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爱人——林四多【完结】
时间:2024-02-20 17:32:59

  贺仪朝她笑一笑,一边转头欣赏展出的书法、刺绣、篆刻作品,一边问:“我看着这些文字,心底常常就会涌出一种哀婉凄凉的感觉,这会奇怪吗?”
  博物馆装潢精致,展品个个精巧,解说员头头是道,游客也是络绎不绝,可贺仪触摸到女书文字,心头皆是凉意。
  言善兰眼睛一亮,笑着说:“这些字就是苦的。有前辈跟我说过,是因为痛,受了各种苦处,女人们才会写下这些文字。日子好过了后,她们是再也不愿意写了。”
  说话间,旁边游客的聊天声传进耳里,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大声说道:“这些字真的是女人发明的吗?我很怀疑。”
执子之手(2)
  贺仪朝言善兰望一眼,她神情看不出生气,上前去态度谦和地向男游客解释道:“它一定是女人发明的。因为旧时代男人是可以学习汉字的,女人没有机会去学堂,不能识字又想写字,才会自己发明出一套文字。”
  男游客说:“也可以是可怜她们的男人替她们发明的。没文化的村妇,不是绣花就是带娃,哪里有闲工夫发明文字?”
  言善兰继续解释:“确实没有闲工夫,所以她们只能用竹篾作笔,锅底灰为墨来写女书。做女红的时候,把女书绣在自己的衣带上。如果是男人的话,教她们学习汉字就可以了。”男游客撇嘴,“还是解释不了没文化怎么可能造字,这可不是简单玩意儿。”言善兰只是笑笑,不再辩驳。
  等到游客得意走远,贺仪才问她:“我来之前也查找过女书的起源,可是众说纷纭,你有认可的说法吗?”
  言善兰反问她:“你看过哪些说法?”
  贺仪细细回忆道:“有瑶姬说、九斤姑娘说,有说是舜帝时期的官方文字,还有说女书起源于史前陶文,并非是女性独用,极力推崇它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
  言善兰轻轻摇摇头,“差不多是这些。专家学者们希望女书可以有更久远的历史,印证中华文明的源远流长。我从小听到的故事就显得小家子气,说女书是宋代宫廷的一名妃子创造的。”说着望了贺仪一眼,讲起故事:“相传,宋朝有位妃子胡玉秀,只得过皇帝三次临幸,便被抛诸脑后。她久居深宫,寂寞孤苦,不得已才写下无人认识的字,绣在手帕上,偷偷送出宫来向亲人悄悄倾诉心事。并叫亲人要斜着读,用方言读。读懂后,本地的女人们后来心手相传,就成了姐妹间诉说心事的话筒。”
  贺仪登时恍然大悟说:“怪不得,我看着这些文字时,总会浮现女子支颐思考的婀娜姿态。我愿意相信这个故事是真的。她是万般愁绪在心头,歪头冥思苦想,才写出了这些传达心事的文字。”言善兰笑一笑道:“谢谢你愿意相信她。”往前跨出一步,她高声说,“我们现在去看看纪念品。”
  本是由纪念品牵引她才有机缘结识女书,贺仪很想见识这些文创产品都有些什么。
  一进到馆内,男人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能不能写大一点,纸这么大一张,你字写这么小,浪费!”被拒绝后,又道,“这么贵,美女写的字更值钱是不是?”正在写女书的姑娘笑着摇摇头。
  言善兰带着贺仪绕开那人走,贺仪却下意识瞟了男人一眼,谁知男人对着她就笑道:“美女,你盯着我看就帮我挑件衣服吧。上面的字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就想穿好看一点。”
  贺仪没有搭理,因为旁边同行的妇女已经嚷嚷道:“你快去刷个牙,嘴巴这么臭。”男人咂嘴道:“你懂个屁!刚才那个当官的介绍了,把这些娘们字绣在男人衣服上,表达的是一种女人对男人的关爱,这叫爱的传递。”女人作呕道:“好,我来关心你,我来关心你放什么屁。”男人嫌弃说:“头发长见识短,老子偏要买一件在你面前穿。”女人拦道:“浪费钱!”男人说:“你弘扬文化不花钱?国家辛辛苦苦给你们妇女修个非遗保护园,我不买东西他们怎么赚钱?你不买,我不买,怎么发扬光大?”
