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分爱人——林四多【完结】
时间:2024-02-20 17:32:59

  贺仪痴痴问:“女书还可以唱吗?”言善兰说:“其实女书最开始就是用来唱的。”
  杨焕荣的小调一哼出口,环境里就像下过一场小雨,空气中的缝隙也带着湿漉漉的水气,让贺仪的情绪跟着惆怅起来。
  她用方言在唱,贺仪听不出意思,言善兰翻译过后她才明白其中的凄苦远比她听见的声音深沉:
  「十八新娘三岁郎
  夜夜洗脚抱上床
  半夜惊闻啼声响
  吾是汝妻不是娘」
  杨焕荣唱完后就对着她俩笑,留意到歌声把向南风吸引了过来,老太太扬脸就问:“唱得怎样?”
  向南风一愣,回道:“比rapper的词押韵。”
  杨焕荣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狠狠瞅着他说:“你听不懂也是对的。”向南风却说:“我可不可以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说吧。”杨焕荣很爽快。
  向南风问:“我听说女书是传女不传男的,但又能唱出来,那这里的女人说的话男人也是听不懂的吗?”
  贺仪也有同样疑问,女书是表音文字,既然写下来的都能编成小调,除非语言不通,不然怎么能算不让男人看见的闺中密语?
  杨焕荣说:“能听懂,都说一样的话,男人女人都能听懂。”
  向南风奇道:“既然男人也听得懂,怎么算是女人独享?”
  杨焕荣笑着道:“因为那些男人听也不想听。他们想学就会写,但他们不想。他们有自己的男书,不屑我们女人的东西。”
  “那我听明白了。”
  杨焕荣生了好奇,“你明白什么?”
  向南风看着她干瘦的脸,恭敬说:“我明白了其实女书传承不下去也没有关系。”
  如此失礼的个人发言,言善兰会有情绪起伏是必然反映,贺仪在她手背上拍一拍,以示歉意和安慰。又想说句圆场话给杨焕荣听,可是眼睛刚接触到,就发现她情绪不对。老人家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不责备,也不表态,似乎很是满意。
  向南风问:“您也赞同?”
  言善兰急于求解,痴怨地望着。杨焕荣瞟了一眼,回说:“我不赞同,也不反对。”言善兰上前问:“为什么不反对?”她每天都在为女书的传承费心费力,本就忧心忡忡,现在更是心中郁结。
  向南风说:“作为交流符号,女书已经失去了它的工具价值。当女孩也能读书识字开始,女书就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在现代文化交流上,它不再具备日常需求,残留的仅仅是文化研究的桥梁作用。如果要把被历史淘汰的事物发扬光大,就必须发掘经济效用,但这条路如果能走通的话,你也不用来求老太太帮忙了。目前的经济形势,去杠杆迫在眉睫,通缩之下,低消费会愈演愈烈,女书的商业化更加没有出路。”
  言善兰满面愁苦,一时之间也没有话好讲。杨焕荣便朝向南风竖起食指,做个噤声手势,说:“我带你们去看看我外婆家。”
  走过斑驳的石块小路,言善兰挽着杨焕荣走在前头,他俩跟在后头。向南风微微侧头看她,问:“你生气了?”
  贺仪回道:“你的话没有说错,只是对她来说有些残忍。”
  “我那些话其实是说给你听的。”
  贺仪慢悠悠转过脸去看他,眉头渐渐上锁。
  向南风说:“卿卿,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天命不可违,人只能顺受其正。古老事物和身边的人是一样的,有自己的生命规律和存活形式,无论外界怎么努力去改变轨迹,该在你身边的人会永远在你身边,谁也改变不了。”
执子之手(5)
  房子保持着残败原样,很长年生没有人居住。杨焕荣推开木门,指着满地枯枝,说:“以前我就住在二楼,姐妹们围坐在一起聊天做女红。”
  贺仪小小吃惊,“你是跟外婆住在一起的?”
