷声大哭。
也不说话,就一个劲哭,眼泪跟堤坝泄洪似地往外涌,没几分钟,祁熠的毛衣前襟就湿了大半。
她不说话,祁熠也没说话,一只手揽着她的肩膀,另只手覆在她的后脑勺,动作很轻地一下一下拍着。
这是姜元妙教会他的安慰人的办法,也是他们之间独有的安慰动作。
是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姜元妙考试没考好,被她爸爸念叨了,闹脾气跑到他家。顶着张求安慰的小脸跟着他上这上那,最后自己憋不住,委屈巴巴问他,为什么不安慰一下她。
那时的祁熠,从来不知道被安慰是什么感觉,也如实告诉她:“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
姜元妙还很惊讶:“就像你爸爸妈妈平时安慰你那样呀。”
祁熠想说他爸妈从来不会做这种举动,又不想把这种事告诉她,便索性不吭声。这个问题问得他挺难受,即便这次考试考了第一名,也没觉得有半分宽慰。
而下一秒,姜元妙忽而抬起手,在他头顶轻拍了几下。
“我妈妈是这样安慰我的。”她说。
接着双手捏住他的手腕,举起来,放到她自己的头顶,目光期待地望着他。
祁熠僵硬地抬起,放下,再抬起,再放下,机械生涩的动作仿佛刚上发条的机器人。
“是……这样吗?”机器人很不确定地问。
姜元妙的眼睛变得亮晶晶,仿佛身后有尾巴在欢快地摇着,“对,就是这样!”
不知从何时起,这样安慰的动作变得自然而熟练,分明,只在她一个人身上练习过。
怀里的人哭声减小,像是情绪稳定了些,祁熠停住手下动作,“哭够了?”
姜元妙吸着鼻子从他怀里离开,离开前还不忘扯着他的前襟擦掉满脸的眼泪,抽抽噎噎地开口:“渴了。”
祁熠假装没看见她那缺德的小动作,去厨房给她倒了杯早就用养生壶烧好的温开水。
姜元妙坐到沙发上,接过杯子仰头咕噜咕噜往下灌,一口气喝完,看得出确实是水分流失太多,哭得口干舌燥。
温度刚好的液体顺着喉腔流入身体,驱散了些寒意,也给她降了些火气。
“你怎么在我家啊?”她把喝空的杯子搁到茶几上,终于想起来似地问。
祁熠在沙发另一侧坐下,“有人买雪糕买到不见人影,手机还关机闹失联,把她爸急得电话打到我这。”
姜元妙垂着脑袋不吭声,像在装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子里,不愿意面对现实。
她平时的脾气很好,怒火被点燃的阈值很高,很少有真发脾气的时候,但真发起脾气来,就有点一发不可收拾,不管不顾的任性。
这次怒上心头,关掉手机一头脑热回了兴临,故意不理会她爸的电话和消息。
知道是任性,知道是做得不对,但当时就是不想面对他们。
虽然事后又会为自己的任性愧疚……
装了好一阵鸵鸟,姜元妙揉了下鼻子,闷闷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会回家?”
祁熠轻笑了声,“你这点胆,除了回这还敢去哪?”
不用动脑子就能猜到,她这么冲动离家出走,十有八|九不会考虑周全,比如丢三落四,所以带着她先前放在他这的备用大门钥匙来守株待兔。
姜元妙没好气瞪他一眼,眼神很凶,像被惹急了要咬人的小狗似的,却又因为通红的眼睛,丝毫没有杀伤力。
祁熠却愿意配合,仿佛真的被她凶到,做出惊讶的模样,“把鼻涕眼泪擦我身上还不够,还想揍我?”
“就揍你,就揍。”
姜元妙闹小孩脾气地嘟囔,脚踩着地面一蹬,屁股往他那边一挪,举起拳头锤过去,却在落在他身上的前一秒,被他伸手截住。
少年的掌骨宽大,手指修长,轻松握住她的拳头,在他的手心里,她的手也衬得更加娇小。
祁熠眉梢一挑,有些好笑地问:“真要恩将仇报?”