  女人吵不过,更嫌他小人得志的嘴脸丢面,撇着嘴走开去。男人志得意满,要去买衣服。忽听得背后一声音说道:“功利。”
  男人嗅觉敏感,回头张望,瞧见说话的年轻女孩,便大声质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女孩瞥一眼,冷冷说:“我说,把文化传承包装成商业营销,太功利。你不是在帮它发扬光大,你是在毁掉它。”
  “有病!声音这么大,那你去把它发扬光大啊。”男人丢下话就走,衣服自然是没有买。
  贺仪留意到言善兰的神情里划过一瞬沮丧和迷惘,却没有细问,而是指着一块方正的绣品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言善兰回过神来,瞧了瞧说:“产品上写的都是快乐祝福的话。游客比较喜欢喜庆吉利的东西。”
  贺仪凝着她问:“可是女书本身记录的都不是快乐的事?”言善兰下颚轻点,“女书都是苦的。”贺仪这时才问:“你喜欢这里吗?”
  言善兰明白她的言下之意,表情变得无奈起来,侧过头去说:“我想过,但想不出来答案。但如果没有这些,我不可能靠女书维持生计,女书也不可能被你们知道,所以我应该要喜欢吧。”贺仪说:“我们换个地方聊,去个能望见天空的地方好吗?”言善兰问:“外面有道石阶,要不要出去坐一坐。”
  去到外面,一排排拍摄器材和打光装置赫然醒目,镜头前站着几个美女,看着像在做直播。
  贺仪转过头来问:“女书里面真的没有快乐的内容吗?”言善兰说:“据我所知是没有的,我也从来没有看到过。”贺仪心有疑惑,“既然是代代相传,到今天应该留下了很多作品,为什么我们能看到的古迹却很少?”
  言善兰薄薄的嘴唇斜斜拉长,难掩遗憾,“因为人死书焚,她们死后这些字会变成随葬品掩埋或者烧掉。加上文化大革命时期,女书被当做‘四旧’破除,很多资料就被烧毁了。所有我们能追溯的东西很少很少。”
  贺仪吃惊道:“为何要烧掉?”言善兰说:“她们也不想心事被人看见。”贺仪疑惑问:“写下来就是想要与人倾诉,为什么又不愿意被人看见?”
  言善兰带她在石阶坐下,“她们烧掉的东西叫‘三朝书’,是我们这里特有的一种婚礼习俗。每当有姑娘出嫁,她的好姐妹和家里的女性亲人就会为她绣一本三朝书作为陪嫁祝贺。三朝书会跟随新娘一辈子,死了也要跟去。”
  “三朝书上面都写些什么?”
  言善兰忽然笑起来,“我们正在给一位新娘制作,过些天我带你去看看?”
  “好。”贺仪一边高兴,一边喟叹,“所以她们人死书焚,是因为想把这一辈子的悲喜完整地掩埋在土里,随自己一起消失?”
  “或许是吧,因为那是她们最宝贵的东西。”
  贺仪思忖道:“即使是父母之命,她们对婚姻一开始也是抱有期待的?”
  言善兰似乎是感叹道:“哪个女人不想要有一个疼爱自己的丈夫,不想有一个可爱健康的孩子,不想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无论你赚多少钱,拿到多少荣誉,得不到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说到动情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欲哭却又故作坚强的样子,令贺仪心生怜惜。
  “滑稽!”突兀的一道女声从侧后方插进来,将两人吓得打个机灵。待贺仪仔细看清楚,原来是先前发表功利意见的女孩。
  女孩走到近侧,便道:“你们都身处在女书园里,还不能清醒一点?那些传统女性尚且不知道女权主义是什么,都知道要打破头上的天花板,反抗丈夫的压迫。你们作为现代女性,却还在‘恋爱脑’渴望男人!汉字是‘男书’,那是把女人摒除在外的知识权利,所以女人就自己创造女书,把男人隔绝在外。创造就是反抗,女书就是呐喊抗争,是对男权的宣战。你们作为女性的一员,要看透婚姻的本质才能不做奴隶,才能做一个真正的独立女性和男权社会抗争到底,你们明不明白!”