  言善兰说:“这里有个习俗,叫‘不落夫家’。新娘出嫁后只在夫家待到第三天,就要回娘家住。”
  贺仪好奇极了,“就一直住在娘家?”
  言善兰说:“农忙节气,逢年过节,夫家也会把新娘接去住上几日,除外夫妻俩不能随便见面。”
  贺仪越听越不明白,“那结婚是为了什么?辛辛苦苦哭嫁,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又回到了娘家。”
  言善兰抿抿嘴,说:“不会一直分居,只要新娘怀上第一个孩子,就会被接回夫家,从此以后就在夫家生活。”
  贺仪才听明白,这是男家在试婚。一旦女方长久不孕,这婚事肯定就算黄了。想到善兰的经历,不愿让她忆起伤心事,贺仪换个角度说:“给大家时间了解彼此为人,也挺好的,还能和姐妹多聚在一起谈心,不是坏事。”
  言善兰笑笑,便转头问:“现在那些老同还在吗?”杨焕荣伤心回道:“到去年就全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随即又自顾自笑起来,“我也不伤心,因为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言善兰低头看看她,心疼说:“你丈夫过世的时候,你正好去国外做讲座,村里有人说话难听了,没人陪你聊天,你是怎么过来的。”杨焕荣轻轻笑起来:“都熬过来了,熬过来就好。他走了,孩子们也出门工作,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日子是最好过的,不去想不开心的事,还能多活两年。”言善兰道:“胡说,你会长命百岁。”杨焕荣抿嘴笑,“最多还有个两三年咯。”
  贺仪一遇感伤,就总想往快乐上引,于是乎说道:“在他们都去世后,你是不是也不用再写女书了?”
  杨焕荣果然恢复阳光老太太的模样,咧开嘴笑道:“现在的女书和以前的女书不一样了,除了教她的时候,我再也不写。日子这么好过,就不要再写那些东西。笑口常开地过日子,这多好。”
  言善兰垂头说:“我还想找个人一起过日子的,听你把一个人说得这么好,我就不想找了。”
  杨焕荣哈哈大笑起来。
  贺仪帮着问:“你也支持她不找吗?”
  杨焕荣说:“支持。”
  贺仪又问:“那她还是想找呢?”
  杨焕荣说:“也支持。”
  言善兰被逗笑了,“那到底是支持还是不支持?”
  杨焕荣呵呵乐着,说:“找也支持,不找也支持,都支持。”双手将言善兰握住,“要找就找个自己喜欢的人,要是喜欢的找不到,一个人也就没有关系了。”言善兰将她结实漂亮的手反握住,瞧着手心的横纹,说:“很难找到一个能走进你心里的人。”
  “爱情一直就很难。”杨焕荣张大嘴说,“从梁山伯祝英台开始,爱情就不容易。”言善兰瞬间激动起来,眼角微眯,孕满笑意,“你说了句好有道理的话。”
  老太太特立独行,一被人夸起来,又是腼腆害羞难为情的样子,贺仪忍不住说:“奶奶,你好漂亮。”惹得她连连摆手,“不漂亮了,牙齿都要落光咯。”
  贺仪弯腰说:“落光了也漂亮,你双眼像水晶,怎么都漂亮。”杨焕荣被哄得笑逐颜开,忍不住拍贺仪一下,说:“让人听笑话。”说着眼神朝向南风瞟了一眼。
  贺仪看得仔细,遂说道:“他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老太太,是不是?”扭头自然而然朝他望去。向南风心情甚好,上前来说道:“是的,您最漂亮。”几个人瞬间笑作一团。
  这一刻,跨越了时代、辈分、城乡、性别,隔阂是层薄纱,被笑声吹散飘远,只留下情感的诉求,在语言里得到安眠。
  离开普美村的路上,言善兰忽然伤感起来,微微垂着头说:“杨焕荣并不喜欢现在的女书,这让我每次都会纠结,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贺仪问:“纠结的问题是什么?”