姜元妙原本也没打算真下重手的,猜想他可能会躲,但没想到他会直接伸手拦住。
他的手指骨骼很硬,掌心温温热热的,握着她的拳头时,几乎完全覆盖住她的手背,紧紧贴着,感觉很……奇怪。
并非讨厌,只是说不上来的异样。
姜元妙从他手心里抽回手,往另一边挪了半步,试图通过拉远距离,来安抚频率忽然变得乱七八糟的心跳。
“谁让你笑我?”她把锅甩给他。
“反正不准笑我!”强调什么似的,又补充了句,比上一句的语速快些,带着点慌张的急躁。
为什么急躁,她说不上来。
只是更急切地不想被他发现这异样。
祁熠也没再逗她,拿起茶几上的空杯子,又去给她续了杯热水,这次水温比方才的高,刚好能用来暖手的程度。
姜元妙捧着热水杯暖手,低着脑袋,一声不吭地盯着水里的倒影,仿佛在发呆。
这个小区的楼房隔音很好,她家又是住在中高层,平日很少听见外面的噪音。本该是个很安静的空间,但因为她和她爸是两个闹腾鬼,家里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吵。
她喜欢看电视,看电视的时候还经常跟着剧情做出很大的反应,她爸没灵感的时候就爱听广播,要么引吭高歌。
她和她爸爸也总是互相嫌弃,她嫌弃她爸唱歌又大声又难听,她爸嫌弃她看电视时咋咋呼呼吵死人。家里仿佛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
但其实,不是这样。
以前,姜元妙一直以为,她不在家的时候,老姜同志一个人也能嗨起来,甚至更肆无忌惮地吵闹。
直到有一次,她因为例假弄脏了裤子,请了假从学校回家。
那是个空气湿重的雨天,姜元妙换了干爽衣服后犯了懒,不想再回学校。恰好回家的时候,老姜同志正在书房写稿,没听见她的动静。
姜元妙耍起小聪明,偷摸着闷在房间里看小说,等着放学时间过了,再假装是痛经睡了一天。
那一天,是她憋得最难受的一天。
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没有抱怨写不出稿的碎碎念,没有乱七八糟的广播声,也没有她总是嫌弃的歌声,卧室门外,只偶尔会传来人走动的声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以前的姜元妙,并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她在家的时候,她爸爸那么那么的吵闹,那么那么的烦人,生怕吵不到她似的,说话的声音都比在外面高几度,还总反过来嫌她很烦。
她没在家了,整个房子好像就变得空空荡荡,连空气都是死的。
现在,听着这房子死一般的寂静,她似乎有些明白了。
这里曾经住着三个人,爸爸,妈妈,还有她。
这里曾经承载着三个人的声音。
妈妈走了,爸爸就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填补缺失的妈妈的声音。
是为了她,为了不让她因为太安静而寂寞,才把这个房子变得吵闹。
“气气。”
沉默了许久,姜元妙终于主动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爸爸要再婚了。”
姜砺峰在电话里已经把事情的大概和她离家出走的猜测告诉了他,祁熠并不意外。
无论是姜砺峰要再婚的事,还是她现在的坦白,都没让他惊讶。
这是很早之前就预料过的事情。
祁熠偏头看向她,她仍旧低着头,刘海垂在额前,眉眼隐在淡淡的阴影中,看不真切神情。
“我早该发现的,这段时间,他一直跟人打电话,还不当着我的面打,之前还很骚包地喷香水……都这么明显了,我还傻傻地什么都不知道。”
姜元妙低头抠着手指,“我真的很生气,他竟然瞒了我这么久,可是……”
“我其实也知道,他为什么要瞒着我,他是怕我接受不了。我现在就是接受不了,所以闹离家出走。”
奶奶说,她妈妈已经走了这么多年。哪有这么多年,是他们太少去想念她,所以才觉得过了很多年。
但她不是,她每天都在很努力地回忆妈妈还在的日子,每天都在很使劲地去记住妈妈的脸,关于妈妈的任何事,她都在很努力地铭记。
她知道,爸爸无论再不再婚,还是和以前一样爱她,也想要懂事,听话,体谅孤独的爸爸。
可是,她真的没办法说服自己。
她就是很自私,想要爸爸永远只是她的爸爸,永远只是她妈妈的丈夫,想要这个房子里,永远只住着他们一家三口。
“我过不去心里这关,”姜元妙仰起头,逼回又要出来的眼泪,“怎么也过不去。”
祁熠看着她,把她的自责和挣扎都看在眼里。
“如果是你妈妈亲口劝你呢?”他忽然问,声音放得很轻。
姜元妙根本不信:“如果她还在,她肯定也站我这边。”
祁熠没说话,另只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物件,伸手递过去。
姜元妙看了眼他手里的U盘,问:“这是什么?”
祁熠托起她的一只手,将U盘放到她手心,“你妈妈托我帮你保存的东西。”
姜元妙狠狠愣住,反应过来时,几乎是立刻,起身跑去卧室,手忙脚乱打开电脑。
越着急就越慌张,连手都好像在发抖,插了半天也没能把U盘对准电脑插口。
一只手忽然从边上伸过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住她的,借力给她,稳住她的颤抖,一起把U盘插进电脑。
祁熠松开手,覆在她头顶,安抚地轻拍,“我在外面等你。”
他离开时把房间的门带上,留出她需要的个人空间。
姜元妙坐在电脑前,操作鼠标,点开U盘里唯一的视频。
视频被点开的瞬间,久违的声音从电脑里传出来。
“小祁熠,已经开始拍了吗?”
姜元妙的眼泪唰地冲出来。
是她妈妈的声音,真的是她妈妈!
她赶紧擦掉眼泪,生怕眼泪模糊视线,让她漏看半秒。
镜头晃了晃,说话的女人入了镜。
姜元妙微怔,这是……她的妈妈?
好熟悉,也好陌生……
夏萍还穿着医院里的条纹病号服,脸上也毫无血色。
这视频是她住院最后的那段时间拍下的,经历了几轮化疗,她肉眼可见的气色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