  她情绪亢奋,贺仪等她歇了一阵,方微笑问道:“那作为一个独立女性,我们应该具备哪些特质?”
  女孩侃侃道:“经济独立、思想独立、人格独立。不依靠任何人,不恋爱脑,不把自己的幸福 寄托在任何人身上。女性不应该被定义,被规训,被审判,她应该按自由意志而活。”贺仪头轻点,柔声说:“那我们现在算是在被你规训吗?”
  女孩神情一滞,很快却道:“我是出于好意提醒,不想你们被传统观念桎梏。”贺仪一直在点头,“我明白你是好意。可是有一个概念我们是不是可以再作斟酌?独立是不是等于孤立?女性的独立是不是要把男性隔绝在世界之外?”女孩蹙眉,懒洋洋回道:“没有男人我们也可以活得很好。不如说,没有男人碍事女人会活得更好。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钱和荣誉能带给你的自由远比爱情带来的快乐效用更持久。”
  贺仪不说话,转回头看了一眼,言善兰和她眼神相接,随即问道:“那像这些女孩一样赚钱,你觉得可以吗?”
  女孩烦心恼火地扭头去看,做直播的美女们展现出各路花招,增加人气。
  有人在热情吹捧当地的旅游开发:“与一般旅游开发不同,非物质遗产的旅游开发,对女书来说是有益无害。越多人认识它,关注它,让死去的女书得以在我们现在的真实生活里存在,形成了一种‘在保护中开发和在开发中保护’的良好氛围。”
  有人在极力推销文创产品:“这把扇子一摇,女人的妩媚婀娜就无处隐藏;这个荷包往手腕上一挂,你立马摇身成为从敦煌壁画里下凡的神秘仙女;这件T恤男人一穿,绝对让你的魅力值突破银行卡存款数字。”
  有人在纯粹展现美丽姿态…
  女孩收回眼神,评价道:“俗不可耐。她们没有人懂得女书的真意,满眼看去只看到一个钱字。女书不应该走商业化道路,她们的失败是注定的。”言惠兰神情困顿,朝女孩说道:“谢谢你的教诲。”女孩也自觉和她们话不投机,废然转脸走开了。
  言善兰看着年轻张扬的背影,喟叹道:“现在的女孩子思想里有很强的女权意识,跟我们以前的女孩有很大的差距。你知道吗,其实女书以前不叫做女书。”
  贺仪问:“以前叫什么?”言善兰摇头,“以前没有名字。”贺仪好奇心被勾起来,“那是谁给它取的名字?”
  言善兰说:“来到村里采风的教授发现了它,才给它取名叫女书。那个教授,还是个男的。”她笑着回过头来,裹着一抹微不可见的哀愁,“三朝书里写的东西,一部分也是写给新娘的妇戒规矩。教导她们如何为人妻,为人媳,为人嫂,为人母。写的是这些内容,你还想去看吗?”
  贺仪重重点头,说:“我想。”她不假思索,言善兰微微侧目,问:“你不会觉得这不符合女权主义?”贺仪澄澈的黑眼睛柔和望着她,甜甜地笑道:“如果女权是鄙视男人、屏蔽男人、复制男人,那我不是女权主义。”
  言善兰上下瞧着她打量,“那女权主义应该是什么?”