  言善兰说:“纠结女书的意义。我是不是有资格、有能力把正确的女书精神传递下去。还是我其实是在混淆它,破坏它。”
  贺仪笑着问:“在你眼里女书要传达的精神是什么?”
  言善兰不假思索道:“是一种女性自强不息的创进精神。我也是从女书里得到了滋养,才会越来越喜欢女书,喜欢自己。”
  贺仪鼓励说:“那你就按着自己的路走,早晚会得到答案。”言善兰看过来,“你是怎么想的?你觉得女书传承下去还有意义吗?”贺仪望了望映照在湖中的落霞,轻声说:“来这里之前,我对女书有过很多想象,其中女权意识和父权批判,这两者一直萦绕不去。我是带着对她们反抗精神的敬佩来到这里的,到这里后我才发现,她们反抗的东西和我理解的相去甚远。或许她们反抗的从来不是权力,只是道德命运。”
  她站在石墩上,向河里望鱼,向南风在身后护着,言善兰也跟着靠过去,听她继续说:“我们对平权的要求,是对社会制度的要求,要求规定一视同仁。她们不是,她们唱着‘当我还是个姑娘,我有着自由的灵魂’‘鸟儿拍翅飞远的时候,她会不会也有自己的旅程’…听着这些女书歌,我才回过味来,她们渴望的不是争取女性的权力,而是希望世上没有权力,谁也不该拥有权力去规训别人。”
  言善兰目光悠悠地望着她,说:“或许你说的才是对的。我们一直以来宣扬女书承载女性意识,是认为这样更有大局观,有时代意义。但其实,她们很单纯,她们只是想抒发压抑的情绪。我们把情感诉求当作无关紧要的小事,所以杨焕荣才不喜欢我们的女书,因为那不是她的女书,对她没有意义。”
  贺仪说:“这只是我的个人揣测,你不用当真。我只是想说,一种文化现象的存在,反映的是社会群体性的需要,这一点个人不能强求。但是,只要你还想写,女书就不会消失,它承载的情绪诉求也不会消失。”
  言善兰朝二人打量一番,慨道:“你们俩,从里到外都很般配。今天听你们说的话,我应该到老都会记得。”她说得诚心诚意,贺仪心里也不想故意避嫌令到他难堪,静静地回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
  言善兰望望向南风,而后在贺仪耳畔低声说:“爱情一直以来就很难。可我相信你的情绪诉求能够实现。”
  向南风安静看着两人耳语,见贺仪朝自己正眼看过来,面色没有为难和躲避,他便问言善兰:“你们博物馆给你分成吗?”言善兰朴实无华笑起来,“你能买就多买,我们很欢迎。”
  言善兰不想打扰他们,很快就跟俩人分手。向南风顾虑贺仪跟他独处会不自在,轻声询问:“我陪你走回去?”贺仪吸吸鼻子,指着左边街道,问他:“你有没有闻见什么味道好香。”向南风笑道:“我们去吃饭。”
  街上其实就是寻常味道,所以向南风才高兴,因为她也想多待一会儿。
  她步履缓慢,每路过一个摊位都要停驻看一眼,向南风隔着半只手臂的距离走在她身侧,朝她脚踝看了一眼,而后说道:“卿卿,我们选家店坐下来。”
  他嘴上还在征求意见,脚步却已经有了方向,侧身就朝右面走。贺仪见左边的店员在招呼,于是说:“这家的东安鸡也可以。”向南风说:“这家要走楼梯上二楼,我们去那边。”他是心念今天爬山涉水运动量超标,怕她脚踝受不住累,几步楼梯也要帮她省掉。她便不再多言,跟着他往右边去。
  向南风坐下后,看见隔壁桌的两个女孩在吸海螺,羡慕道:“好厉害。”贺仪轻轻笑起来,“我也会。”向南风狐疑看过来,问:“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贺仪说:“善兰教会我的。我也可以教你。”向南风抿嘴偷笑,直勾勾盯着她看。贺仪被看得心慌,伸手附上他脸颊,将他的视线移到另一侧去。
  向南风自然而然就将她的手收进手掌,挨着脸,顿一顿,才缓缓牵着放到桌面上,他一寸一寸地细细打量,说:“卿卿,你的手比以前干燥了很多。”
  贺仪撇嘴笑笑,没有将手收回,淡淡地说:“我现在做人妈妈,这很正常。”向南风鼻头一酸,说:“不行,我要让它柔软起来。”贺仪无奈轻斥:“幼稚。”向南风听得舒坦,简单两个字,百般受用。
  过了一会,他忽然正经起来,愉悦的神色里带着忐忑不安。“我突然出现在你面前,原本还在担忧你会生气,为什么你没有?”