  贺仪说:“女权主义的核心不是女人,而是人。它是弱化社会性别,而不是加深性别对立,更不是给女性重新设立一套行为框架。”她微微笑起来,“意识觉醒无疑是好事,但意识觉醒不是与人作对。可刚才的女孩,你也不忍心怪她,因为不婚不育是她现在唯一能自由自主的反抗。所以我想要看,我想看看那个时代的人,她们的困境。”
  言善兰眼里是温柔涟漪,直抒胸臆说:“你真是美好的姑娘。”
执子之手(3)
  一套“闺中密语”,沿着历史长河踽踽独行,无人问津。一经学者问世,便在一朝之间,天下闻名,成就了非物质遗产。贺仪在这里待得越久,来此处的初衷就变得越来越稀薄。
  三朝书真的是一本小札,内页上面绣着花纹。
  言善兰介绍说:“书里前六页是给新娘的话,接下来六页是新娘的回话。”贺仪看厚厚一册,还有很多空白,估摸说:“剩下的地方是留给新娘写日记的?”言善兰说:“是的。都是留给她诉苦的。”
  贺仪问:“那你们在这上面给新娘绣了什么?”
  言善兰说:“妻子的唠叨。”
  贺仪笑着问:“唠叨?”
  言善点温柔地头轻点,“除了训女词,写得最多的是姐妹自己的唠叨。已婚的亲朋倾吐自己的不愉快,说给新娘听。”贺仪想一想,说:“这算是提前交换婚姻的苦楚?”言善兰轻轻笑着,“我们这里有哭嫁习俗,姐妹们给新娘唱哭嫁歌,会唱三天三夜。”
  贺仪奇道:“从结婚起就要开始哭?”
  言善兰说:“要哭,哭得越厉害就越喜庆,她以后才能生活得更顺利。”
  放以前贺仪是不懂的,此刻却瞬时明白说:“千家暗室,一灯即明。姐妹难过就陪她掉泪,让她不孤单。我懂了。哭嫁歌是教会女孩流泪,情绪宣泄之后才能坚强地与生活拉锯,寻找自己的生存之道。”
  言善兰频频点头,欢心她一点就通。“她们无法对抗命运,但她们可以开创,人只要找到向前的目标,就能好好活下去。”贺仪道:“那你们现在也会哭嫁吗?”
  正说话间,门外进来几位女性,言善兰连忙向她介绍:“这位穿粉衣服的美女就是准新娘,剩下的都是已婚姐妹,我们约好今天在这里喝茶聊天,你也陪我们一起吧。”
  粉衣服的准新娘问道:“你也结过婚了,对吧?”贺仪想她该是看见了自己手上的戒指,笑着点了点头。她才俏皮问:“是你老公陪你一起来的?”贺仪说:“没有,我来是工作。他也是上班族,没有机会陪我一起来。”
  准新娘说:“那就奇怪了。”一边回头看几个姐妹,“刚才那位帅哥为什么要送我们点心和咖啡?”
  有两人手里提着食品袋,她们将袋子里的东西取出来摆放在桌上,其中一人取出一个盒子,朝贺仪说道:“刚才有个帅哥买了这些吃的送给我们,他说这盒花生酥是他答应要买给你的,你不认识他吗?”
  将盒子接过来,看着花生酥三个字,贺仪心绪起伏,面上却平和说:“我认识他,大家可以放心吃。”
  准新娘说:“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有人要下毒,把我抢走了怎么办。你既然认识,那我就不怕了。”姐妹笑话她:“婚还没结就想着反悔了,你这婚到底还结不结?”
  她们口中的人是向南风,贺仪不疑有他。心底隐隐生出不安,不知道他是不是跟着自己来的这里,不知道他还会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应对。
  “我结婚的时候很幸福,以为找到了一个能替自己遮风避雨的港湾,过了日子才知道,我生活里的风雨都是这个男人带来的。”
  “上班、带小孩、做家务、伺候他、还要伺候他全家。要是这个男人真的对你好到值得你牺牲,那可以吃亏,就怕他当成是你理所应当该做的。”
  “每天都忙不过来,有时候就想辞职。但就怕吵架的时候,他指责你整天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干,就觉得还是要赚钱,少一点就少一点,至少自己有收入,不怕被人说。”
  “我就想辞职回去做太太,他以后也会嫌弃我吗?”
  “说不准,好男人也有,就是稀缺,看你有没有那个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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