  他面对自己时越来越小心翼翼,我行我素地跟着她,却又畏畏缩缩地害怕她,生怕做错一点小事就会让她彻底断交一 般。贺仪越看就苦涩,脸上却笑盈盈地回道:“我并不是不想见你,见到你,每一次我也很高兴,只是我怕你难过。”
  “卿卿,”向南风握着她的手,没有要放开的意思,似乎要这样用体温将她软化。他说:“我已经思考清楚了,现在无论再发生什么都不会使我难过,只要你允许我出现在你面前。”
  贺仪这些天一直在做自己的思想解负,此刻便是没有犹豫地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不会不允许。只是现在我们好好吃饭,什么也不谈,好不好?”
  “好。”
  向南风回得干脆利落。她的反应超乎预期,让他如坠云端一般软绵舒适,他也想让这份舒心能长久一点。于是只跟了一句:“你明天陪我一起去买特产礼物行不行?”
  贺仪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贺仪就下楼等他。刚出到楼外,就看见一个粉色的背影,右腿晃来晃去。贺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衬衣,摇摇头走上前。
  向南风轻缓地转过头来,目光一接,就忍不住笑道:“今天的衣服颜色真好看。”
  贺仪瞪他一眼,说:“那我上楼去换一件。”
  向南风赶紧朝前迈步,推着她肩膀说:“别浪费时间,我们快走。”
  贺仪忽然问他:“你买好特产,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向南风反问道:“你呢?”贺仪缓了缓,说:“我还要等两天。”向南风乐道:“你想去周边游山玩水?我陪你。”贺仪摇着头说:“我不是玩。”
  她话说一半,向南风却听懂了后一半,认真说:“你去哪我都可以陪你。”贺仪盯着他笑了笑,知道他不是玩笑,便说:“随便你。”
  到了博物馆,向南风才反应过来,“遭了卿卿,我该带个行李箱来,待会儿买多了可能提不回去。”贺仪笑道:“我帮你提。”向南风挑眉,“看来你也很想看我花钱。”贺仪说:“你要舍不得,就少买一点。”
  向南风说:“那样就没法让你开心了。”
  贺仪凝着他笑,并不回话。向南风自得起来,说:“女书能不能传承下去,不是你关心的事,你关心的是言善兰他们能赚一笔是一笔。我早看出来了。”
  贺仪越笑越开心,说:“人比人类文明更重要。她帮助了我,我也没有别的可以回报她,只能鼓励你想买就多买点。我希望好人有好报。”向南风对她皱皱鼻头,“你敲诈我真是找对人了。”贺仪轻笑摇头,无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南风也注意到她收敛了笑容,忙跟着转身去查看。
  只见一个穿着藏青色花裙子的中年女人摇着旅行团的圆扇,兴奋地朝两人靠近。他下意识觉察到来人身份,朝贺仪看去,贺仪重新装点笑容,大大方方地问:“妈妈,你怎么会在这里?”
  邹妈妈激动地拉着贺仪双手,说道:“一来就遇见你真是太好了。我正愁该怎么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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